钟宏死里逃生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命格突然发生彻底转变,如果他的前半生衰神附体,那么自打从天牢里出来,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简直如有神助。
礼部尚书沈稣以病重为由辞官在府上修养,身为礼部侍郎的他被指命暂代礼部事宜,虽说只是暂代,但这种事有过旧例,代着代着也就正了。
再有就是,皇后欲为太子选妃,除了太子妃,还要再选一位侧妃。
原本这种事钟宏想都没想,他有女儿,但嫡出的钟知夏名声在外,未曾婚配便得了个克夫的名声,应该是没什么机会能选中。
还有一个庶出的女儿,至今仍在崇州一处叫清奴镇的地方当外室养着。
那位庶出的女儿叫钟弃余,滑稽的是,这个名字竟是陈凝秀起的,意寓丢弃多余。
这样一来,钟宏倒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想昨日,他偶从宫里得到消息,说是皇后似乎对钟知夏的印象居然还不错。
如此的话,便是有戏可唱……
钟府,流芳阁。
一直没得着机会掀起什么大风大浪的钟知夏正在屋子里用膳,禾画在旁边伺候着。
这段时间钟知夏心气儿顺了不少,禾画就也跟着少受了不少罪,时尔自家小姐高兴时还能赏些玩意给她。
今日她家小姐的心情就特别好,赏了她一对翡翠镯子。
这会儿,禾画见陈凝秀进来,立时识相退了出去。
“知夏你听说没,宫里有消息传出来,皇后要给太子选妃。”
陈凝秀将手里食拿搁到桌边,正要打开却被钟知夏拦下来,“女儿才刚吃完,怎么吃得下。”
“那……那就不吃。”陈凝秀有些小心翼翼凑到自己女儿身边,“你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可以去参选。”
“参选?”钟知夏扭头,容颜娇艳如花,闪过一抹傲色。
陈凝秀点头,“如果你同意,我这便叫你父亲到内务府那里走走关系,把你的名字给写上,再朝前挪一挪……”
“不必。”钟知夏收回视线,冷漠拒绝。
“知夏!母亲知道……知道你这心里还惦记着温去病,可你也看到了,温去病净天在一个男人身边绕来绕去,现在干脆住进延禧殿与钟一山同室而居,你再怎么想着……”
“别在我面前提温去病!也不许再提钟一山!”钟知夏美眸骤寒,冷厉低吼。
陈凝秀立时不敢多言,生怕惹的自己女儿不高兴。
“你回去告诉父亲,今日午时我与凤柒柒一并入宫得皇后召见,皇后娘娘准我们在含光殿用膳。”这便是钟知夏傲气的资本,皇后此举,应该不是无意。
陈凝秀惊讶看向自己女儿,即便听的真切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然而这是事实。
跟钟知夏想的一样,顾慎华召见她跟凤柒柒的确不是无意。
虽然朱裴麒对傅伦宜仍有顾忌,但却十分赞同那日傅伦宜与他说的一袭话。
扶植钟宏,斗倒钟勉。
即便钟勉已经交出兵权,可他仍是镇北侯,在朝中仍有震慑力。
是以,在这场权力制衡的游戏中,钟宏鸿运当头并非偶然。
梁若子失踪了,没有征兆,毫无预料。
温去病动用整个天地商盟的势力,钟一山也动了吴永耽跟四海楼的眼线,整整三日,梁若子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无影无踪,就好像他从未有来到这个世上,没留下一点线索。
梁国局势大变,梁王在梁若子失踪那晚暴毙,梁国老相八百里加急把密信送到北宫疾手里,希望他能即刻带玉玺回去,拥立景王。
梁国景王为梁文,年十岁,母妃早逝,在梁国皇宫里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所以当北宫疾收到密信之后,有过迟疑。
但纵观梁国其他皇子,皆有弊端,不是母族势力过大,就是品性完全继承梁王的心狠残暴,要么称帝,要么造反称帝。
相比之下,梁文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对于梁国由谁称帝之事,钟一山跟温去病都没有表示自己的看法。
反倒是颜慈,苦口婆心劝北宫疾快点儿拿着玉玺回去,他已经在醉仙楼赊了不少饭钱,再也供养不起这个白吃干饭的了。
当然,有些话自家盟主不说,颜慈说起来却毫无压力。
大概意思就是你也吃了天地商盟不少饭,以后成为梁国重臣的时候,别忘了这份恩情。
北宫疾走后,梁国危机似乎也跟着告一段落。
天地商盟,二楼。
温去病静默看着坐在对面的钟一山,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那晚,钟一山为什么要救梁若子?
“如今皇郊四营,一山掌有虎|骑营,龙魂营的马晋暂有野心,很难攻克,玄机营主帅是颍川王旧部,无招揽可能,一山以为我们下一个目标当是雀羽营,朱裴麒多次想要招揽雀羽营主帅戴墨,却被戴墨生硬拒绝,一山只怕……”
“为什么要救梁若子?”温去病太想知道这个答案,所以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即便他这样贸然问出来会让钟一山觉得自己是在责怪。
钟一山突然沉默,片刻后擡起头,“那晚的事一山还没有正式感谢盟主……至于,为什么会救梁若子……”
温去病在等。
“因为温去病。”钟一山擡起头,目光坦然。
玉桌对面,温去病身形微颤,双手不自禁攥成拳头。
“盟主既与他们去过梁国,就一定知道梁若子对温去病有多情重,又为温去病付出多少,一山不知道温去病对梁若子是否也是那种感情,可即便不是,温去病也一定不希望梁若子死。”
钟一山眉目凄凉,“如果那晚温去病在,一山甚至不知道温去病会救我,还是会救梁若子,所以……一山救梁若子,是不想温去病失望。”
金色面具下,温去病唇紧抿,眼眶微红。
“一山知道当时凶险,可只要想到温去病与梁若子对饮时的那份真诚,我便不想梁若子就那样死了,即便他该死,我却不想看到……温去病太难过。”
钟一山不知道这样的解释,眼前男子是不是真的明白,可他的确已经用尽力气去解释。
“对不起,是一山糊涂了。”钟一山实在找不到借口为自己开脱。
抛开温去病,他在这件事上做了最自私的选择。
“你最不该说对不起的人,就是我。”温去病心动,亦痛。
原来,钟一山已经这样在乎他!
钟一山擡头,目光一瞬间闪出疑惑。
这一刻,就是这一刻!
温去病突然很想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扔掉。
但是!
“温去病与盟主在一山心里,终究有着不一样的位置,温去病是局外人,他只要离开大周,就可以和这里的一切脱离,回到韩|国,他还是他,没有一山,他也还是他。可盟主自一山复仇开始便一直站在一山身后,更以天地商盟为筹码助一山报血海深仇,钱财人力,盟主救一山于危难的次数不胜枚举,所以这一次,一山最该说对不起的人,就是盟主。”
温去病,“……”
“一山知错,以后都不会再犯。”钟一山很清晰,很认真的看向颜回,“一山会收起对温去病的感情,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温去病,“……”
“所以,一山不会让温去病知道这件事。”
钟一山无比坚定的告诉眼前这个男人,从今以后,他所做的每件事一定是有利于复仇的!
他会,忘掉私情。
温去病冲动之下想要摘r/>
现在显然,还不到时候……
皇城,世子府。
自戚燃到大周之后,纪白吟就只能从四海楼搬到世子府,与其同住。
他不乐意,但也怕戚燃回去参他一本,说他流连烟花之地。
别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戚燃手黑起来比他狠。
后院凉亭里,韩|国一侯一相正在举杯对饮,看似谈笑风生,却句句暗藏汹涌。
“相爷竟然可以将本侯的字仿的如此逼真,以致本侯都看不出来真假,想必练了许久吧?”戚燃一身锦缎,腰间悬玉,墨发以玉冠束着,神形中少了几分清逸跟不羁,多了几分王侯霸气。
“没练多久,也就十几年。”纪白吟饮酒不似戚燃,他只轻抿便将酒杯搁下来,悠然自若的看过去。
对于酒,纪白吟一直都相信一句话,酒后吐真言。
所以打从第一次端起酒杯到现在,他每次饮酒从来都不会超过一杯。
戚燃深吁口气,“本侯都没练过相爷的字,相爷为何要练本侯的字?”
“这不奇怪,你们武将多忙啊!我们文臣多闲啊,对吧。”
纪白吟的回答让戚燃呵呵了,“相爷是只练本侯一个人的字,还是平时就有这样的爱好?”
“自然是只练侯爷一个人的字,术业有专攻,三心二意可不是本相作派。”纪白吟当然不是只练戚燃一个人的字,但他当然也不会告诉戚燃。
“你缺不缺德?”戚燃终于忍不住了,这次纪白吟可以仿他笔迹写证词,下次纪白吟就能仿他笔迹谋反!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当年诸葛寓就是这么被冤枉的!
对于戚燃如此直白的质问,纪白吟心里也觉得缺德。
怎么不缺德,简直没有比这更缺德的事,但是怎么办,就是这么缺德的办法,往往最行之有效。
“侯爷啊,其实你该庆幸本相用这么缺德的办法,替你给诸葛寓翻了案。”
纪白吟擡起头,无比真诚看向戚燃,“侯爷且想想,这件事于我有什么好处?非但没有好处还暴露本相可以模仿你笔迹的秘密,从今以后这就不是秘密了啊!”
纪白吟说的没错,单冲这点足以证明,虽然他模仿戚燃笔迹十几年,可直到这一刻之前,他都没有存过歪念。
戚燃承认,的确是。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生气不恼火!
就在戚燃欲反驳时,温去病从拱门处无精打采走了过来。
纪白吟看到温去病,眼睛顿时烁烁放光。
别问那届千年第二的纪白吟,为什么会对倒数第一的温去病比威武第一的戚燃还要有怨念。
因为他知道,如果温去病没有隐藏实力,那届第一非温去病莫属。
“现在有人,本相倒要看看你怎么打我!”纪白吟微擡下颚,视线从温去病转到戚燃身上,洋洋自得。
但是,他这句话有明显的歧义。
至少在戚燃听起来,这话是跟他说的没毛病。
有人本侯就不能打你了?
那你真是太小看本侯了!
戚燃动起手来,那真是比温去病也不遑多让。
纪白吟顿时就被戚燃给按到桌子底下,狠狠揍了一顿。
过程中,温去病有上去拉架。
有的时候,拉架的人,很重要……
既然诸葛寓的案子翻过来,戚燃则没有继续留在大周的必要,便于第二日离城回了韩|国。
原本定好与他一起同归的纪白吟,没能走了。
早朝一如既往,梁若子的失踪并没有在大周朝堂掀起多少波澜,甚至在许多人眼里,梁若子不过是个小角色,可有可无的存在。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沈稣以病为由离开礼部,上朝之前,钟一山有打听过沈蓝月。
沈蓝月证实其父虽患病,但还没到卧床地步,这是宫里头的意思,只要其父肯主动让出礼部尚书的位子,宫里头那位便会赦免沈蓝嫣。
钟一山了然,朱裴麒这是有意扶植钟宏,单从钟知夏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便能看出来。
朝堂上,大多数朝臣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在钟宏身上停留。
谁能想到,风波过后,身为大周镇北侯的钟勉居然没能留在朝堂上,反尔是钟宏笑到最后。
钟一山漠然看着自己那位二叔,面色无波,比起钟宏崛起于朝堂,顿星云能得到十万大军才更实惠。
古语有云,文者,提笔安天下,武者,马上定乾坤。
钟宏无论心胸跟谋略都配不上文者二字,他充其量不过是别人手里随时可弃的棋子,但顿星云不同,他终将会成长为当世难得的武将。
早朝无大事,唯一能让钟一山提起一点兴趣的,便是太子妃的人选。
从众朝臣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钟一山大抵也能听出些风声,户部尚书凤臻之女凤柒柒有望成为第三任太子妃,而钟知夏,很有可能会成为侧妃。
钟一山懒理钟知夏,但凤柒柒他不能不思量。
凤臻并不是朱裴麒的人,朱裴麒此举则有太明显的招揽之意。
这事儿,他不同意。
下朝之后,钟一山与范涟漪同回虎|骑营。
而今身为虎|骑营主将,钟一山自当肩负起主将职责。
一路上,钟一山与范涟漪都在商讨一件事,半月之后的四营军演。
且在二人回到虎|骑营之后,有侍卫来报,婴狐在校场上练兵。
原本婴狐身为校尉,在校场上练兵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因为婴狐自打入虎|骑营至今三个月,从来没干过这事儿,是以他突然按部就班的时候,钟一山跟范涟漪都害怕了。
果然,他们害怕是有理由的。
偌大校场上,十头棕毛竖耳,绿目幽幽的野狼疯了,被它们绕着满校场追撵堵截的士兵也疯了。
婴狐没疯,他还坐在那里指挥士兵往哪儿跑。
钟一山无语,看了眼范涟漪。
范涟漪心领神会,立时飞身跃至校场,拔出竖在兵器架上的棍棒,呼啸声起,十头野狼在范涟漪棍棒下接连倒地。
钟一山静默看着范涟漪以棍棒耍出的折腰剑谱,已经到了足够的火候。
由此足见,范涟漪从未懈怠。
眼见十头野狼就这么交代在范涟漪手里,婴狐立时飞冲过去,瞪大狐眼,“你干啥!”
“主帅叫你过去。”范涟漪翻转手腕,一个潇洒抛出的动作,棍棒稳稳插到兵器架上,精准无误。
校场上,掌声如雷动。
婴狐顺着范涟漪扭头的方向看过去,刚好钟一山也在看他。
钟一山没在原地等婴狐,而是转身入了营帐。
帐内,婴狐很委屈,“一山,你知道那十头野狼我抓了多久吗?”
“我奇怪的是周生总教习怎么会让你把属于太学院的东西,拽到军营里。”钟一山十分认真问道。
“那老头儿没看到,看到也当没看到,他现在忙的要死,吃饭跟出恭一起。”婴狐据实描述了周生良现在的生活状态。
不得不说,为了被齐阴抱走的那些名剑,周生良也是拼了老命。
钟一山言归正传,“刚刚校场,你在干什么?”
“练兵啊,我不能练兵吗?”婴狐一脸诚恳问道。
“能,但你练兵的方法很有问题。”钟一山严肃纠正。
“周生良就是这样练我的。”有些事,真的是虐着虐着也就习惯了,习惯习惯就顺理成章了。
钟一山无奈抚额,“你跟他们不一样”
婴狐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来吧,哥哥给你剖析一下。
“自拜周生良为师那一刻开始,你便与逃这个字结了不解之缘,但为军士者,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字,可以避退躲闪,敌众我寡不能相持则避退,但绝对不可以说逃这个字,你以野狼激发他们内心恐惧,进而提升他们速度,初衷很好,可来日战场之上若敌军势如野狼,他们岂不是跑的比我这个主将还快?”
当然,钟一山承认婴狐在逃跑这方面,的确有无人可比的天赋跟后天养成,但这在军营里绝对是不被提倡的。婴狐虽然不是很懂,但他能从钟一山的表情上看出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一山,你上过战场吗?”婴狐突然问道。
钟一山一时无语,该怎么回答,前世的她简直不要太多次。
“就算他们所有人都丢下你,我也不会。”婴狐没等钟一山回答,真诚道。
好吧,哥哥原谅你了!
面对这样的婴狐,钟一山根本责怪不起来。
虽然钟一山对婴狐的练兵方法并不赞同,但不得不承认,在后来的作战中,婴狐充分发挥了自己退避躲闪的本事,将以动打静,以点打面,以暗打明的战术,运用到了极致。
这会儿钟一山在询问婴狐为何突然‘发奋’之后,婴狐的回答是,四营军演。
与七国武盟不同,四营军演只是大周内部的一次军事演习,目的在于检验跟耀威。
检验自不必说,皇城四营日日练兵,到底练成什么熊样总要拉出来看看,耀威也十分好解释,谁还没有点儿虚荣心呢。
当然,除了这两点,军演最重要的就是了解彼此的作战习惯跟特点,如此才能增强外敌入侵时四营之间的协同作战的能力。
他们毕竟不是敌人,非但不是,更是他朝战场上同生共死的战友。
婴狐也不知道是从谁嘴里听说还有这种操作,于是希望钟一山赢的想法促使他想要带着全营‘进步’。
四营军演,早有之。
钟一山并非不重视,而是胸有成竹。
这绝对不是大话,莫说四营军演,便是以三敌一,他亦自信克之。
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封号,不是前世她讨饭讨回来的,那是她十年征战,几经生死换回来的。
或许在朝廷里谋算人心,她偶有失手,论战,她不敢说七国无敌,但面对大周三营,她根本无需放在眼里。
然而,此番军演他争的不是输赢。
四营,他要得其三!
除了练兵,婴狐突然聊起那晚之事。
对于他为什么会去救梁若子这个问题,钟一山敷衍为梁若子罪不致死。
婴狐很好骗,当下问出第二个问题,蜀了翁真的是他师兄的好盆友吗?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师兄是谁,毕竟周生良的徒子徒孙太多了。
“是啊,怎么了?”钟一山点头。
“没有,他很好,真的很好,他已经连续五日请我吃连汤锅子了!”提到此事,婴狐兴奋,“我也带着段定他们连续吃了五日!今晚你忙吗?不忙也去!”
婴狐第一次感觉到跟有师傅相比,有师兄原来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
钟一山则大惊,什么情况。
事实是这样的,自那晚之后,蜀了翁第二日便约婴狐到醉仙楼吃连汤锅子,婴狐答应了,非但答应,还带了一小撮人。
有段定、沈蓝月、范涟漪、重酒,包括侯玦。
是的,侯玦也去了。
这一吃,就是五日。
昨晚段定自己又带了三个。
钟一山听完之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家师兄可不是那么好客的人!
事有异常必为妖,钟一山仔细想了想,忽然就想到那晚那具白骨以及婴狐的血。
糟了!
他似乎猜到自家师兄的目的,可不管是谁,都不许打婴狐的主意。
他家师兄,亦不可以……
夜,幽静。
武院后山的绿沉小筑里,周生良整个人又瘦了一圈儿。
明明齐阴当院令时挺悠闲的,换成他忙成狗。
此时此刻矮桌对面坐着两个人,目光皆不善。
权夜查,红衣潋滟,风华无双。
蜀了翁,黑衣墨发,宛如神将。
然而周生良根本无暇将他们放在眼里,“告诉你多少次,少穿奇装异服误导那些新生,你瞧瞧,现在太学院里红衣成风,那些文府的新生居然公然提请,希望将教服改成红色!你自己一个人审美错乱,不能带着大家跟你一起跑偏吧?”
周生良将一叠书简扔到权夜查面前,特别义愤填膺。
“还有蜀城主,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太学院重地,私闯太学院是重罪,情节严重是要被杀头的,你想死吗?”
面对周生良一口官腔,二人并未反驳,直接亮出兵器。
“齐阴在哪里?”蜀了翁问出了权夜查想问的问题。
自上次周生良老实交代自己手里的半块罗生盘被齐阴拿走之后,阎王殿跟了翁城当即满江湖去找齐阴。
结果,居然没找到。
周生良无奈搁下狼毫,长叹口气看向眼前二人,“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能坐在这里吗?”
这是真话,周生良要知道齐阴在哪里,第一个跑去撕|逼。
太学院院令这种活,是人干的?
然而谁能想到的呢。
后来,如周生良这种收一个徒弟就等于多一个仇人的师傅,阴差阳错,竟然成为大周史上最称职的太学院院令,桃李满天下‘仇人遍地开花’。
要问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四个字。
舍不得剑……
酉时的四海楼,莺莺燕燕,歌舞升平。
三楼靳绮罗的房间里,钟一山独自坐在两面镜前,静默盯着一楼大厅里的繁华场景,心里一片荒凉。
靳绮罗进来之后,钟一山转眸,第一句话问的是。
梁若子有消息了吗?
自那晚之后,他一直没有放弃打听梁若子的踪迹,可惜得到的结果却没有不同。
“没有。”靳绮罗摇头,坐到方桌对面,“不过梁国传来消息,景王登基。”
钟一山眸间闪过一抹淡淡的悲伤,“梁文登基……如果梁若子还活着,应该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是呵,他用十年时间筹谋算计,为的不就是那把龙椅,眼下景王登基,梁若子只怕是凶多吉少。”靳绮罗知道的不多,是以对梁若子的生死,她说的十分轻巧。
死了吗?
钟一山心里微微堵的慌,说来可笑,这曾是他最盼望的事。
“再找找吧。”钟一山敛去眼底那抹悲伤,轻声开口。
靳绮罗点头,“我会,还有一件事,公子让我查雀羽营的戴墨,他身上倒没什么硬伤,唯独他的妻子。”
钟一山不禁看向靳绮罗,眉峰微挑。
“他妻子是四海楼的人,卖艺且卖过身。”靳绮罗面色渐渐凝重,“他妻子叫玉婵,秦玉婵。”
钟一山闻声,眉紧蹙,“靳老板与那秦玉婵……”
“海棠没来之前,她是这里头牌。”靳绮罗告诉钟一山,玉婵只把自己的身子卖给过一个人,用的还是自己的钱,那是个读书人,叫宋宴。
靳绮罗紧接着又道,宋宴真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他用花言巧语骗了玉婵半生积蓄,更骗得玉婵清白身子之后,拿着钱疏通朝廷得了个小官,转身便娶了他上头大官家的庶女,把玉婵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可恨的是,那宋宴竟还私下里威胁玉婵,不许她把那段私情拿出去卖弄,否则就让玉婵在皇城里混不下去。
靳绮罗说起这事儿,咬牙切齿,烟花女子听着低贱,可大多真性情,玉婵自入四海楼一直洁身自好,好不容易挑中一个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竟被骗的遍体鳞伤,险些死了一回。
“说起来,老天爷像是补偿她,后来让她遇到戴墨,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戴墨还只是个校尉。”靳绮罗大致讲了玉婵的遭遇,随后又道,“戴墨知玉婵不是清白之身,但不知道那人是宋宴。”
皇城里文臣众多,钟一山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但这个宋宴他听过。
就在昨日早朝,钟宏依察举制提拔礼部三人,其中一人便是宋宴,由一个小小的礼部司务直接提拔到了礼部仪制主事。
连升三级。
钟一山以为钟宏此举大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意思,原来用意在这里。
“如果我没猜错,朱裴麒怕是要利用宋宴,对戴墨下手。”钟一山颇为感慨玉婵的遭遇,淡声道。
靳绮罗何等通透,“利用玉婵?”
“如今这朝局,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涉身事外的运气。”
说白了在朝堂上,除非根基深厚不可撼动和真的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官员外,连太史令谢时意都差点儿被卷进去,更何况是居皇城四营之一,任主帅之职的戴墨。
朱裴麒之前不止一次招揽过戴墨,戴墨皆拒。
既然招揽不成,剩下的就只有换掉。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戴墨不仅拒绝朱裴麒的招揽,保皇派的示好他也一概拒绝。
是以此番朱裴麒若真动手,保皇派并不会出手。
“玉婵能幸福不容易,我求天一公子帮她一把!”
靳绮罗欲跪被钟一山拦下来,“我会尽力。”
从四海楼回到皇宫,钟一山先去的御医院,他要给婴狐善后。
依着伍庸的意思,想让蜀了翁解开那晚骷髅架子的疑惑,鬼市里一种叫‘幽蜈’的蛊虫应该可以瞒天过海。
大概意思是买几条‘幽蜈’扔到西郊,再弄头迷失的小毛驴一并扔过去,‘幽蜈’入毛驴体,毛驴便会做出许多类似有‘智商’的异动,譬如行走。
再加上那晚有梁若子的银龟在,一些古怪事是可以解释的。
这件事被伍庸揽下来,不为别的,婴狐救过他的命。
终于,钟一山回到了延禧殿。
那晚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延禧殿。
是的,他在躲温去病。
“阿山……”石台旁边,温去病就在那棵偌大梨树下,白衣翩跹,芳华绝世。
钟一山走过去,脸色惨白坐到石台对面,他擡起头,彼时温去病坐着的位子,坐着梁若子。
那一刻,他分明看到梁若子看着温去病的目光里,璀璨如星辰又深沉幽远如子夜的星空,那双眼里似乎除了温去病,再也装不下别人。
“这么晚,世子还没睡?”钟一山尽量不去想那晚温去病与梁若子对饮的场景,他在最后一刻拽住梁若子,除了不想让温去病伤心,还有就是梁若子对温去病那份感情,让他震撼。
“我在等你。”温去病难得用异常正经的姿态看向钟一山,“我有到军营找你,他们说你不在,我去镇北侯府也没找到你,阿山,我以为……你跟梁兄一样,不见了。”
钟一山垂在两侧的手,微微攥紧了拳头,“梁若子真的失踪了,我找不到他。”
温去病点头,“我知道。”
“你可能不知道,我说的失踪是指……是指你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温去病忍住心底那抹酸涩,认认真真看向钟一山,“所以我在这里等你,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温去病。”钟一山打断眼前这个根本就没抓住重点的男人,“我的意思是,梁若子有可能死了!”
温去病突然沉默,喉咙忍不住噎了噎。
“是吗?就像……吴永卫那样……来大周的世子除了活着的都死了,看来大周对我们这些世子还真不友好呢,又少了一个喝酒的人……”温去病像是很随意的在讨论这个话题,双手不时舞动着也不知道要指哪里。
钟一山似乎没想到温去病会是这个反应,他起身走过去,站在温去病面前,“我说的不是吴永卫,是梁若子。”
“我知道啊,其实……生死由命,谁还没有死的那日……”
‘砰……’
钟一山打了温去病,一拳头打翻在地。
他猛蹲下身,双手拽住温去病衣领,悲愤怒吼,“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这世上没有比梁若子待你更好的人!”
温去病唇角有血,他抹了抹,无比艰涩的擡起头,声音沙哑,“所以,我少了一个最好的兄弟,是吗?”
看到温去病染上血丝的眼眸,钟一山一瞬间心痛,他忽然就明白了温去病刚刚的反应,“是。”
他们不再说话,彼此对视。
“黔尘!酒!”钟一山大吼一声,早在角落里不敢露头的黔尘,当即到后面的小厨房里搬过来好几坛酒搁到石台上。
静谧的夜,星如玉珠。
延禧殿外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悲伤气息,钟一山跟温去病谁也没开口,也不必举杯。
温去病喝一杯,钟一山便陪着他一起喝。
终于,温去病开口讲了他与梁若子一起回梁国发生的许多事。
他告诉钟一山,城楼之上,惠妃叫梁若子救她,可谁能想到当梁若子把惠妃救下来的时候,她却将一把匕首狠狠插进梁若子胸口。
那是他的母妃啊。
梁王在鬼坡林设下重围欲置梁若子于死地,梁王堂堂一国之君,骂人的时候简直比泼妇还要恶毒!
温去病说为了救他,梁若子受了很重的伤,险丧命。
温去病说阿山你说的没错,可能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梁若子待我更好的人了。
温去病在钟一山面前掉下眼泪,他哭出声音,悲恸的再也说不下去。
钟一山由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只陪着温去病一口一口灌酒。
就如甄太后离开那夜,温去病陪他那般……
同样的夜,同样一片星空。
梁国皇宫西南角落,安静的寝殿里。
一抹冰蓝色的身影独自坐在院中石台旁边,身后有隐卫执手孤灯。
昏黄烛光的映衬下,一抹金色面具闪着淡淡的光晕。
那人手里翻着一本泛黄的书卷,玉骨冰肌,连指间骨节都透着莹白。
终于,他的手停下来。
他的视线,停留在手中的书页上,情蛊二字撞进眼瞳。
种情蛊者,情动,必死。
一泪入心,二泪缠丝,三泪绝命。
无解。
他的指尖慢慢下滑,突兀停在最后一行字上。
以泪换泪,以情动情,则命可保矣。
手,突然有些颤抖。
以泪换泪,以情动情吗?
他缓慢阖起书卷,将书递给旁边隐卫。
隐卫心领神会,接过书卷同时将一个用紫檀打磨的木盒恭敬搁到主人手里。
木盒被那人打开,里面赫然呈现一张字条。
那字条上写着,‘努力活下去。’
他的第一滴泪,就落在这上面。
“主人,您该休息了。”隐卫小心翼翼提醒。
“倒酒。”清雅的声音自有些苍白的薄唇轻溢,隐卫不敢再劝,倒满石台上的酒后端过来。
那人执杯,缓缓擡头,遥望天边那轮明月。
温兄,若子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