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不会因为谁而停下脚步。
转眼,入夜。
白日里几乎无人走动的酒塘巷渐渐有了光亮。
一盏盏白色灯笼里面的烛火,摇摇曳曳。
乍一眼,巷子里看不到人影,只有那一个个形同鬼火的灯盏微微发亮,若是走近,方才发现这一盏盏的灯笼都是有主儿的。
在这里做生意的人,大多喜欢穿与夜色相同的斗笠,罩住自己。
鬼市与其余三市不同,它只在子夜开行,日出散行。
卖的玩意也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如苗蛊,厌胜鬼道之物。
子夜将近,钟一山着一身黑色斗笠行走在酒塘巷里,他不能不来。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天地商盟跟颜回为他付出那么多。
那些蹲守在酒塘巷里的卖家看到有人过来,不时打开盒子卖弄,各种古怪的声音传出来,愈显阴森。
钟一山无视那些卖家渴望的眼光,走到巷子尽头。
尽头左侧有一间荒废的宅院,宅院里将要进行今晚鬼市里最大一桩交易。
这是鬼市的规矩,但凡在鬼市交够银子,便可以在这座宅子里自行交易,鬼市的作用是确保交易的安全跟隐秘。
只要交易人不说,这个世上便没有人知道他们交易的内容。
此时此刻,钟一山止步在废宅门外,叩响府门。
打开府门的是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侏儒男子。
“泊安先生。”钟一山见侏儒男子出来,恭敬施礼。
“请。”男子侧身,钟一山径直走入府门。
随着府门自外面闭阖,钟一山知道,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没有任何人可以利用任何手段窃听到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
一是他们没本事,二是他们没胆量。
整个废宅从里到外依奇门遁甲布了十面埋伏阵,又有无数阴蛊遍布阵内,这世上能破解此阵者屈指可数,且时间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二来鬼市隶属阎王殿,敢动鬼市心思便是与阎王殿为敌,与阎王殿为敌者,死是最好的结局。
百里殇把地点选在这里,属实在钟一山意料之中,因为他们接下来交易的内容,的确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废宅的院落显得有几分荒凉,钟一山扫过周遭,除了一口枯井并无他物。
待他行至正房外,门启。
钟一山微顿,终是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十分简单,唯独灯火甚是明亮,除了桌案上的黄金雁鱼灯盏,壁灯也是无数,宛如白昼。
桌边,百里殇与往日无异,唯独那对桃花眼中的笑意,更浓。
“小山你可叫本狼主好等,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若不来,狼主的五万两雪花白银不是浪费了。”钟一山落座,音色不辨喜怒。
百里殇摇头,“不是五万,是十万。”
钟一山低头,咒骂一句。
抢来的银子,花着就是不心疼。
“狼主就不怕一山拿过来的东西,并不值狼主花这么多银子包下这里。”钟一山淡漠开口。
“便是没有东西,能与小山你在这里共度一夜,本狼主也以为值得。”百里殇带了酒,沱洲的酒。
在百里殇打开密封酒坛的时候,一股醇厚浓郁的,唯有沱洲碧泉水酿造出来的味道,满室飘香。
“熟悉吗?”百里殇笑问。
熟悉。
当年在沱洲,穆挽风曾喝过这酒。
酒烈香暖,馥郁且有淡淡的竹香
那时百里殇说这酒便是在沱洲也买不到,她不信,四处搜罗方知那酒是百里殇亲手酿制,单有碧泉水还不够,需要以深海悬珠浸泡七七四十九日方成。
钟一山握着酒杯,摇头,“不熟。”
这酒前世她喝过,鹿牙却不曾。
百里殇只是笑笑,“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边会孟婆。”
钟一山身形微凛,擡眸看向百里殇,“狼主何意?”
“随便吟两句诗,也好显得本狼主很有学问……”眼看钟一山眸间凛色不减,百里殇终于从椅子上坐正,“那就,聊聊正经事?”
钟一山眸色略缓,“狼主所要……”
“不过一个你。”百里殇所谓的‘正经’,明显跟钟一山理解的不一样。
钟一山懒与百里殇一般见识,自怀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棉纸,棉纸与普通纸张不同,它是由楮树皮提炼而成,质地细柔,极有韧性易储藏。
见钟一山将棉纸推过来,百里殇十分小心接在手里,缓缓铺开。
棉纸上,无数粗浅不一颜色不同的线条组成一幅偌大的图案,那些粗粗细细的线条上各有标注。
这样的图,他五年前见到过一次。
“沱洲十年之内的地动推演图。”钟一山镇定开口,“这是元帅生前留给一山的东西,狼主应该用得着。”
第一次,百里殇似乎没听到钟一山的话,视线紧紧盯着眼前这张推演图,脑海里,那一身戎装的女子在他面前生生推演出沱洲第十七次地动的场景,犹现眼前。
他此生经历过太多震撼的场面,风浪,海啸,漩涡。
然而这些对于一个合格的海盗来说,不算什么。
他总能凭借自己的经验跟精湛的航海技巧躲过去,可他躲不过地动。
自他任沱洲狼主至今,沱洲已经经历二十一次地动,前十六次沱洲死伤无数,直至遇到穆挽风。
为让自己饶庄礼不死,穆挽风在他面前精准推演出沱洲今后四年近五次地动,虽然没有具体到那一日哪一时,但前后误差不超过三日。
四年已过,当初穆挽风留在沱洲的推演图已经失效,他来的目的,就是眼前这张推演图。
百里殇终于有了动静,他擡头,笑容渐渐深邃,“你……家元帅临死之前连这件事也交代给小山你了?”
“这是元帅早年所画,一直由一山保管。”钟一山没骗他,这张图的确是她在五年前搬师回朝途中所画,原想着四年之后送到沱洲作份人情,谁成想她还没来得及送过去,自己就已经经历了一世。
百里殇目色深深,“如果本狼主没记错,我之前说的,好像是推演之法,而非一张地动图。”
钟一山脸色微变,“我不会。”
“那没办法了,天地商盟的文书不能作废。”百里殇摊手,“当然,倘若小山你愿意成为本狼主的内子,这件事……”
“这上面画的是沱洲十年之安,狼主就这样放弃不觉得可惜吗!”钟一山怒道。
“十年之后呢?如果让本狼主选择,我倒希望沱洲下一次地动来的猛烈些,最好覆了整个沱洲,本狼主情愿看到地动毁了现在的沱洲,也不想看到它毁掉十年后的沱洲!”
钟一山蹙眉,不解。
“十年后,沱洲会多出多少孩童?本狼主既不能保证他们平平安安长大,我便不希望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徒增生离死别。”百里殇难得正经说的这句话,震撼到钟一山心里。
百里殇,无愧狼主之称。
不想钟一山感动时,百里殇突然一笑,“其实呢,本狼主不是没想过下下策。”
百里殇收了桌上棉纸,“十年时间也足够本狼主运筹帷幄,抢了韩|国的天下,自立为王。”
钟一山眼皮一搭,“狼主觉得这样好?”
“有什么不好?韩|国还是那个韩|国,韩臣还是那些韩臣,唯一不同的是温家的天下成了我百里殇的天下,如此,本狼主大可将沱洲的人迁移出来,免受地动之害,简直不要太好。”
“江山易主,该有多少人生离死别狼主想过没有?”
“总过好沱洲的人生离死别。”百里殇脸上笑意减淡,声音也变得异常严肃。
百里殇把挑起战乱的理由说的那么理直气壮,钟一山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对于百里殇,沱洲的人是家人,保护家人能有什么错!
说句难听的,百里殇把牌坊立在了道德跟亲情的高度上,世人便也忽略了他当|婊|子的动机。
“十年时间,狼主未必能拿下韩|国天下。”钟一山冷声道。
“总能拉着几个垫背的吧!”百里殇复又启笑,“一个明知未来无可期的人,做起事来是很可怕的。”
钟一山承认,他输了。
时间静止,唯有烛灯微燃。
钟一山终是自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卷,搁到桌上,“这是紫薇推演法,狼主拿回去依书中之法,不用十年就可以参透地动推演术。”
看着被钟一山搁在桌面的书卷,百里殇眼中笑意尽散,神情看似平淡又似在隐忍。
“你终于肯承认了?”许久后,百里殇擡头,眼中光芒异常明亮。
钟一山沉默。
“你不是鹿牙,你是穆挽风!”百里殇缓缓站起身,“本狼主查过,这本紫薇推演法早已失传,唯孚敖山那位闲散道人手中有残本。”
面对百里殇所谓‘揭穿’,钟一山不知是悲是喜。
悲的是百里殇知道了这个秘密,喜的是百里殇竟相信这个秘密。
“别试图反驳,穆挽风当日在我面前推演之时,早已将紫薇推演的精髓运用自如,这说明她熟读紫薇推演术,且烂熟于心所以,她能将推演术背写下来。”
“也别告诉我这是穆挽风早有预料自己将逢大难,所以先写下来交给你保管待今日让你亲手交到本狼主手里,她若早有预料也不会万劫不复!”
百里殇字字句句,直击人心。
钟一山在百里殇接连否定之后,微倾身,翻开桌上泛黄书卷。
“这是孚敖山的那一本,并非元帅所写。”
这一刻,百里殇笑了。
百里殇非但笑,他还自怀里取出一本书,学着钟一山样子将那本书叩在桌上,缓缓移开手掌。
他笑言,“这才是孚敖山的那一本!”
所有伪装无所遁形,钟一山怔怔看着那本残破书卷,满目震惊。
“你师傅闲散道人半年前到沱洲,足足呆了三个月,三个月里他只研究一件事,便是盛胤二十八年冬,发生在沱洲的那场地动,那场地动并没有在你之前推演的地动图里显示,那是一个意外,两个月前,你师傅离开沱洲,临走时将这本书交给本狼主。”
百里殇缓缓落座,与钟一山平视,“后来本狼主才知道,那次除了沱洲,海外诸岛虽轻重不一,皆地动。”
钟一山心里,隐约有了不安的情绪。
“祭天金人,荧惑守心乃海外之物,当往生卷天启时,四海皆啸。”百里殇音落时,静静看向钟一山,等他开口。
钟一山双手搭在膝盖上,渐渐收紧拳头,眼眸微颤,“你对往生卷还知道多少?”
“生者赴死,死而复生。”百里殇轻叹口气,“你既是穆挽风,那鹿牙……便是以心魂祭天,开启往生卷之人。”
钟一山知道是这个结果,早在‘祭天金人,荧惑守心’传遍整个皇城时他就猜到是这样!
“穆挽风,没想到你还活着。”百里殇眼眶微热,怀疑跟证实,并不一样。
钟一山擡头,唇角勾起惨淡笑意,“我也没想到。”
“本狼主此番来便是求这一个答案,因为你是穆挽风,很多事便有了不同选择。”百里殇那对桃花眼闪出璀璨光彩,顿了片刻,“从今以后,凡天地商盟商船途经沱洲,本狼主,分文不取。”
钟一山震惊,“当真?”
百里殇笑了,随即从旁边空座上拿起一份文书,“这上面有本狼主按下的手印,我若不死,刚才说的每一句话,便有效。”
“如此,一山在这里祝狼主长命百岁。”钟一山拿过文书,翻开后沉默半晌,“多谢。”
“小山你这谢的好没诚意,不如……”
“一山还没谢完,多谢狼主不再觊觎温家天下,一山会与温世子商量,划出沱洲临近三郡,随时恭迎沱洲民众暂时避居亦或迁移。”
百里殇失笑,“好。”
钟一山收起文书,“狼主既知我是谁,不知是否方便告知颍川王在大周皇城……”
百里殇没给钟一山把话说完的机会,擡手阻止,“本狼主可以保证,沱洲至此之后不会再与颍川相交,能说的本狼主也是知无不尽,不能说的……或许是本狼主真的不知道。”
钟一山微微颌首,“一山唐突。”
百里殇瞧了眼窗外,“后悔吗?”
“什么?”钟一山微怔。
“当初没答应本狼主留在沱洲,做沱洲狼主夫人。”百里殇转回视线,看向钟一山。
但见钟一山沉默,百里殇突然笑道,“开玩笑的,本狼主要走了。”
“一路走好。”钟一山诚心道。
百里殇站起身,绕过桌案,停在钟一山面前,“这话本狼主不爱听,换一句。”
“一种好走?”钟一山挑眉。
百里殇倚在桌边,双臂环胸,“可以说吉利一点吗?”
“一路美人不断,艳福不浅。”看在手里文书的份儿上,钟一山违心恭维了一次。
“顺耳。”百里殇居高临下,看向钟一山的目光溢出光彩,“我真走了……”
“一山求狼主一件事,我是……”
“你是穆挽风这件事本狼主就算说了,谁会相信呢?”百里殇猜到钟一山想说什么,直接道。
钟一山点头,的确。
百里殇就倚在那里,等了半晌,终是落寞,“再会。”
房门响起,百里殇阔步而去,衣袂飘飘,潇洒成风。
有风吹进屋里,钟一山好似清醒过来。
他看着桌上那两本泛黄的书卷,苦涩抿唇。
如果后悔能免于十三将惨死,能让鹿牙活过来,还有她的孩子也能见到天日。
那她后悔了。
悔不当初……
钟一山离开废宅,已过丑时。
酒塘巷里的买家渐渐多了些,他们彼此走自己的路,谁都不与谁交流,纵是与卖家,他们也不会开口。
能出现在这里的买家,买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行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
身份,是禁忌。
钟一山一身黑色斗篷,无声行走在巷间,脑海里尽是刚刚与百里殇的对话。
这世上,终是有了一个知晓她身份的人。
穆挽风,那个闻名天下的兵马大元帅还活着。
可也只有她活着。
物是人非,她身边再也没有金陵十三将,没有鹿牙,五十五户以她马首是瞻的寒门士族,军中百将皆随‘奸妃’一案惨遭屠戮,就只留她一个人在世上。
孤独跟悲伤仿佛海水来袭,倒灌进肺腑,钟一山陡然止步,双手捂住胸口。
痛,如刺骨!
“你刚才明明伸出五根手指头,现在突然变成一根是几个意思?五百两不卖,一千两?”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在这酒塘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瞬间,酒塘巷里所有买家跟卖家的目光齐刷刷落向那人。
很明显,那人并不懂酒塘巷的规矩!
“还一千两!你还敢比划一千两!五百两是你出的,我都还没说话你就改价!看我长的好看你嫉妒是不是!”
卖家疯了,手指一个劲儿在嘴边,“嘘……”
“还是……一百两?”婴狐自我臆|淫|之后转怒为喜,“良心卖家啊!”
卖家想哭,一只手‘嘘’,另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全都伸了出来。
“六百两?!”婴狐又一瞬间转喜为怒,暴跳如雷,“你敢耍我?你敢耍你狐大爷你狐大爷就敢端你全家!”
“哪里来的傻缺!给、我、滚!”卖家忍耐底线,也终于被某只狐貍给打破了。
眼见那卖家欲动手,婴狐只觉肩膀一沉,整个人随着某种力道飞奔而去,速度之快,犹如追星。
顷刻,酒塘巷恢复沉寂,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婴狐消失,整个世界都跟着安静许多。
黑暗角落,婴狐反手就要劈下来,不想掌落之处,却是钟一山。
婴狐震惊,收掌,“一山?”
钟一山静静看着眼前的婴狐,眼睛里隐约可见莹莹星光。
其实,这一世的她,并不孤独……有婴狐,温去病,有顿星云,侯玦,还有鹿牙跟十三将的在天之灵与她同在,她怎么可能孤单!
所有消极不好的情绪瞬间消散。
她这一世,必要活的精彩,才不负这些人的期待。
“一山,你怎么会在鬼市?”婴狐惊诧。
钟一山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你又为什么在?”
“我想买忘情水!”婴狐毫无保留道。
钟一山,“……你爱上谁了?什么时候的事!”
有那么一刻,钟一山发现他对婴狐的关心着实太少。
“我没有啊!哦,是段定,他爱上范涟漪,可范涟漪爱的是都乐,我觉得他现在一定很痛苦,所以我想买瓶忘情水给他,让他忘掉范涟漪。”婴狐一本正经道。
钟一山暗自舒了口气,随后又觉不对,“忘情水是什么东西?”
“就是忘情却不忘人的好东西!”婴狐告诉钟一山,这是伍庸说的。
所谓忘情水,便是消除心底那份虚妄跟贪念,恢复本心。
说白了,只要段定饮下忘情水,他会记得范涟漪,但不记得爱。
“世上还有这种神奇之物?”钟一山本能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婴狐猛点头,“伍庸说鬼市有卖,我刚刚就是要买忘情水,可那卖家精神不大好,开始说五百两,后来说一千,再后来又变成六百,他这样,我真的很怀疑他卖的玩意是不是真货!”
钟一山表示,遇到你,谁的精神都不能太好。
“凡入鬼市者,皆……”
钟一山想跟婴狐解释刚刚那卖家举起一根手指的意思,不过是叫他别说话,想了想,改口道,“皆阴诡,鬼市里的人就是这样,卖假货不说,能坑一个算一个,你以后别去鬼市买东西,买到假货会把段定吃死的。”
“真的?”婴狐一副后怕的样子看向钟一山,“还好遇到你……可是你去鬼市做什么?”
钟一山直接回道,“我路过。”
“真巧!”听到婴狐这样说,钟一山就放心了。
他知道,婴狐说的真巧,绝对不会包含任何深意。
“其实我觉得感情这种事不该勉强,顺其自然的好,段定爱范涟漪这件事,对段定来说未必就真的痛苦,那只是幸福的另一种方式吧。”钟一山劝道。
“是吗?”婴狐不解。
钟一山点头。
于是在钟一山的劝说下,段定免于一劫……
夜深人静,延禧殿里燃着灯火。
钟一山推门走进正厅的时候,看到温去病已经匐在桌案上睡的很沉。
丑时都过了,温去病还在等他。
钟一山无声坐到温去病旁边,视线不禁意落在温去病的侧颜上,几乎完美的侧颜在烛光的映衬下闪着淡淡的光晕,以往讨厌这个人的时候,他都不曾否定这个人的容貌,现在更是越看越着迷。
这样一张芳华绝世的容颜,当真让他有些自惭形秽。
钟一山仿佛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轻抚上温去病脸颊,细腻白皙有光泽,真真让人爱不释手。
忽然,温去病睁开眼!
这一瞬间,钟一山本能擡手,以掌化刃!
最终,他的那记手刀没有劈下去,而是落在温去病肩头,“我想叫醒你,这里冷,回去睡。”
温去病醒的突然,愣了一阵后揉揉眼睛,“阿山你回来了?我等你好久。”
钟一山笑了,“以后不用等我。”
“不等你我睡不着……”温去病说完这句话,脸就红了。
这都是伍庸说的,为什么百里殇不用花钱就有大把女人朝他身上扑?
人家嘴甜!
为什么你花了大把银子才跟钟一山进展到这个地步,你嘴笨!
所以呢?温去病彼时问。
学学人家百里殇,说的比唱的好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人长的比他美,脸皮又比人家厚,你可以的!
此时此刻,温去病表示,他不行。
“不是……我的意思是……”温去病越想解释,脸就越红,在烛光的映衬下就越像红苹果一样诱惑。
钟一山突然心情大好,身体前倾凑过去,歪着头眨两下眼睛,“你的意思是什么?”
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脸上,温去病只觉心跳突然加速,胸口简直是以肉眼能看到的幅度起伏不定。
不能躲!
温去病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
“嗯,是什么?”钟一山越发靠近,二人距离近在咫尺,相互间甚至可以数清对方的睫毛。
渐渐的,随着温去病愈渐情动的目光,钟一山忽然发现他竟将自己不知不觉中推到这般暧昧到极致的境地。
退吗?
钟一山脸上的戏虐渐渐退却,心底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萦绕在心。
时间静止,钟一山与温去病便在自我纠结跟渴望中停了下来。
呼吸渐渐急促,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温去病完全找不到自己为什么要躲的理由。
于是他越发凑过去,薄唇几欲贴上钟一山的唇瓣。
钟一山也终于不再彷徨,他确定自己对温去病的感情不是一时冲动,他相信温去病对他,亦如是。
那就不必退。
烛光昏黄,气氛暧昧,温去病目光极尽温柔,眼中又似跳跃着小小火苗。
“阿山……”温去病轻呢一声,朝前凑了过去!
一切都是最美好的遇见,就在温去病阖起眼睑亲过去的时候,却没有感受到钟一山温润饱满的唇瓣,于是他睁开眼,一脸疑惑看向已然端直而坐的钟一山,正欲开口时忽听身侧有声音飘际过来。
“主人,属下回来了。”
是毕运。
“我累了,你们聊。”钟一山站起身,朝温去病尬笑两声之后回了内室。
房间里灯火依旧亮着,气氛却好似突然降至冰点。
毕运丝毫没有感觉到这种气氛上的落差,几乎热泪盈眶看向自家主子,“主人,属下在楚国的这段时间真的很担心你的安危,现在看到你没事,属下就放心了。”
温去病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看向毕运,桀桀怪笑,“本世子是没事,不过你,很快就要有事了。”
“为什么?”毕运惊愕之际,某世子双拳齐落。
毕运只觉眼前一黑,绝倒。
就这某世子还不解恨,连踢带踹好一会儿才舍得把毕运扔在厅里,自生自灭。
一夜无话,翌日早朝之后,钟一山刚离开皇宫东门便收到鱼市传来的消息。
云霓裳到了。
在钟一山看来,眼下所有事都不如这一件来的重要。
是以在得到消息之后,钟一山即刻辗转到抚仙顶换装,赶去鱼市。
食岛馆外,马车停时,钟一山几乎同一时间赶到。
林飞鹰见是钟一山,快走两步过去行礼,之后看向马车,“天一公子,云霓裳就在里面。”
钟一山微微颌首,之后与林飞鹰一起走过去。
驾车的车夫是江湖高手,这会儿车夫下来在林飞鹰耳边低语之后,林飞鹰点头,吩咐那人退到旁侧。
此时,钟一山已至车前,“姑娘,请下车。”
车厢内,并无声音。
“姑娘,到了。”钟一山又道。
眼见车厢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林飞鹰看了眼钟一山,见其点头,当下过去掀起轿帘,却不想车厢里空空如也,哪还有云霓裳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林飞鹰转身怒视车夫。
车夫也很震惊,“这不可能,属下与老四他们一直护送里面的姑娘入城,在与老四他们分开之前属下还看到那姑娘在里面坐的好好的!”
林飞鹰知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转尔看向钟一山,“天一公子……”
“找,无论如何都要把云霓裳找到。”钟一山低声开口,虽严肃却没有训斥之意,他知林飞鹰行事素来谨慎。
事出,必有因。
林飞鹰领命一刻,即将食岛馆能派的人全都派出去,四处搜找云霓裳。
钟一山自然不可能坐在食岛馆里等消息,嘱咐林飞鹰几句之后迅速离开。
现在的他无法确定云霓裳是自己偷偷溜走,还是着了那人的道,但他相信不管是哪一点,结果都是一样。
那就是云霓裳势必会去找侯玦。
午时将过,钟一山知此时侯玦正在龙魂营里当值,凭自己的身份出入龙魂营不可能,让马晋行个方便更不可能。
好在,顿星云可以。
所以打从鱼市出来,钟一山再次换装,去了御林营。
时间慢慢过去,钟一山在御林营里等着顿星云将侯玦带过来,不知不觉,已过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里,他强迫自己镇定,从沈蓝月到段定那人惯常用的手法是借刀杀人,所以在局势并不明朗的前提下,云霓裳必然不会有事。
人活着,就是转机。
这会儿,营帐外传来脚步声,钟一山擡头时,顿星云与侯玦一前一后走进来。
“一山,侯玦并不曾看到云霓裳。”顿星云行至近前,肃声道。
侯玦点头,“的确。”
“那是因为云霓裳没可能混进龙魂营。”钟一山说话时,两人落座,“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人必会安排云霓裳与你见面。”
见钟一山看过来,侯玦面色沉静如水,“侯玦若见到云霓裳,当如何?”
“一刻都不要等,把她送到鱼市食岛馆,那里会有人随时接应。”钟一山镇定开口。
“食岛馆?”顿星云略惊。
不单顿星云,侯玦亦有惊讶,“食岛馆是逍遥王……”
侯玦欲言又止,与顿星云一起看向钟一山,满目震惊。
钟一山微微颌首,“逍遥王乃大义之人,着实替我背了不少黑锅。”
二人了然之余,心底皆多几分敬佩。
“放心,侯玦若见到云姑娘,自然照做。”侯玦保证。
钟一山相信侯玦,即便如此他还是多嘱咐一句,“发现即送,千万不要留在身边太长时间,迟则生变。”
“我会。”侯玦点头,片刻后复又启唇,“云姑娘她会不会……”
“没见到你之前她不会出事。”钟一山坚信这一点,“待你将她送至食岛馆,我必会全力保护她的安危,不管是因为七国武盟时的情谊,还是看在燕摄政王的面子,我都不能让云霓裳有任何意外。”
侯玦相信钟一山,更何况现在被人当作猎物的他,并没有能力保护云霓裳周全。
他虽不喜欢云霓裳,但在他心里云霓裳并不是陌生人。
而是,相熟的人。
午后,阳光正明媚。
天地商盟二楼里,某世子的心情却很忧伤。
百里殇拿着他们签的那份文书走了,临走时都没说见他一面。
只要想到天地商盟今后往返沱洲的商船皆要上交给那头大色狼三成的过路钱,温去病就心肝肺一起疼,被人揪着拧的那种疼。
从现在开始,他将时刻诅咒那头大色狼早点儿升天,最好还没回到沱洲就能嘎嘣折在路上。
在无比用心的‘祈祷’之后,温去病想到了第二件让他糟心的事儿。
“毕运。”
某世子开口之际,毕运顶着一对异常明显的黑眼圈儿现身。
“三皇姐那边如何了?”
“主人猜的不错,楚王的确早知静妃母家干的勾当,花将军与静妃之间的冲突也是楚王一手策划,说到底,楚王就是想借三公主跟花将军的手铲除静妃及母家。”毕运据实回禀。
温去病片刻沉默,“三皇姐知情?”
“不知。”毕运回道。
“呵。”温去病端起桌上茶杯,“三皇姐经常来信吹嘘楚王爱她如命,若真爱她如命又怎么会在这件事上将她也算计进去。”
毕运表示,三公主的确在皇宠这方面自信爆棚,尤其在怀有龙种之后,更加坚定这种自信。
因为楚王直接下旨,生男即封太子,生女即封圣尊公主。
“噗……”
温去病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了,擡起头眼睛瞪如牛大,“你说什么?”
“三公主自信爆棚……”
“不是这句!”
“三公主并不知楚王将其算计……”
“
毕运想了想,“三公主怀有龙种。”
温去病惊的就是这一句,“楚王怎么会让三皇姐怀上龙种,这不可能……”
“主人,你这样说要是被三公主听到,一百只蜡油等着你。”毕运提到蜡油时整张脸都跟着抽了抽,蜡油之妙,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
温去病懒理毕运,清眸骤然溢出深邃冷光,“楚国近段时间可有什么别的事发生?”
“蜀国小公主入楚国和亲,被封庄妃。”
“这是突然发生的事?”
“听花将军说,是三个月前定下的。”毕运答道。
“三皇姐怀龙种多久了?”
毕运想了想,“三个月。”
这会儿不要说温去病,毕运都有点儿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由始至终,温去病都不曾相信楚王会是真心待温鸾,反之,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位三皇姐对楚王的感情是真的。
他其实很不明白,楚王明明与自家皇姐小时候的预期有很大差别,怎么就对上眼了呢。
说起来,他家皇姐小时候曾说过,她喜欢一切美的东西,所以她未来的夫君定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
楚王不丑,但那一嘴络腮胡很明显跟美还是有段距离。
“毕运,你现在即刻回楚,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便把三皇姐带来大周。”温去病沉默片刻之后,决定道。
毕运很惊讶,“主人,属下昨晚才回来!”
“所以你是想提醒本世子什么?明知道三皇姐身陷危机,你居然还敢回来?”温去病变脸,幽幽开口。
毕运很伤心,一来他并不知道三公主有险,二来,“主人,你敢说你是因为三公主身陷危机才折腾属下,还是报复属下昨晚耽误你好事了?”
温去病大怒,“当然是因为三皇姐的安危!本世子是那么小气的人咩!”
“主人敢发誓吗?发毒誓,如果刚刚说的话是假的,就让钟一山爱上伍庸。”毕运挺起胸脯,重声开口。
温去病当下举出五根手指,“本世子发誓……”
“主人姿势不对,该这样。”毕运面无表情擡手,三指朝天。
温去病瞧了眼被毕运举在空中的三根手指,想了想,“其实,你昨晚出来的时间,真的不是很合适,下次注意。”
毕运狠狠瞪向温去病,“哼!”
待毕运离开,温去病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为何刚刚毕运叫他发誓的时候,说让钟一山爱上伍庸?
为什么!
伍庸是不是背地里挖他墙角了?
细查!必须细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