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商盟,二楼。
温去病匆忙赶回来,换过装束后走进雅间。
门启时,钟一山手里正握着茶杯。
他没喝茶,只紧紧握着,脸上的神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跟焦虑。
“二公子有何要事?”温去病大步走进去,气息略喘。
钟一山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他在看到颜回时猛搁下手里茶杯站起身,“徐长卿……”
“二公子别急,坐下说。”温去病擡手示意钟一山落座,自己也跟着坐到椅子上。
钟一山深吁口气,擡起头,“温鸾在徐长卿手里。”
腾!
温去病闻声一刻猛站起身,速度之快,爆发力之惊人连钟一山都给吓一跳。
“你说什么?”温去病惊问。
钟一山噎喉,“今日早朝结束后徐长卿有拦住一山,他亲口说出温鸾两个字,所以一山以为温鸾必是在他手里,他……他又要出手了,这一次想要对付的人,当是温去病。”
如果不是金色面具遮掩,钟一山必能看到此时此刻,那张倾国容颜是何等冷戾霸冽,又是何等的冰冷嗜血。
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激烈的反应,温去病强逼自己舒缓心境,坐下来,“很有可能。”
“事关温去病,一山怕自己会冲动所以才来与盟主商议,原本的计划恐怕不能继续进行,无论如何,一山都要保住温去病,救出温鸾。”钟一山信誓旦旦。
“二公子先说说自己的想法。”温去病现在就很冲动,如果不是戴着面具,他根本不会控制自己,直接去找徐长卿要人。
钟一山微怔,他此番来主要是想听听颜回的想法,不想颜回竟会把这个问题推了回来。
“距离御林营瘟疫消除的时间还有三日,所有的局都已经布好,一山无论如何都要在这三日里斗败徐长卿,否则瘟疫解除,朱裴麒自然也要‘转危为安’,如此徐长卿便有了喘息的机会!”
见对面男子不语,钟一山又道,“三日之内,徐长卿若不约我,我必约他,做个了断。”
“你想颜某如何做?”温去病是真的慌了,那不是别人,那是他的三皇姐。
“徐长卿不会武功,想来温鸾必是那个扶桑高手劫持过来的,一山希望在我与徐长卿相约时,盟主可以制服那个扶桑高手,务必救出温鸾。”钟一山知道这种请求过于牵强,毕竟眼前男子与温鸾没有丝毫关系。
且务必二字,用的太过苛刻。
“颜某必竭尽全力!”温去病狠狠点头。
钟一山万般感激之余告诉颜回,昨日他入含光殿,已从顾慎华那里得到默许,只要能让朱裴麒安然,徐长卿如何她都担着!
是的,钟一山带着陶戊戌亲笔书写的私信面见顾慎华,直言御林营瘟毒极有可能是有人刻意为之,而这个极有可能之人便是徐长卿。
钟一山以项上人头担保,他能从徐长卿手里拿到解药,前提是他不敢保证徐长卿的死活。
顾慎华毫不犹豫的,放弃了徐长卿。
如此,徐长卿便是死了,亦有顾慎华给颖川王一个交代,自己至少不会过早跟颖川扛上。
钟一山没有在天地商盟停留太久,离开后直接去了世子府。
温去病亦是。
待温去病换装回到世子府,不过数息,钟一山到。
没有感慨时间差,因为在温去病回来之前,一直守在世子府的毕运,接到一封箭信。
信上写的清楚,‘想救温鸾,三日后,相国寺。’
正如他们之前分析的那般,徐长卿觉得他最后一个没有处理干净的人,就是温去病。
房间里,最先激动的是毕运,他用那双满是冻疮的手紧紧握着箭信,激动的现在就要去救人。
“你现在去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人敢把时间提前三日告诉我们,就是有恃无恐!”钟一山拦住他。
“我要去太傅府!我要去找徐长卿!”毕运太过激动,一瞬间脱口而出。
几乎同时,一直坐在桌边没开口的温去病猛然抖出一身冷汗。
钟一山惊讶看向毕运,“你怎么知道……是徐长卿劫持了温鸾?”
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颜回!
一句话,问的毕运肩膀疼。
之前被温去病踹的那一下,就在肩膀上。
温去病突兀起身,一对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到毕运身上,“毕运,你说谁?”
毕运懵了。
他要怎么说?
这事儿是我家主子告诉我的,他刚刚才从天地商盟听你说的!
钟一山越发皱眉,握着毕运的手腕渐渐收紧,又问了一遍,“你怎么知道的?”
“伍庸……猜的……”毕运简直拼尽一生智慧才勉强想到把这个包袱甩给伍庸。
温去病又是一副‘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继续瞪向毕运,“伍庸怎么知道的?”
毕运扭头,好想哭。
这个时候就别往下问了行吗!
“伍先生能猜到也很正常。”钟一山倏然松开毕运,几乎同时一只无形的却紧紧攥着温去病心脏的手,也跟着消失了。
“阿山!三皇姐真是被徐长卿抓走的?”温去病佯装激动过来,愤怒道。
钟一山转身安抚温去病,“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把温鸾救出来!”
因为担心温去病跟温鸾,又或者是因为与徐长卿最后决绝的这一刻,让钟一山莫名感到紧张,他并没有发现毕运言辞间的闪烁,亦未察觉出这其中有任何不妥。
“三日之后……”
就在温去病欲开口时,钟一山截断他,“三日之后,我必跟你同去相国寺,把温鸾救出来!”
温去病听罢,震惊了。
他其实不是想说这句话啊!
钟一山又陪着温去病坐了一会儿,见温去病情绪不再激动之后,方才离开。
且在钟一山消失夜幕的下一刻,温去病顿时看向毕运。
毕运心领神会,扑通跪在地上,“属下有罪,请主人责罚!”
“刚刚我家阿山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温去病已经没有力气跟心情再踢毕运一脚,他现在很怕。
毕运想了片刻,求生欲很强道,“他说伍先生能想到徐长卿掳|走三公主这件事,很正常。”
温去病摇头,“下一句。”
“下一句是……他说他一定会陪主人同去相国寺把三公主救出来!”毕运表示他一个字都没记错。
温去病长叹,手掌万般无奈在桌上狠狠拍了三下,耷拉着脑袋,“可本世子是颜回的时候,已经答应他会跟他一起去见徐长卿,把三皇姐救出来。”
毕运想了片刻,双目渐渐瞠大,然后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分身,乏术……
一夜,又一夜。
相国寺后山亦属嘉陵山脉,山脉连绵起伏,层峦叠嶂,这座被世人所称的相国山与整个山脉一般,十分的险峻。
相国寺便建在这座山的缓坡上,两者隔着一片枫叶林。
在这座后山里,的确有一个荒废的密室。
只是这密室为谁所建,又存在多长时间并没有人知道,即便是修行在相国寺里的师太们,也全然不知这间密室的存在。
徐长卿知道,是因为儿时钟一山在山里走丢,他独自闯进山里寻找时发现的。
儿时的感情,从来真挚。
密室的机关早就生锈,是以那间所谓的密室则完完全全暴露出来,形似铁牢。
那铁牢三面围靠墙壁,最前面竖着十几根同样生锈的实心铁柱。
铁牢左侧有一扇低矮的牢门,锁着牢门的链子玄铁所制,没有钥匙谁也打不开。
牢里,坐着温鸾。
温鸾旁边堆着许多食物,还有水。
食物里有烤好的兔子肉,蛇肉,还有一些原本应该很新鲜的包子,做工相对粗糙却能放很久都不发霉的干粮。
自前两日被流刃放到这里,温鸾的姿势便是双手捂在胸口,目光直视前方。
现在,依旧是。
流刃给她准备的食物跟水,她一直没动。
也不想动。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哪里,谁劫了她又是为什么!她统统不在乎!
她不停的,反复的问自己许多个问题,她还活着吗?
还活着吧,那要不要继续活下去?
她的孩子,没有了?
怎么可能呢?
就算庄妃突然踹过来,可她轻功了得,她分明感觉到那脚只碰了一下她的肚子,那力道跟自己平时摸的力道也差不了多少,就给踹掉了?
温鸾突然因为力体不支摔倒了,额头磕在地面的石头上,有血渗出。
她没动,怎么倒下就怎么趴在那里,双手依旧捂着胸口,眼睛依旧直视前方。
直到有血,滑过脸颊,冰凉凉的。
这一刻的温鸾,就跟突然疯了一样,她猛的搥住地面坐起来,双手毫无顾忌向前摸索流刃给她的食物。
她摸到一块干粮,之后狠狠朝嘴里塞,用力咀嚼。
干粮黏在喉咙里,她拼命往下咽,“咳!”
“咳咳咳……”
粗糙的米渣随着咳嗽声喷出来,温鸾却没有一刻停止,依旧狠狠朝嘴里搥那些干粮。
泪水跟干粮混合着,一起被温鸾吞到肚子里。
那一块一块干粮被温鸾抓在手里,囫囵吞枣一般咽下去!
终有一刻,她停下来。
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了……
自朱裴麒疑似瘟疫以来,钟宏在朝堂一直坚守立场,不管太子党里有多少官员开始动摇,开始为自己谋后路,他都一如既往支持朱裴麒。
可回到府里他也睡不着啊!
这都多少日了,朱裴麒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钟弃余也再没消息传出来,钟知夏倒是传回来不少消息,没有一件不让他闹心。
先是说偏殿里朱裴麒跟钟弃余都染了瘟疫,就快不行了,后又说她也不知怎的得罪皇后,要自己这个作父亲的给她想想办法!
现在的钟宏自身难保,他能想什么办法救钟知夏?
庆幸的是,就在钟宏有些熬不住的时候,焦甫再一次接到钟宏送回来的密信。
密信里只有两个字。
‘坚守’
接到密信后,钟宏开始犹豫要不要听从钟弃余的建议,毕竟从他打听的消息来看,朱裴麒的情况并不乐观。
然最终,钟宏决定赌一次。
他信钟弃余……
又过去一日,距离钟一山计划结束这一切的时间,只剩下两日。
他没上朝,亦未外出,就只静默坐在延禧殿里。
他相信徐长卿在说出‘温鸾’两个字后不会没有下文,他知道徐长卿一定会约他,而他不确定的是,会不会在这两日之内。
就在钟一山忐忑之际,延禧殿闪出一抹黑影。
该怎么说呢。
我们要对这个世上的坏人有信心,有些时候即便你不诅咒他,他自己也会作死。
此时此刻站在钟一山面前的人,正是流刃。
“公子久等。”流刃立于钟一山面前,拱手道。
就在流刃出现一刻,钟一山悬起的心终是落下来,“也不是很久。”
流刃知道钟一山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将同样是聪明人的徐长卿,逼到孤注一掷的地步。
他擡手,自怀里取出一张密信,一步一步走过去,“我家先生希望公子能亲手打开,然后回个话。”
见流刃将密信恭敬呈上,钟一山接在手里,打开。
‘明日午时,相国寺,长卿哥哥’
钟一山冷讽抿唇,“相国寺的师太……”
“公子请放心,我家先生乃慈悲之人,明日相国寺里定会空无一人。”流刃据实道。
流刃音落,钟一山清眸骤寒,“你是如何将慈悲二字安在徐长卿身上的?军演那两千五百兵,还有御林营里五万将士!他慈悲?”
“一将功成万骨枯,想大周前任兵马大元帅穆挽风驰骋沙场时,没杀过人吗?”流刃静静站在钟一山面前,微挑眉,“公子与我家先生的这场对弈,与沙场点兵有何不同?”
钟一山终是擡头,正视流刃,“战场有战场的规矩,谋士有谋士的规矩,战者,为胜,为信仰,谋者,为赢,为利益,这都不错,错的是徐长卿没有守住底线!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徐长卿作为谋士却把自己生生变成刽子手,这是他一败!为谋士者不该动私情谋私利,他为何针沈蓝月,针对段定,针对顿星云他们,你回去好好问问他自己,这是他二败!他身为颖川谋士,却未将颖川的利益放在首位,贸然挟持温鸾威胁温去病,韩是弱那也是国!颖川王得罪得起?这是他徐长卿三败!”
面对钟一山激烈又无可辩驳的言辞,流刃沉默。
他只道钟一山武功不弱,未曾想此人格局更胜徐长卿。
“不知公子想在下,如何回话?”流刃拱手,其间多了几分恭敬。
钟一山缓息,垂眸看向早就准备在桌面上的黑色方盒,“你把这个交给徐长卿,他自会明白。”
流刃上前,拿过黑色方盒后朝钟一山施礼,转身离去。
最后一局,终将在明日,分出胜负。
消息很快传到天地商盟。
二楼,温去病握着钟一山亲笔写下的密件,险些愁白头。
颜慈想为主子分忧,于是提出让毕运假扮‘颜回’,世子还是世子的计划。
温去病想扣颜慈工钱。
毕运能轻而易举死在那个扶桑高手掌下你信不信?
反倒是由毕运假扮世子,世子扮作颜回这招,还十分可行。
但是被揭穿的后果,也十分可怕。
纵如此,温去病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冒险一试。
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每件事,都有它的结果,每个故事也都有它的结局。
与徐长卿兜兜转转的几个回合,钟一山失去了他最在乎的挚友同窗,这在他心里是永远也过不去的坎儿。
每每想起,便觉心痛。
这一夜,钟一山没有阖眼。
他静默坐在延禧殿里,回想起与沈蓝月从太学院初识,到七国武盟相知再到军演同战的点点滴滴。
那么爽朗的沈蓝月,与人为善又重情重义,不该死!
他回想起段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入天牢,侯玦受的诬陷跟委屈,还有此刻正在御林营里遭受无妄之灾的顿星云他们,这种种罪孽加诸在徐长卿身上之后,钟一山便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饶徐长卿不死。
鹿牙,对不起。
本帅非杀他不可!
天已亮。
该来的总会来,无须匆忙也无须躲闪。
在翡翠玉桌旁边坐了整整一夜的钟一山,终是起身,走出延禧殿。
与徐长卿约定的时间是午时,钟一山离开皇宫之后,先去了世子府。
如他所料,当他看到温去病的时候,温去病正跃跃欲试,连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玉锥’都被温去病佩在身上。
玉锥,名剑,兵器谱上排名二十二。
剑身碧青,宛如翡玉,剑柄乃乌金打造,纵列镶有三枚碧色晶石,剑鞘亦为青色,玄铁打磨,雕有神兽麒麟。
此刻厅内,‘温去病’见到钟一山之后立时起身,神情激昂,“阿山,你是不是来找我去相国寺救三皇姐?我们走!”
“等等。”钟一山拦住‘温去病’,“毕运呢?”
‘温去病’在听到毕运二字的时候,并没有回头,一副仿佛是在叫自己那般直直瞅着钟一山,“啊?”
钟一山也是一愣,“……我是问你毕运在哪里。”
‘温去病’恍然,当下唤出‘毕运’。
“阿山,你是想叫……毕运跟咱们一起去?”‘温去病’明显慌了。
与‘温去病’一起发慌的还有刚刚被叫出来的‘毕运’。
幸而钟一山摇头,“不是。”
“那我们就走……”
就在‘温去病’狠舒口气的时候,钟一山手起刃落。
是的,既然等不到出其不意,那就直接打吧。
‘温去病’只觉颈间陡痛,然后就晕了。
在其身后,‘毕运’倏然上前接住‘温去病’,满目震惊看向钟一山。
钟一山却不看他,直接自怀里掏出一枚蒙汗药丸朝‘温去病’嘴里塞进去,“伍先生的蒙汗药,保他睡上一天一夜,毕运,守好你家主子,哪里都不许去!”
待钟一山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终是擡头。
真的,‘毕运’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钟一山的‘手刃亲夫’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把温鸾救出来,你放心。”钟一山没有多作解释,“守住了温去病,不许他有任何闪失。”
“是……”‘毕运’感动之余,无比万分庆幸昨日颜慈提出易容的好主意,要涨工钱,必须涨必须涨。
待钟一山离开,‘毕运’一把扯掉脸上面皮,来了招大变活人。
看着昏厥不醒的毕运,温去病先是把他扛回后院主卧,之后转身,赶往天地商盟。
时间对他来说,真是相当紧迫。
而此时,刚离开世子府的钟一山突然寻一处僻静深巷停下来,他低头,擡起手掌。
心,骤寒。
钟一山分明看到自己左掌掌心处,浮出发斑。
这是,瘟毒……距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而自皇城到相国寺的这段路需要一个时辰。
太傅府的府门终是开启,徐长卿着以往打理钟情茶楼时穿的月牙白的衣裳,走下玉石阶梯,肩头覆着白色的儒袍。
儒袍上带着毡帽,徐长卿走下台阶时,怀里裹着一个黑色方盒,另一只手稍稍朝前拉了一下白色毡帽。
马车就候在府门,徐长卿走进车厢之后,车轮滚滚。
谁能想到呢,就在马车行至玄武大街上的时候,突然被刑部衙役拦下来。
随行马车的几个侍卫不甘示弱,“大胆!你们知道这是谁的马车就敢拦!”
衙役们不说话,只分至两侧,陶戊戌一身官袍大步走过来,“谁的马车又如何,本官奉旨查案,你们想抗旨不成?”
陶戊戌很瘦,身上的官袍显得有些空荡,颧骨略高,眼眶凹陷。
如此一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却令周围皆噤声不言,其权威跟声望在整个皇城,无人敢有半分质疑,更遑论挑衅。
车厢里,徐长卿神色渐冷,却未吭声。
“徐太傅,本官昨日得到线索,证明你与御林营瘟疫一案有关,还请徐太傅到刑部走一趟,配合本官查案。”陶戊戌端直而立,声音很轻,寓意很重。
围观百姓听罢,皆震惊,一片窃窃私语声起。
车厢里,徐长卿下意识用手拉了一下毡帽,“陶大人若真有证据,直接抓了本太傅便是。”
“只是一些线索,谈不得证据。”陶戊戌严谨道。
“没有证据就请让开。”徐长卿冷漠回应。
陶戊戌冷笑,“虽无确凿证据,但凭那些线索,本官也有足够理由请太傅走这一趟,纵明日到金銮殿前,本官亦敢说自己绝无偏颇。”
车厢里一阵沉默。
片刻后,徐长卿声音显出几分恭敬,“不知陶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陶戊戌沉凝数息,视线不经意瞥向距离马车最近的两个衙役,其中一个,是流珠。
“也好。”陶戊戌思忖之后举步走向马车。
几乎同时,那两个衙役趁侍卫不备,赶忙到车边搬起登车凳。
就在陶戊戌掀起车帘一刻,两个衙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顷刻,徐长卿倏然低头,直至陶戊戌走进车厢。
车帘落,外面百姓的窃窃私语声越发大了几分。
又只是数息,陶戊戌从车厢里出来。
“看来是本官冤枉太傅了。”陶戊戌看了眼旁边衙役,“放行。”
一语闭,衙役尽数退到两侧。
马车复起,经过陶戊戌身边时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很低。
“颖川王必会记得大人这份心意。”
陶戊戌面不改色,直至马车从他面前经过。
而此时,刚刚还站在他身边的两个衙役,早已不再……
皇宫,偏殿。
朱裴麒的症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但也没有再变坏。
钟弃余觉得钟一山这个度把握的很好,倘若朱裴麒病症日益恶劣,那么以朱裴麒这般自私冷酷的性子,搞不好会承受不起日渐加深的恐惧,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现在,刚刚好。
这会儿她正蹲在墙角,等着朝里投花的小太监。
那个小太监很可爱,每次给她投花之后都会安慰她几句,诸如‘你别怕’‘会没事’‘总会好’之类。
只是这样骗人的话,也不知道那小太监是怎么说出口的。
她猜那小太监在宫里必是个受欺负的,否则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会落到他身上。
红墙外面传来动静,不多时便有一束鲜花抛进来。
“你在吗?”
是小太监的声音。
与往常一样,钟弃余没有回他,只起身走向那束紫薇花。
“会好的!”小太监也与往日一般安慰道,从未间断。
就在小太监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钟弃余突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外面,那个小太监只犹豫一下便如实开口,“我叫虚空琢,不过宫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名,大家都我小虚子。”
虚空琢。
钟弃余记下这个名字了。
外面的脚步声只停留数息,便又响起来。
钟弃余捡起地上的紫薇花,花香清淡落入鼻息,好似是在心头绽放出一道彩虹。
钟弃余知道,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快则今晚慢则明日,她就可以离开这座偏殿。
前提是二哥,可以成功。
二哥,弃余盼着你能成功……
同样一座皇宫里,流芳殿的钟知夏心头却是阴霾重重。
好像自朱裴麒疑似瘟疫之后,她心头就已经聚了一片乌云,加上之前在含光殿无缘无故得罪顾慎华,她胸口那片乌云已经开始下雨了。
在钟知夏看来,朱裴麒必死无疑,自己未来命运多舛。
什么皇后,什么太后,到头来她连个正妃都没混上。
早知如此她不入这皇宫,不嫁给朱裴麒为侧妃该多好。
说不定这会儿,她心里的那个男人会回心转意,说不定她已经在太学院里独占鳌头!
无论哪个可能,都比现在要好!
她忽然,好恨……
天地商盟,二楼。
温去病换装回来之后,颜慈当下随之走进雅间。
依颜慈之意,天地商盟已经准备好五百精锐,随时可供调派。
“盟主以为带多少人才够?”
雅间里,颜慈恭敬请示时,温去病则自暗阁里拿出落日剑。
落日乃名剑,剑身颜色跟玉锥十分相似,却更显深泽,更隐锋芒。
与郑默那柄败王剑不同,落日出鞘能闻千里肃鸣,罡气凛然,震慑四海八荒。
败王剑下败王者无数,自古寓意不祥。
落日剑中藏英魂千古,亘古流芳。
温去病将落日剑背于肩头,转身告诉颜慈,“都带着。”
“会……会不会太多?”颜慈只怕整个相国寺容不下那么多人。
温去病呵呵了,他不是没干过单枪匹马的蠢事!
当日如果不是他对自己过分自信,沈蓝月根本不会死。
这一次,不管是为了钟一山还是为了自己三皇姐,他都不能有半点疏忽。
五百精锐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用,“再找五百精锐随时待命。”
颜慈后脑滴汗,自家主子这是要铲平相国寺还是要怎样?
只能说,没被徐长卿阴过的人,永远不会懂得能瞬息间调出近千黑衣人偷袭军演的人物,有多么可怕。
温去病并非大张旗鼓,他只是以防万一……
初冬的相国寺,愈渐萧条。
风起时,零星悬在枝头的树叶带着不甘,带着幽怨,飘然落地。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谁又能改变宿命。
林间响起踢踏的马蹄声,车厢四角的铜铃也跟着叮当作响,这山中唯一与之交相呼应的,唯有鸦叫。
惨淡,且寂寥。
忽的,马车戛然而止,停在一座气魄恢宏的庙宇前。
整座庙宇背靠嘉陵山脉显得庄严肃穆,又隐隐透着祥和淡雅的气息。
庙宇门外,种着两棵硕大无比,经久不衰的菩提。
菩提多不耐寒,唯这两棵竟可以在四季交替的大周皇城活下来,这本身,就是奇迹。
此时的徐长卿已然走下马车,怀里依旧抱着那个黑色方盒,这一路都从不曾松手。
他走的缓慢,每一步都似踩着一段回忆,让他情不自禁沉寂在自己编织的幻境里。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颖川谋士,他只是大周皇城首富徐帆的孙儿,那个天资聪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子。
他无忧无虑,心中唯一念。
便是住在这相国寺里面的小男孩,很丑,却很善良。
往事历历在目,那些幸福的,只要想起来就觉得是天下间最甜最美的事,而今回忆,却痛至锥心。
相国寺的门被风吹开,徐长卿突然停下来。
门里,门外。
不变的是相国寺千年风霜雪雨,变的,又是什么。
徐长卿终是迈进相国寺,一步步走向正殿。
殿内有一座汉白玉石雕成的观音尊像。
偌大观音,手里托着施恩济世的净瓶,瓶里插着一枝扫开惨雾的垂柳,观音的容貌慈祥宁静,让人肃然起敬。
徐长卿很小的时候,信神明。
现在,他只信自己。
殿内有一个蒲团,徐长卿转身将手里的黑色方盒搁到蒲团上,自己则面向殿门而坐。
这一刻,他揭开了头上的白色毡帽,毡帽下那张儒雅温和的容颜,冰冷的就像大荒山之巅的冰雪,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脸上,出现发斑。
徐长卿低下头,他发现只是这一路的行程,之前不曾看到的发斑在掌心浮现。
他的视线,落到了蒲团的黑色方盒上。
“小山。”
距离午时,只剩下半柱香的时间。
钟一山独自而来,一袭白衣随风轻荡,满头墨发被一根银色丝带简单挽起,有几绺落下来顺着侧颊垂到襟前。
他在林间行走,形容间透着难以言说的英气,双目威凛亦如月射寒江。
再有一个转角,便到相国寺。
这一刻,钟一山停下脚步,他看到了仿佛是在那里等了许久的男子。
一身绛紫长袍,面覆金色面具。
不是温去病还是谁!
“盟主!”钟一山走过去,淡淡开口。
温去病微微颌首,“二公子可准备好了?”
“徐长卿交给一山,温鸾……”
“交给颜某。”温去病声音很浅,却坚定。
钟一山感激莫名,二人相视之后一同走向相国寺。
阳光透过林间密密麻麻的树枝洒进来,落在钟一山的脸上,仿佛在他脸上镀光了一般,美如花树堆雪,秀丽绝尘。
温去病走在他身边,忽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种感觉便如他当年走在穆挽风身边,明明是柔弱的人,眉宇之间却存着不可磨灭的骄傲,光芒四射,英气迫人。
只一眼,只是那么一眼,足以迷倒浮华万千。
相国寺外,站着流刃。
钟一山与温去病行至寺前,皆止。
“徐长卿在哪里?”钟一山冷声质问。
流刃未看钟一山,而是将视线落在温去病身上,“这位公子不觉得太挤了吗?”
温去病微挑眉峰,“或许吧。”
钟一山知道二人在说什么,一路走来,他早就洞悉这相国寺周围至少暗藏千人。
流刃吹响银哨,忽有数百黑衣人突然现身,遍布相国寺周围。
温去病也跟着挥了挥手,顿时又站起一片。
皆是黑衣银刀。
“怎么办?”流刃瞧了眼漫山遍野就跟洒豆一样的黑衣人,看向温去病。
温去病却是看向钟一山,“一切小心。”
钟一山心领神会,复又启步,走向殿门。
流刃自然没有阻止的道理,让路。
钟一山只是动了动手腕,寺门开启。
那一瞬间,温去病看到了坐在殿里的徐长卿。
寺门随后被流刃擡掌闭阖,“公子想怎么打?”
“你想怎么打……”温去病终将视线转到流刃身上,挽了挽袖子,擡眼,“本尊都奉陪。”
流刃闻声,缓慢抽出腰间黑色软剑。
“不过在打之前,你须答应本尊一个条件,否则……”温去病擡手摘下背负落日,出剑时扔了剑鞘,“本尊山外还有五百人,专为你设计的天罗地网。”
流刃皱眉,“什么条件?”
“我会打败你,但不会杀你,以你的命,换温鸾一命。”温去病终是收起那份懒散的心情,眸色微冷,声如寒冰。
流刃沉默,他没资格答应。
“身为扶桑隐皇子,必不会只是徐长卿一人的暗卫,你是颖川王的人。”温去病并没有用猜测的语气,“徐长卿今日不会再走出这座寺门,你帮不了他。”
流刃依旧沉默。
“温鸾乃楚国皇贵妃,韩|国三公主,她有半分闪失颖川王都吃不了兜着走。”温去病缓慢擡起落日剑,“我这是给你一个在颖川王面前,将功补过的机会。”
流刃何尝不知道掳|走温鸾,只是徐长卿为寻私怨,并不利于颖川大计。
要命的是,把温鸾掳|回来的人,是他。
“成交。”流刃点头,“那他们……”
流刃所指,乃山上乌压压一片的黑衣人。
温去病未语,挥手一刻山间顿时少了半数黑衣人。
流刃随即一声哨鸣,另半数黑衣人尽数遁没。
“领教!”流刃没跟温去病客气,他很清楚眼前男子武功在他之上。
他肯对战,全因不服。
作为一个拥有扶桑秘术脱骨术的隐皇子,他自信就算打不赢眼前男子,也断不会让其威胁到自己性命。
流刃率先出招,手中黑色软剑于身前划出诡异弧度!
顷刻,流刃身前忽然出现一道类似符咒的扭曲图案。
温去病持剑,孑然独立。
忽然之间,眼前那道黑色剑符轰然炸裂,空气中骤然响起嗤的一阵破空气。
无数道黑色箭龙急剧而至……
温去病既知流刃为扶桑忍者,近一段时间自是对扶桑秘术多些涉猎。
眼前流刃以黑色软剑挥于身前的乃是扶桑阴阳道的符咒,以符咒引动天地之气归于剑身,如此借力,即便对手内力高于自身,施此秘术者亦可借此剑符与之抗衡。
随着周遭空气剧烈震动,数道黑色箭龙带着无比强悍的剑意,排山倒海般直刺向温去病。
落日剑起,斩动间无数晶莹水花不停在剑尖绽放,美如梦幻。
温去病淡然而立,紫衣袂袂,单手背负,另一只手挥斩落日的速度越来越快,便有无数碧绿色水花汇聚在他身前,形成水浪。
浪起!
就在黑色箭龙冲袭而至的刹那,温去病猛然抖动手腕,无数晶莹水花瞬间以惊人的速度飞冲而去!
两相冲抵,相国寺外顿时响起一阵暴烈的潮啸声。
对面,流刃瞳孔微缩,眼神中露出必杀的恶意,之前所出剑意不过是他借天地之气斩出首势,此时的流刃才真正开始运出体内真气于软剑!
天空中,旗鼓相当的剑意突然发生变化,黑色箭龙腾冲而起,那无数朵抵挡在它面前的碧色浪花渐趋弱势!
温去病漠然,手腕微动间剑意再起,无数碧色水花瞬息踪影全无,幻化成碧色潮雾。
雾气浓郁,将那些黑色箭龙紧紧包裹在里面,任由箭龙如何暴虐,亦无法冲破屏障,只为困兽。
僵持数息,温去病再动,无数黑色箭龙在碧色浓雾的绞裹下灰飞烟灭!
顷刻,一阵恐怖的碧色浪潮带着寒冽杀意覆向流刃。
相国寺外的空气仿佛瞬间降至冰点,刺骨的冷。
温去病,反守为攻!
流刃震惊,当即回招,一道黑色古怪的剑符在他身前生成,迅速飞卷而去。
又是一声暴响!
温去病未动,流刃亦未动。
首势终。
“中原七国,你是第一个见识到扶桑阴阳御剑符的人。”流刃的话,算是擡举温去病。
温去病不屑,“天地元气可以借用,但却不能据为己有,不得不说,你们扶桑弹丸之地尽是些投机取巧之辈,什么都敢借,也不看看自己多少斤两。”
流刃引以为傲的阴阳御剑符,被温去病批讽的如此不堪,顿时气血倒涌,“再领教!”
黑色软剑再动,瞬息间已在流刃身前形成广布的阴郁雷云。
剑起,雷击!
又是阴阳御剑符!
温去病冷嗤,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