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公道

绸缪

夜临,夜静。

临近鱼市附近的民宅里,灯火微闪。

魏时意一身朴素长袍坐在桌边,擡手翻看桌上案卷。

这些都是四海楼出事那日,流刃自靳绮罗那间有两面镜的房间里拓出来的机密消息。

那间密室四海楼少有人知,然而魏时意与靳绮罗相知二七十载,他又是这般有城府的人,不管是四海楼还是碧碧堂,该知道的,他都知道。

“义郡?”魏时意的手,停留在眼前一张宣纸上,目光微凉。

旁侧,流刃微低头,暗惊。

“老夫早该想到,钟一山在寒山遭遇宇文忡又岂会没有半点怀疑,他果然在查义郡。”魏时意用手指点了点宣纸上一处写有‘平村’二字的地方,“他查到宇文忡被杀的地方了。”

“颖川方面不是已经平了那村,钟一山应该查不到什么。”流刃猜测道。

魏时意深吁口气,“偌大一个村庄,只用了一个晚上就从原本的地方消失,只留下一片平地,你觉得钟一山会怎样想?”

流刃摇头,他不知道。

“事有异常必为妖,他定会揪着此事不放。”魏时意忽然擡头,“寒山内那五万兵将还在?”

“已经转走了。”流刃道。

魏时意点头,翻过眼前宣纸,入目有三个字,极为醒目。

公孙策。

“看到没有,钟一山已然查到韩留香的底细。”魏时意仔细阅览宣纸上的内容,基本与颖川所查没有出入。

“没想到他们的谍路竟也如此神通。”流刃感慨。

魏时意倒不觉得意外,反倒是钟一山若没这般手段才会叫他失望,到底是弄死颖川两位谋士的对手,他从未小看。

韩留香的生平并没有任何值得推敲的地方,所以即便钟一山知道韩留香就是公孙策,亦没有任何影响。

偏在这时,魏时意的手再次停下来。

视线之内,他看到遍布大周七处的硫矿,这让他意外。

“先生?”流刃见魏时意神色有异,不解道。

“他为什么要查硫矿?”魏时意眉宇紧皱,

脑海里有一个模糊的印象,“硫矿……硫矿……”

随着脑海里那抹模糊的印迹渐渐清晰,魏时意双目骤寒,“你先回去,我得去找韩留香!”

流刃不明白魏时意在紧张什么,他也不想明白。

自温鸾走后,流刃对自己的职责远不如初时上心。

现在的他,觉得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不过也好,少想那些阴谋诡计,多想想那个女人去了哪里于他而言,更有意义。

天牢当真不如归来阁舒适,或者可以说糟糕透顶。

密闭的牢房里,海棠与柔芝跟静儿关在一起,这里没有露窗,灰暗的墙上挂着壁灯,灯光很暗,让人觉得极不舒适。

狱卒自铁门递进来的饭菜也根本提不起三人半点胃口。

“赵棣为什么要自杀?”这个问题静儿打从被关进来就一直念叨,可到现在也没人告诉她答案。

柔芝知道,海棠也知道。

柔芝是靳绮罗的左右手,四海楼是钟一山谍路这件事她参与其中,海棠是天地商盟的人,知道的自然要比柔芝更多。

“柔芝姐,咱们被关进来多久了?”静儿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一直没停过。

三人之中,静儿一无所知。

她在四海楼里只求财,对赵棣‘独宠’亦是虚情假意。

她只想攒银子防老。

只想这样……

柔芝是靳绮罗捡回来的,自小养在靳绮罗身边,二人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柔芝视靳绮罗为母。

这些年她替靳绮罗管理四海楼,深知姑娘们不易,这会儿见静儿哭的伤心,便挪着身子过去把静儿抱在怀里安慰她,“放心,靳姨会救我们出去的。”

海棠不以为然,她心里清楚赵棣在归来阁自杀这件事,是死局。

如果她们中间没有人作出牺牲认下罪,那么整个四海楼都会因此受累,而在她看来,那个最该被牺牲掉的人,就是静儿。

首先她要排除掉自己,她乃天地商盟之人,凭自己在天地商盟的地位跟在温去病心里的位置,如何都不会是她。

柔芝是靳绮罗的人,参与谍路,更何况她还嫁给了食岛馆的林书凡,就算靳绮罗不管,林飞鹰也不会坐视不救。

只有静儿,是个没用的废棋。

“柔芝,你怀有身孕,好歹吃些。”海棠起身将饭菜端过去,与柔芝坐在一处时扫了眼静儿,颇有些同情。

柔芝低头,擡手抚过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

海棠没说话,她在想该如何找个机会跟柔芝单独说,把赵棣的死推给静儿。

亦或,她家世子早在外面,为她筹谋好了一切……

酉时三刻,钟一山终自鱼市回到延禧殿。

商战仍在继续,他半点不敢马虎,加上柔芝深陷牢狱,他怎么都要让林飞鹰放心。

这会儿厅内,满桌膳食重新热过,温去病正坐在桌边与曲银河大眼瞪小眼,似乎瞪了好一会儿。

“阿山你回来啦!”温去病看到钟一山,当下起身相迎。

看着眼前男子笑若春风,钟一山莫名有些心酸。

推己及人,倘若他为天地商盟盟主,此刻当真笑不出来。

“这些菜都是我做的,全是你最爱吃的!”温去病拉着钟一山坐到自己旁边,积极讨好把碗筷一并端过来。

曲银河看着温去病那般殷勤,也想争取点儿什么,“菜是世子做的,生火劈柴却是银河。”

明明苦的累的活儿他都做了,此时说出这些也正常,可在说出这句话后,曲银河会脸红。

不是难为情,而是觉得自己造作了。

他知道钟一山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都吃吧。”钟一山有些疲惫,也实在没有胃口,却还是强噎着把碗里的米饭吃干净。

桌上除了温去病偶尔说话,曲银河不再言语,钟一山也只是应了温去病几句。

直到最后,钟一山撂下碗筷,拿起桌边拭巾抹过唇角,“都歇吧。”

就在钟一山起身离开时,忽然后退回来,看向温去病。

“怎么?”温去病茫然。

钟一山没开口,就只俯身,在温去病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覆唇。

并非蜻蜓点水,钟一山落唇很重。

早在天地商盟便准备好的温去病,这一刻又麻爪了。

一双眼睁的贼大!

吻过之后,钟一山转身离开,回了内室。

整个过程,曲银河尽收眼底。

心,凉如水。

直到内室房门闭阖,温去病方才恢复神智,“瞧瞧,我家阿山就是这样爱我,有什么办法呢。”

曲银河吃不下,搁下碗筷。

温去病也没继续吃,他可舍不得唇上再沾染别的味道。

“温世子胜在,先遇到。”曲银河起身,颇有些不服气开口。

温去病耸肩,“谁让你没先遇到呢!”

说真的,此时此刻的温去病看上去,颇有些嘚瑟啊!

“但我不会放弃的。”曲银河声音依旧温和,目光却是坚定。

“你靠什么?”温去病擡头,一脸傲娇。

曲银河想也不想,“脸。”

想他曲银河靠着这张脸,五湖四海都混过来了。

温去病闻声,终于正经瞧了瞧曲银河那张脸,仔细打量之后认真道出三个字。

丑、八、怪!

翌日清晨,早朝之上。

朱裴麒着刑部跟大理寺共审四海楼一案,交代下来的几句话里只有一句有用。

杀人者,偿命。

朱裴麒对于四海楼之事一无所知。

原本钟一山想过去求朱裴麒,但他百思之后放弃了。

朱裴麒无疑是个小人,倘若叫他知道自己设有谍路,以朱裴麒的小人之心还不知道要揣测出多少事端。

圣旨已下,陶戊戌跟路越下朝后自然要依旨意行事。

天牢里,锁链声响,关了两天两夜的铁皮牢门终于被狱卒打开。

海棠三人闻声起身,遂由狱卒带出牢房。

此时因为狱卒有意安排,海棠行至最后。

就在三人欲走出天牢的时候,身侧狱卒塞给海棠一张字条。

海棠低头打开,看到两个字。

还没等海棠反应,那狱卒倏然出手将字条抽回来,直接搁到嘴里嚼两下吞到肚子里。

海棠走不动了。

“快走!”狱卒不知道字条里写的什么,他只是听命行事。

可海棠看到了,清清楚楚。

那两个字真像两把刀子猝不及防扎在她身上,她连喊疼的机会都没有,就只有震惊跟绝望。

“快点儿走!”狱卒见海棠不动,伸手推了她一下。

“滚开!”海棠突兀低吼,美眸生寒,血丝满布。

在她前面,柔芝闻声回头,“海棠?”

海棠的叫声惊动外面狱卒,一瞬间十几个狱卒冲过来,手里皆提着刀。

柔芝不明所以,走过来轻声道,“没事的,我们一定会没事。”

海棠的身体在发抖,双手攥成拳头,眼中迸射寒凛煞气。

她看向那狱卒,眼中燃着火焰,“你是谁?”

狱卒生怕海棠说错话,直接举刀,“大人还等着升堂,休要放肆!”

“海棠,你别激动,我们先出去再说。”柔芝怕狱卒对海棠动手,硬拉着海棠走出去。

在天牢里关了两天两夜,初遇阳光,不免刺眼。

柔芝跟静儿本能用手遮挡光线,唯海棠眼睛也不眨一下,急切看向左右,似在寻找什么。

然而四处,却是无人。

三人被推上囚车,拉往刑部。

而此时,刑部公堂外已然围满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中间,有林书凡跟颜慈。

惊堂木响,杀威棒跺地的声音盖住了围观百姓的嘈杂声。

“带人犯!”

因为刑部审案,陶戊戌居中,路越听审。

此时随着薛师爷一声高喝,海棠与柔芝、静儿被衙役带上公堂。

‘威武……’

公堂之上,海棠被迫跪地时扭头看向堂外。

她一眼看到颜慈,也看到了颜慈在这一瞬间作出的手势。

那是天地商盟独有的信号,意为遵命。

没有命,何来遵?

海棠在这一刻终于有些相信,她在牢房里看到的两个字,当真出于温去病之手。

即便她早就认出那是温去病的笔迹。

可不该啊!

绝不应该!

海棠不甘心,她又回头,颜慈捕捉到海棠眼中的不可置信,便又做了一次刚刚的手势。

堂上,柔芝跟静儿跪在那里,低头不语,唯海棠反复回头。

“嫌犯海棠,跪好!”

薛师爷又喝一声时,惊堂木再次响起。

赵棣活着走进归来阁是许多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实,死在归来阁亦是事实。

如此可断,当时处于归来阁的人有重大嫌疑。

说白了,必有一二,亦或此刻跪在堂上三人皆是凶手。

陶戊戌审的是这个。

陶戊戌堂前问话,最先回答的是静儿。

静儿对任何事皆不知情,是以她说的话,就是整个案件的过程。

前日酉时,赵棣与往常一般入四海楼去找静儿。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一向对花魁海棠不太感兴趣的赵棣突然要听海棠唱曲,静儿那会儿还生怕海棠抢了自己生意,对赵棣百般献媚。

奈何赵棣那晚就跟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就要找海棠,静儿不去叫人,他便自己从四海楼二楼闯上三楼。

因为是朝中大员又是四海楼常客,加上靳绮罗不在,是以没人拦得住赵棣,硬是叫他闯到归来阁外。

当时萱语在门外阻拦,巧在那会儿柔芝去了。

虽说柔芝已经嫁人,但那晚靳绮罗不在,柔芝作为昔日主事当下过去劝阻,奈何赵棣不依不饶。

差不多闹腾一柱香的时间,归来阁里海棠不胜烦扰将门打开。

就这么一瞬间,赵棣突然闯进去,静儿一直拉着赵棣,她是被带进去的。

柔芝生怕出事,转身叫萱语通知靳绮罗,她随后便也跟着走进归来阁,主要是想护着海棠不被欺负。

就在柔芝进去时,赵棣突然转身将房门关紧。

说真的,静儿说到这里时连她自己都觉着匪夷所思,“赵大人也不知发的什么疯,竟然……竟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插到自己胸口,大人明鉴,赵大人的死与民女没有半点关系!民女冤枉!”

莫说静儿不信,在场之人皆不信。

“大胆,你这贱妇简直一派胡言!依你之意,赵大人在归来阁里是自杀?”听审座位上,路越怒声低吼。

路越是颖川的人,他与陶戊戌共审的目的,就是想尽办法令四海楼的人获罪,继而诬陷整个四海楼图谋不轨。

陶戊戌瞧了眼路越,“路大人少安毋躁。”

路越未理陶戊戌,深吸口气,继续听审。

堂上有三人,听罢静儿口供,陶戊戌看向柔芝。

薛师爷心领神会,“嫌犯柔芝,你且说说当日在归来阁里都发生了什么事!”

柔芝跪在地上,默声不语。

见柔芝不说话,两侧衙役皆跺杀威棒,低喝‘威武’。

就在这时,柔芝突然倒地,双手捂住小腹,额头渗出冷汗,“大人……民妇腹痛……”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整个公堂混乱一片,路越以柔芝假意称病为由要求上刑,堂外林书凡却称柔芝身怀有孕,高喊造势。

陶戊戌权衡之后命人将柔芝擡下去救诊。

堂上一时安静。

按道理,柔芝下去诊治便该由海棠口述,然而陶戊戌却没开口,只是闭目。

公堂之上,海棠静默跪在那里,美眸微垂,落在袖内的双手紧攥成拳,任指甲嵌进肉里亦不自知。

她反复想着自己在天牢里看到的那两个字,反复想着颜慈刚刚的手势。

她想了无数个理由否定这一切,抛开自己是天地商盟的人,她与温去病还有自小到大的情谊!

她相信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害她,唯温去病不能!

绝对不会!不消片刻,柔芝被衙役带回公堂。

“嫌犯柔芝,说说吧!”薛师爷喝了一声。

此时跪在地上的柔芝,脸色好似比刚刚还要苍白憔悴。

她俯身,叩拜,“回大人,前日民妇与静儿跟赵大人一起闯进归来阁后……”

柔芝声音颤抖,抚撑在地上的手缓缓收紧。

海棠就跪在她旁边,看到柔芝如此,她的心,悬了起来。

“接着说。”陶戊戌沉声喝道。

“赵大人就跟疯了一样要……要侵犯海棠,我与静儿拼命想要拦住赵大人,可赵大人会功夫,他把我跟静儿推开朝海棠扑过去……结果……”

海棠心痛,她擡眸,看向柔芝。

“结果海棠突然从床头抽出匕首狠狠刺向赵大人!”柔芝匍匐在地,眼泪无声划落,身体瑟瑟发抖。

柔芝的口述无疑在指认杀人者,乃海棠。

堂上堂下,一片惊呼,就连静儿都震惊的说不出话,只瞪大眼睛看向柔芝。

海棠也没说话,她何等聪明。

如果之前她不相信那张字条的真实性,不相信颜慈的手势,可她知道柔芝啊!

三年相处,柔芝并不是会为一已之私陷他人于不义的人。

刚刚,必是有人给柔芝这样的指示。

所以,她被抛弃了吗?

可为什么三个人里,被抛弃的会是她!

她便没有柔芝重要,难道连静儿都不如?

到底是谁的主意?

温去病?

亦或钟一山!

“柔芝……”从震惊中缓过来的静儿怯怯看向柔芝,她只是不明白。

柔芝终是擡头,悲凄抹泪,“静儿,我知道你不想供出海棠,可纸包不住火,赵大人怎么可能是自杀,你不觉得你说的话荒唐么!”

静儿茫然看向柔芝,又转向海棠。

“嫌犯静儿,你可改供?”薛师爷见陶戊戌不开口,低声喝道。

静儿只是个求财的卑贱之人,她能怎么办,“回大人,民女知罪,民女亲眼看到是海棠捅死了赵大人,她是凶手!”

听审的座位上,路越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他有心想要说话,却听陶戊戌问到海棠。

“嫌犯海棠,你可认罪?”陶戊戌早知钟一山的计划,寒声质问。

认罪?

她何罪之有?

分明是赵棣自杀,分明是钟一山害她!

海棠无声跪在那里,皓齿狠咬,美眸如霜。

心在这一刻,彻底绝望。

她忽想到那一日天地商盟里,钟一山摘下温去病的面具,两个人亲吻的画面让她心脏猛的一抽。

为了钟一山,温去病做了什么?

他不要自己的命,七十亿黄金拱手相送,天地商盟无端受累,风雨飘摇。

现在他这是要把自己的命也拱手送给钟一山?

她算什么?

那可是杀人的罪,在温去病心里,她的命竟这样一文不值!

“嫌犯海棠,大人问你话呢!”薛师爷催促时,杀威棒再次震慑整个公堂。

海棠缓缓擡头,沾着泪珠的眸子微微轻颤,面色冰冷,却无波澜。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她们两个已经说的那样明白,大人还需要海棠说什么?”

陶戊戌皱眉,“你这是认罪?”

“我可以不认么?”海棠笑了,她强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心却似被人拧着,疼的无以复加。

突如其来的被抛弃,她还没有适应。

陶戊戌点头,看向路越,“路大人可还有疑问?”

路越未料会是这样结果,他还等着给地上的人挨个上刑,却不想竟然会有人主动认罪。

倘若此时认罪的是静儿,路越不会罢休,但现在认罪的人是四海楼的花魁,此事若能叫她认下,自己也算不辱使命。

见路越摇头,陶戊戌擡手拿起惊堂木,正要拍下去的时候,海棠突然大笑,眼泪狂涌。

“海棠认罪!是我杀了赵棣!”

突兀声骤然响起,堂上堂下皆是一震。

“海棠认罪!是我杀了赵棣!”

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响彻公堂,海棠突然站起来,身体摇晃着大笑,泪水布满脸颊,眼睛带着绝望,“是我杀了赵棣!你们都听到没有……是我杀了赵棣!”

地上,柔芝起身想要过去拉住几近癫狂的海棠,却被她狠狠推开。

“柔芝姐!”静儿急忙扶稳柔芝,胆怯藏在她身后。

见海棠发疯发狂,堂上衙役顿时冲过去将她强行按压在地。

“威武……”

“啊……啊啊啊……”

海棠也不挣扎,额间迸出青筋,双目充血,一双眼睛狠狠瞪向地面,声嘶力竭,“是我杀了赵棣!是我杀了赵棣!”

堂上一片混乱,陶戊戌皱眉。

薛师爷心道不妙,“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罪犯海棠带下去!”

嫌犯变成罪犯,案子落下石锤。

就在海棠被两名衙役强押着走下公堂时,她猛然扭头看向公堂外围观的百姓。

颜慈在。

她赤红血目怒对!

虽然只是一瞬间,颜慈却无比真实感受到那抹视线里蕴含的暴戾跟狠诀,以及汹涌澎湃的悲愤跟恨意。

时机不对,颜慈只能避开海棠目光,退出人群。

海棠大笑,任谁都能听出她这笑声里的绝望。

公堂恢复寂静,陶戊戌重拍惊堂木,“既是海棠认罪,你二人无罪便……”

“陶大人,刚刚那海棠似乎异常,你这般轻易将此二人无罪释放,会不会过于草率?”路越刚刚被海棠吓了一跳,这会儿算是缓过来。

陶戊戌不以为然,“所以路大人怀疑海棠冤枉?也罢,路大人难得来刑部听审,既是你说,本官便把海棠放了,拿她二人入狱,如何?”

路越皱眉,“大人这是什么话?”

“太子殿下看中此案,本官既是审清,自然要速速结案好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路大人觉得本官审案有误,我便依着路大人的意思判了柔芝跟静儿,大人若还不满意,那这案子本官便当堂移交大理寺,如何?”陶戊戌面容精瘦,颧骨高,眼眶略凹,双眼望向路越时溢出精光,看似退实则却是以退为进。

案子一早就定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审,中途这么一转,难免生出事端。

“本官只是提醒陶大人,若大人觉得无异议,宣了便是。”路越是个聪明的人,他虽在朝廷里站了队,但心里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不再吭声。

至此,初时于钟一山而言是死局的四海楼一案,告终。

海棠获罪。

一鸣堂,密室。

原本昨夜魏时意便要见韩留香,但那时韩留香并不在一鸣堂。

是以魏时意下朝之后自太史院转了一圈回到魏府,又辗转到了一鸣堂的密室。

此时夜明珠照耀下的密室,宛如白昼。

魏时意将昨夜叠好的宣纸搁到桌面上,推向韩留香。

韩留香依旧是一身与他年纪极不相衬的褐色长袍,斯文秀气的脸上,那双眼分外清澈,黑白分明。

他拿起被魏时意推过来的宣纸,扫了眼上面的内容。

七处硫矿,以及跟硫矿相对应的所有者。

韩留香多年行商,起起伏伏,以他的经验跟眼光,硫矿无关国计民生,至少在眼下这场商战里,无足轻重,“哪儿来的?”

“四海楼的密室里。”魏时意毫不隐瞒。

韩留香擡头,“钟一山在查硫矿?”

魏时意微微颌首,显而易见。

“他查硫矿……”韩留香握着手中宣纸,幽幽抿唇。

韩留香与普通商人不同,他的眼界跟境界决定了他的学识。

说白了,倒弄的玩意太多,知识都学杂了。

见韩留香默不作声,魏时意原本也没有让他猜的意思,“大周前太子妃穆挽风生前曾专门派人研制一种特别具有杀伤力的暗器,或者叫武器。”

这个秘辛鲜少有人知道,只不过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穆挽风既然有动作,自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韩留香没有打断魏时意,视线下意识落在宣纸上。

“当年穆挽风为了研制那批武器,曾叫金陵十三将的白露私下于安平购得一座硫矿,虽然直到现在颖川也没查出穆挽风想要制的那批武器到底是何模样,但老夫所猜,那武器必是极具杀伤力,若真制成,威力非同小可。”

“所以呢?”韩留香记下宣纸上的内容,擡头问道。

“钟一山让四海楼去查硫矿,只怕……”魏时意说到这里,目色幽冷。

韩留香也不着急,只等魏时意想好了再说。

有些事,细思极恐。

昨日未见韩留香,魏时意回到府邸之后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他反复推敲又大胆论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钟一山,许是鹿牙……

当年穆挽风麾下众人,除了金陵十三将,便属副将鹿牙最是英武,本事也大。

奸妃一案,金陵十三将尽陨白衣殿,无一生还。

虽说朱裴麒后来设计诈出鹿牙,更将其斩于护城河畔,但谁也不敢保证那人就是鹿牙,毕竟穆挽风在世那些年,鹿牙一直是个谜。

如果不是硫矿,魏时意不会有这样的猜忌。

世间,唯穆挽风的人知道硫矿的作用,钟一山偏偏私下查探遍布大周所有硫矿。

这是巧合吗?

显然不是。

至少在魏时意眼里,世事无巧合,所有事的发生都有其必然的因果关系。

魏时意不敢保证钟一山就是鹿牙,但他大致可以肯定钟一山与穆挽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此也可以解释钟一山为何没有在一开始投到保皇派麾下,亦未与太子党交好,而是在朝中自成一派。

当年的穆挽风,便是如此。

这样的推测在魏时意看来足以用震惊二字形容,对韩留香却是无关紧要。

钟一山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魏大人来意,是想让韩某收了这些硫矿?”韩留香扬眉,问道。

魏时意点头,“不惜一切代价。”

大周终有一战,谁能掌握最先进的武器装备,谁就能在最后一战中,赢得绝对主动。

他需未雨绸缪。

“钱。”韩留香一字以蔽之。

“钱不是问题。”魏时意了然,随后又道,“但有一样,你不能叫钟一山看出来你是专门奔硫矿去的。”

说白了,消息是从四海楼盗得,倘若韩留香做的太过明显,以钟一山的睿智必会引起怀疑。

无论如何,魏时意都不能叫靳绮罗怀疑到他。

那是他的软肋……

欲盖弥彰这种儿韩留香会做,并不难。

硫矿一事之后,韩留香友情提醒魏时意,以食岛馆这段时间的势头,钟一山当是找到金主。

魏时意亦猜到如此,他叫韩留香放心。

颖川有钱……

幽市,天地商盟。

颜慈在向温去病讲述公堂上海棠的反应时,身子本能抖了抖。

即便海棠依照温去病的指示认罪,但颜慈看得出,她认的并不心甘情愿。

“老奴以为盟主最好还是亲自走一趟天牢,与海棠姑娘好好解释一下。”颜慈立于案前,恭敬道。

温去病双手托腮,状似小可爱。

“本盟主去解释……你觉得本盟主该跟她怎么解释?”温去病擡起头,皱眉道。

颜慈表示不知道,你小子造的孽现在这是在问谁?

虽说温去病对于海棠的事早有思量,客观讲他牺牲海棠的行为并不能对海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但在主观上,讲感情,温去病这么做的确非常不妥当。

“毕运。”温去病唤道。

毕运现身,“属下也不知道。”

“那就一起想,站在这里想!”

以温去病惯常的口头禅,接下来应该会说‘想不出来扣工钱’,但他没说。

温去病特别清楚自己现在的境遇,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他都没敢提钱,怕颜慈跟毕运管他要。

以前身价过亿,温去病底气就跟盘古开天辟地浊气下沉那么十足,现在……

温去病忽然以手抚额,这该死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发财!

为什么我这么帅却这么穷呢!

是的,温去病想到最后,决定先不去找海棠解释。

且等海棠消消气吧……

武院,后山。

今日的婴狐没有去雀羽营守着自己元帅的位子,而是跑到周生良这里抒发感情。

“师傅,徒儿近段时间发现一件事。”

绿沉小筑里,婴狐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趴在矮桌上,盯着正在批阅书卷的周生良。

周生良头都没擡,奋笔疾书,“什么事?”

“我发现我可能不是我爹亲生的。”婴狐的家书送回圣古墓了,收到的回信却是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断绝书。

区区五十亿两黄金,老不死的连儿子都不要了!

周生良擡头,“深表同情。”

“师傅不必这样,徒儿不伤心!”婴狐勾着坐下木凳朝前凑凑。

“为师同情的是你爹。”周生良真没啥时间应付婴狐,太学院院令这种事真不是人干的事儿,每日忙到飞起来。

“师傅,徒儿现在没有爹了,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婴狐颇有些难为情的看向周生良,“爹,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周生良吓了一跳,“注意称呼。”

见婴狐眨巴眨巴眼睛看过来,周生良终是停下手中狼毫,“多少?”

“五十亿黄金。”婴狐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生良没有反应。

以婴狐对自家师傅的了解,这样的周生良可以说是很淡定了。

实则不然,周生良只是还没来得及崩溃就已经僵硬。

“师傅?”见周生良一言不发瞅着自己,婴狐下意识擡手晃了晃。

周生良终于有了反应。

他起身,绕过矮桌走到婴狐面前,伸手拎起婴狐衣领拖其行至小筑门前,用尽所有力把人往外一抛。

关门之前嘀咕了一句。

“这是哪里来的一个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