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的事不胫而走,且定了时间跟地点。
时间三日后,地点设在武院练武场。
那日太学院对整个皇城开放,想看热闹的人随便去,只要有钱。
一人一百两,人数不限,好位置先到先得。
这条规矩是周生良定的,在得知对弈之事后,周生良热泪盈眶。
太学院终于可以不用再吃野猪肉了……
酉时已过,曲银河出现在逍遥王府的时候,御赋正在醉翁亭里静静看着眼前的棋盘发呆。
曲银河不只一次见过这样的棋局,他走到石案对面坐下来,“袖袖没跟钟无寒完婚。”
“五年前,本小王与温去病并非平局,他在整个对弈的过程中让了本小王三次。”御赋似乎没有听曲银河的话,只盯着棋盘,眉目清冷。
曲银河视线落在棋盘上,这是当年对弈的结果,御赋每每独处都会把这盘棋摆出来,如此时这般观望。
“你真要与温去病再下一局?”曲银河眉峰微蹙,浅声问道。
“三日后午时,太学院。”御赋擡手,指尖落于棋盘,将黑子退后一步。
曲银河沉凝片刻,陡然伸手叩住御赋手腕。
御赋未躲。
吐吸间,曲银河感受到御赋脉息异样,眼中骤冷,“蛊王呢?”
“蛊王与本小王的心,合二为一。”御赋擡头正视曲银河,眼中绽放出璀璨光彩。
曲银河眉心越发紧皱,“合二为一?”
“前日春分,你忘了?”御赋轻描淡写道。
可谁又能想到,正因为前日是春分,他才有可能将自己体内蛊王种到曲红袖体内而自己未当场暴毙。
时也,运也,命也……
御赋脉息强弱不一,曲银河无法判断原因,可只要跳动便是好事。
他之前的担心,不存在。
“你若输给温去病,当真会将五十亿拱手相送?”曲银河言归正传,狐疑问道。
御赋笑了,“以钟一山的为人,他若真拿本小王五十亿,必然会有更值得的回报,当然,倘若温去病没那个本事,本小王便将那五十亿,送给你。”
曲银河猛擡头,不解看向御赋。
“怎么,感动了?”御赋炯炯双目明亮若星,那身宝蓝色的华裳在月光的映衬下流光溢彩。
曲银河愣了片刻,浅淡抿唇,“你为袖袖,竟可以做到如此。”
醉翁亭里一瞬间寂静无声,风起,亭外刚刚抽出嫩叶的柳枝随风轻荡。
风吹进亭子,微冷。
只是再冷的风也吹不凉那颗温暖的,跳动的心脏。
尽管,它可能不会再跳很久了……
御赋执起棋盘上的白子,再退一步。
他一步步还原五年前那盘棋局,希望可以找到新的破绽,而在对面,曲银河却紧紧盯着眼前少年。
御赋若输,五十亿由温去病交给钟一山。
他若赢,五十亿便由自己交给钟一山。
而御赋没有选择在最有利的时机获取最大利益的缘由,难道不是因为袖袖喜欢上了钟一山的兄长么!
钟一山若败,钟无寒又有什么好下场?
钟无寒若没有好下场,袖袖的幸福又该谁来成全?
御赋,你这个天底下第一号的大傻子!
曲银河突然起身,重拍石案,“袖袖还没嫁人,你好自为之!”
“温去病在这一步,让了本小王十枚白子。”御赋不曾擡头,轻声道。
曲银河终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拂袖而去。
醉翁亭里,御赋手执黑子悬于半空,胸口隐隐传来的痛让他眉心微紧。
袖袖是没有嫁人,可他就要死了。
怎么办呢……
深夜的校场空旷寂寥,风很大。
曲红袖坐在高台上,双手搥腮拖着那张小脸儿,静静凝望不远处一个死角。
那个角落很隐蔽,若那里真藏着谁,唯独她此时坐的这个位置,可以看清楚。
她看清楚了,那里没人。
肩头落下重量,待她反应过来时钟无寒已然坐到她旁边。
肩上,是钟无寒的长袍。
“曲姑娘,你身体刚刚恢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比较好。”钟无寒很清楚自己的心,他不喜欢曲红袖,哪怕在知道曲红袖救他一命之后。
他心里,也只是感激。
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个男人,跟即为人夫的责任跟担当。
他既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报答曲红袖,他朝便不会存有二心。
“我想再坐一会儿。”曲红袖收回视线,低头时那抹黑色长袍落入眼帘,然而此时心境却不同往。
若在以前,钟无寒此举她能兴奋到尖叫,可现在莫名的,她想拽掉身上长袍。
“那我陪你。”
曲红袖突然扭头,看向钟无寒,“我是苗疆圣女。”
“我知道。”钟无寒微微颌首。
“所以就算嫁给你,我也要守着苗疆的规矩,说苗疆的话,穿苗疆的衣服,我是不会改的呢。”曲红袖试探着看向钟无寒,眼中似有期待。
“没关系,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学一学。”钟无寒浅笑,“学的不好,你可莫要嫌弃。”
许是没想到钟无寒会是这种反应,曲红袖有些失望扭回头,双手垫在膝上,下颚顶着手背,把自己缩成一团。
气氛略显尴尬,钟无寒沉默片刻开口,“大婚的事只等曲姑娘恢复之后,我便亲自准备,必定……”
“咳咳……咳咳咳……”
“曲姑娘?”钟无寒听到咳声,忧心轻唤。
“也不晓得啥时候能好些,大婚的事先不着急……”曲红袖捂着胸口,状态十分不好的样子。
钟无寒点头,“曲姑娘说了算。”
没有注意钟无寒说什么,曲红袖不禁擡头看向那处死角,依旧空空。
“好困,我先回去……”
“我送你。”
就在钟无寒欲起身时,曲红袖突然双手摇摆不停,“不用不用!今晚月亮真好看,你就坐在这儿好好看看!”
曲红袖非但没用钟无寒送,还将长袍搁回到他手上,之后匆匆离开。
看着曲红袖的背影,钟无寒些许不解,却也未曾多想。
他坐回来,看向夜空。
浩渺夜空繁星点点,偶有浮云掠影,皎月时隐时现。
月亮算不得好看,星光却很美。
那一闪一闪的星光,让他想到了母亲的眼睛。
儿时的他曾在与母亲独处时无比小心翼翼问过母亲一个问题。
他的父亲是谁。
他至今记得母亲的样子。
母亲什么都没有说,那双眼盈溢出的莹莹泪光就如这星光一般。
那次之后,他再未问过……
夜已经很深了,钟一山自永信殿离开后去了一趟胭脂坊,再回来子时已过。
延禧殿外,那株种在院子里的梨树已经发芽。
树下摆着一个石台,两个石凳。
石凳上,坐着一位公子。
盛世风华……
温去病的俊美,花颜策上早有公断。
钟一山只感慨此时,温去病一袭白衣坐在梨树下,满树含苞欲放的梨花竟被他轻而易举媲美下去。
论世间绝色,除了自己男人还能有谁。
时局艰难,前路漫漫,钟一山之前庆幸自己男人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养眼,多看两眼心情就会好很多。
自从知道温去病就是颜回,钟一山方才领悟到。
这男人是个宝藏。
“阿山?”
钟一山没有刻意隐藏自己,温去病听到脚步声擡头,顿时扬起笑脸。
一笑,春风妒。
“你有心事?”钟一山行至石台旁边,缓身落座。
温去病的视线忽然没办法从眼前男子身上移开,就算白日里见过,就算此刻近在眼前。
他依旧很想。
尤其是从钟一山额间垂落的长发,随风微动时将那张清绝容颜衬托的越发俊美动人,温去病心跳骤急,异样的感觉仿佛电流窜遍周身。
“我知道御赋找你对弈,太学院已经开始卖票了。”
钟一山看过来时,温去病突然避开视线,连带着隐藏的是他眼中那份执着跟炙热。
他的欲念太重了!
这怕是要挨打啊!
敢想不敢做。
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怂货……
“嗯,御赋说我若赢他,便愿意拿出五十亿投诚,若输,他会去找澹台深。”温去病低头,声音沙哑。
钟一山俊眸微蹙,凝思片刻大惊,“御王孙要找澹台深!”
“阿山你放心,我会赢他。”温去病敛去心底那份欲念,眸色坚定,“再者,他想找澹台深也要看本世子想不想让他找到澹台深。”
换作旁人,这话托大。
但从温去病嘴里说出来,莫名让钟一山觉得放心。
“与他对弈,你有必赢的把握?”
钟一山知道温去病棋艺精湛,可御赋算得棋痴,绝对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说起来,我有好久没有与你下棋了。”温去病薄唇浅抿,笑容落在钟一山眼里,似比月光还要温柔。
钟一山心领神会,当即起身到屋里取来楸木棋盘,象牙棋子。
明月似盘,月光如练。
偌大梨花树下,钟一山手执黑子,先落棋。
三日前,他在胭脂坊埋下暗线,将一条有关秘密武器的消息混杂在胭脂坊的密室里。
之后,他找到吴永耽,在胭脂坊暗处潜伏。
就在一个时辰前吴永耽传信,看到了那个偷盗消息的贼。
为免打草惊蛇,吴永耽跟的很远。
是以,他在跟到鱼市附近的民宅里时,把人给跟丢了。
依吴永耽描述,那贼很有可能就是之前跟在徐长卿身边的扶桑忍者,这件事至少证明钟一山之前猜测不错,韩留香针对硫矿,就是颖川第三位谋士的授意。
白子落,围绕黑子,却未成攻势。
温去病并未思考三日后的对弈,他心里所想,乃是毕运昨日传回来的密信。
此番出海,毕运发现百里殇似乎受制于人。
这则消息让温去病极为震惊。
百里殇是什么作派,他懂啊!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控制百里殇的人禁止沱洲相助食岛馆,则说明是敌!
一个顾清川还没折腾完,又来的这一个,到底是何方妖魔?
温去病落子时,不禁擡头看向钟一山,眼里落满此人便再也装不下任何风景。
前路艰难,我亦坚守。
钟一山并没有注意到温去病的脸色变化,他在想自己设下的局。
只要那位隐藏的谋士得到消息,必然会依消息上的内容有所行动。
秘密武器的制成除了硫矿,还有一种必不可少。
是黄硝。
而黄硝这种东西,整个大周只有官窑才有。
眼下掌管官窑的朝臣叫孔平章,算是颖川的人。
自三日前,他便动用了吴永耽的关系在孔府安插了自己的眼线,暗中监视。
至于扶桑忍者能准确瞄到密室,钟一山坚信背叛者,必然知道两面镜的存在。
依靳绮罗所言,当初知道她购得两面镜的人不超过十个。
黑子落,钟一山眸间闪过一抹淡淡的冷光。
不出十日,他必要揪出第三个颖川谋士……
延禧殿屋顶上,一抹藏青色的身影无声坐在那里很久。
他相信院中人知道他的存在,可他们又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存在。
夜风拂起,曲银河双臂靠后搥在瓦片上,身姿懒散的躺在那里,曲起一条腿。
他擡头,仰望星空。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没有机会了……
曲红袖虽然醒过来,但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大婚推迟。
如此,范涟漪则顺理成章该回□□营。
下朝之后,范涟漪先到雀羽营交代相关事宜,随即拉马离营,翻身时背后有声音传过来。
是段定。
即便范涟漪表示不需要段定送她,可段定坚持己见。
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纵马驰骋。
雀羽营跟□□营都在郊外,相隔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不远处,□□营将致。
行在前面的范涟漪一眼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当即夹紧马腹,狠扬两下马鞭。
段定不瞎,他也看到了。
“都乐!”
军营外,范涟漪翻身下马时都乐上前为其牵住马缰。
“你怎么在这儿,知道我回来?”看到都乐,范涟漪瞳孔里都透着笑,那种感觉是段定在雀羽营没有见到的。
是以他翻身下马,却没上前。
“不知道,自你离开我每日都要在这里站一会儿,万一你回来了呢。”
都乐余光看到段定了,但他没有如往常那般主动打招呼,他不愿相信妹妹所言是真的,可妹妹从小就不会说谎。
范涟漪听到都乐这样说,幸福瞬间满溢,“我们进去吧。”
就在范涟漪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段定时,都乐突然开口。
“涟漪,我们完婚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震动了两个人的心。
一惊,一喜。
范涟漪脸颊骤红,“可是,你妹妹……”
“这件事交给我,你不用考虑。”都乐深情望向范涟漪,“下月初八是好日子,所有事都由我来安排,你只要答应嫁给我……你不会不答应吧?”
“我答应!”范涟漪眼眶微红,激动扑到都乐怀里。
看到这一幕,段定强忍住心里酸涩看过去,正迎上都乐的目光。
“恭喜。”
“多谢……”
皇城,逍遥王府。
曲红袖回来了。
她在回来之前,哪怕是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告诉自己,她才不是来看御赋的,是她最喜欢的一件银饰落在逍遥王府,她来取。
丁叔开门,见是曲红袖则格外恭敬。
就丁叔自己的领悟,对曲红袖不恭敬就是对御赋不恭敬,对御赋不恭敬则意味着自己可能要倒大霉。
“府上就你一个?”曲红袖走进府门,瞧了眼丁叔。
“回曲姑娘,还有好些人,扫地的田婶,劈柴的小李,烧饭的老张……”丁叔对曲红袖的问话,那必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曲红袖由着丁叔跟在身边,直接走向弯月拱门,钻过拱门即是后宅。
原本该朝左边拐的曲红袖本能朝右边甬道走过去,那里直通醉翁亭。
“曲姑娘,御小王爷不在醉翁亭。”
丁叔一开口,曲红袖顿时弹跳起来,“哪个说我要找他啦!他在哪里关我啥子事!”
眼见曲红袖跺脚转到左边,丁叔一脸懵逼。
他何其冤枉。
曲红袖转身,快步走到自己院子。
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眼前这座宅院的曲红袖,突然发现,眼前房屋的门面与她在镇北侯府看到的完全不同,倒与她在御城住过的房子十分相似。
她越往里走,发现的越多。
“这府里别的房间也铺玛瑙黄的地砖?”明明住了十几日,曲红袖却是第一次注意到房间里地砖的颜色。
丁叔摇头,“御小王爷只给曲姑娘的房间换过,别的房间不曾换,毕竟很贵。”
曲红袖推门走进内室,入目所见的软榻、桌椅,梳妆台,还有幔帐之类都是她喜欢的颜色跟款式。
她坐到梳妆台,拉开之前从来没有打开过的抽屉,发现里面竟然有许许多多特别漂亮的银制饰品。
握着木柄的手微微颤动,曲红袖眼眶渐红,“这些……”
“这些都是曲姑娘要来之前,御小王爷亲自到幽市选的,花了不少心思跟银子。”丁叔据实开口。
曲红袖拿起一件银制臂环,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一幕。
那个一袭宝蓝色锦缎的小男孩儿,手里握着一只浮雕飞凤的臂环站在她面前,特别傲娇又霸道的伸手过来。
‘给你!’
臂环不好看,浮雕上面的飞凤就像一只野鸡。
她直接就把臂环抢过来扔到地上……
记忆越来越清晰,曲红袖分明看到御赋握着臂环的手肿的老高,像熊掌一样。
多年前不曾领悟的细节,却在这一刻醍醐灌顶。
那臂环是御赋亲自锻造打磨的?
一定是!
不知不觉中,曲红袖湿了眼眶。
泪水滴在手背上,冰凉的感觉一瞬间入心。
“曲姑娘?”丁叔上前想要说话,曲红袖突然起身,跑出房门。
院外,曲红袖猛然撞到一个硬邦邦的胸口。
逆光,她擡起头本能用手遮挡住双眼。
指间的轮廓渐渐清晰,过往的回忆如潮水来袭。
时间、地点跟情绪都恰到好处。
曲红袖就要开口时,一阵冰冷的声音从头顶飘际过来,“本小王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是瞎的吗?”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崩塌,曲红袖强自忍住心底太多疑问,可也没有如往常那样针锋相对,“哪个晓得你站在这里了……”
“现在看到了,麻烦让一让。”御赋淡漠看向眼前女子,炯炯双目宛若死水,毫无波澜。
可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袖,想亲口问问她过的好不好,钟无寒有没有欺负她!
如果有,他去扒了钟无寒的皮!
“御赋,你这啥子态度?”曲红袖跟御赋的脾气也差不了多少,否则他们也不会吵吵闹闹十几年。
同样一起长大,曲银河就从来没有跟他们两人红过脸。
“本小王一直都是这样,你不喜欢去找钟无寒。”御赋表现出一惯的傲娇跟霸道,双手负在背后,身姿挺拔如松。
曲红袖瞪眼看向御赋,本就有些湿润的眼眶渐渐泛红,手里还紧攥着刚刚自抽屉里握着的臂环,“你就那么想叫我去找钟无寒?”御赋心底抽痛,那一瞬间的误会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否则呢?
“你是他的女人,以后受委屈受欺负就该去找他!叫他给你出头!不然你还能找谁!”御傅紧了紧喉咙,声音有些变调。
曲红袖红着眼眶,记忆再现。
她小时候只要受了‘欺负’,找的人从来不是曲银河,而是御赋。
那个时候御赋多傻啊!
她身为苗疆主的女儿,苗疆圣女,谁敢欺负她!
那都是骗人的。
她就是想找人跟她一起打群架,每次只要输了她就把御赋一个人扔到后面,自己先跑。
在拦住追兵这方面,御赋从来没有叫她失望。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奇怪,那么蹩脚的理由,御赋每次都能相信。
“御赋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想叫我去找钟无寒?”曲红袖硬是忍住眼泪,鼓起腮帮问道。
“是。”御赋神色平静撒着谎。
“好!我这就去找他!”
曲红袖真的忍不住了,她把手里臂环重重摔到地上,离开时狠狠撞向御赋肩膀。
听着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御赋只愣在原地,双手倏然紧紧攥成拳头。
千言万语止于唇齿,御赋就像一块石头定在原地。
直到那阵脚步声消失,他才一步步走向地上那只臂环,蹲下身。
他吃力捡起臂环,眉峰骤紧,一口血箭狂涌喷溅。
落在臂环上……
千里之外,颖川。
将军府的书房,一身黑色长袍的顾清川正盯着手中密件,沉默不语。
顾清川的坐姿端正挺拔,纵已是花甲华发,那一身威凛却比年少时更甚,满头银丝被银白玉冠束起,每一根都很整齐,白须垂落,俊瘦的脸上隐隐浮动冰冷之色。
“主人,朱裴麒这次做的有些过分。”
顾清川阖起密件,“本王这个外孙,觉醒的太迟。”
黑衣人闻声,沉默。
“本王暂时还没找到替代的人选,且先由着他。”顾清川锐利如鹰隼的眸子转向黑衣人,“魏时意有没有来信,商战进展如何?”
正如魏时意所言,颖川对于商战的支持有了最后的底线。
除了刚划到一鸣堂帐下的五十亿,颖川不会再投入。
顾清川不是不在乎商战的结果,前前后后投进半个颖川的资产,他自然想赢。
所谓底线,是颖川可以承担的,输的底线已经到了。
黑衣人听到主子问话,当即拱手,“魏时意回信说倘若在钱财浮动不过五个亿的情况下,韩留香必赢。”
听到这样的回答,顾清川脸上显露愠色,“商战是魏时意的提议,作为颖川的谋士,他这样的回答,不负责任。”
黑衣人低头,不再插言。
就在这时,外面有敲门声传进来。
“王爷,府门处有一位姑娘说有要事求见王爷。”说话的,是管家。
顾清川扫过黑衣人,黑衣人心领神会,顷刻遁没。
“是何要事?”
“回王爷,那姑娘没说,就只说王爷若是见她,必然不会后悔。”管家依实禀报。
顾清川视线落于密件上,“不见。”
这世上能够威胁到他顾清川的人,已于十年前驾崩。
“王爷,那女人说……事关皇子。”管家补充道。
皇子,而非太子!
顾清川不禁擡头,目光锐利,“叫她进来。”
不多时,一阵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随着房门开启,顾清川看到来者,的确是位姑娘。
管家是个聪明人,在将女子送进书房之后,转身自外面将房门带紧。
此时书房,气氛略显沉闷。
“把头擡起来。”顾清川淡声道。
女子一身装扮十分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但自其身上散出的气质却与她身上的装扮十分不符,尤其是那张脸,虽有些脏,却难掩风尘下的惊艳绝绝。
“你叫什么名字?”
顾清川并不为所动,美人他见的多了。
眼前这个出众,却俗。
“海棠。”
半个月的时间,海棠带着萱语一路避开天地商盟所有眼线,终到颖川。
临来将军府之前,她亲手结果了车夫,顺便将给车夫的五百两银子掏回来。
拿海棠跟萱语说的话,她在杀人这件事上,可能有慧根。
“事关皇子,是你说的?”顾清川直视海棠,白眉微动。
“是奴家说的。”
面对昔日她曾当作敌人看待的顾清川,海棠早就忘了母亲的仇,她只记得温去病的背叛。
“哪一位皇子?”
“舒伽之子……”
朱三友被人打了,打的还不轻。
据说好像是因为捡钱。
那时朱三友刚从幽市出来,路过一个巷口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枚金币,他捡了一枚,擡头又看到一枚,又捡一枚之后又看到一枚。
就这么一枚一枚的,他进了一个死胡同,被一群乞丐蒙着麻袋打的。
差点儿没给打死。
就这,朱三友攥在手里的金币也是一枚都没丢。
四海楼里,靳绮罗瞧着朱三友头顶鼓起的大包,当即拿出消肿的药亲手为其涂抹冰敷。
“本王自己可以。”朱三友不是矫情人儿,他不喜欢被人伺候。
靳绮罗没有坚持,将冰敷的拭巾交给朱三友,“天子脚下居然敢有人对王爷动手,此事王爷打算如何?”
“本王又没吃亏,就不打算了。”除了头顶的包,朱三友一双眼睛也是乌黑乌黑,手臂上亦有擦伤。
靳绮罗不以为然,“王爷是穿着蟒袍被打的,他们知道王爷是谁!”
“人为财死,算了算了。”朱三友看似大度,心里也虚。
问题在于,他怕若此事惊动官府,以陶戊戌的‘铁面无私’,搞不好会把自己拿命拼来的金币判给那些乞丐。
那他不得气死啊!
见朱三友坚持,靳绮罗也不好说什么,但这件事,她私以为并不简单。
“对了……”
朱三友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将怀里五枚金币掏出来,推给靳绮罗,“那个……本王这几日没回府里,偏赶上急需银子,要不这样,本王将这五枚金币给你当利息,你先借我一百两银子如何?”
靳绮罗哪会犹豫,直接从袖兜里取出二百两一张的银票,“王爷说笑了,您日日为四海楼坐阵,这钱王爷且拿着,不够我这里还有。”
“够够够!”朱三友是真缺钱,明日温去病跟御赋对弈,他今晨刻意去找周生良刷脸,结果周生良那小老儿钻钱眼儿里去了,六亲不认。
拿周生良话说,没有一百两,亲爹都不让进。
这会儿拿到钱的朱三友直接将冰敷的拭巾搁到桌上,“那什么……本王还有事,你先去忙,去忙啊!”
靳绮罗还没反应过来,朱三友已然拿着银票奔出四海楼。
去晚了莫说前排,站的地方都没有!
其实朱三友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要有一百两,周生良都能把他送上天。
房间里,靳绮罗拾起桌上金币一刻,不禁蹙眉。
她掂量着手里金币,擡手摘下银簪,以银簪划过金币,里面露出一抹暗黄。
是假的……
幽市,深巷。
一个身穿褐色长袍的男子从宅子里走出来。
男子尖嘴猴腮,甲字脸型,眉毛淡且短,眼睛细长有点儿上钩的形状。
巷子很长,男子走路的速度很快,脸上透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
尽头处是繁华的玄武大街,男子眼中泛起异常光亮。
他一直向往的日子,就要来了。
只是命运之神仿佛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一道光闪,脖颈骤凉。
男子低头想看个究竟,只是这头低下去就再也没有擡起来。
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人死了,钱没花完。
暗处,流刃回手接住飞刀,直至看到躺在巷子里的身体不再抽搐,方才离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流刃离开没多久,一直与其保持‘安全’距离的吴永耽悄然出现,跳到那个男人身边。
他蹲下身将那男人翻过来,伸手去探,在衣服里发现一叠银票。
吴永耽没有去追流刃,而是起身走向男子刚刚出来的那座宅院……
再有一日,便是温去病与御赋对弈的大喜日子。
太学院外排队的人绝对上百,周生良更是放下手头活儿,亲自卖票。
婴狐则陪在自家师傅身边,时时刻刻准备尽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商战的缘故,近段时间皇城里许多大人物,知道内情跟不知道的都陷入缺钱危机。
周生良就是其中之一。
这会儿在太学院排队的人,成一条长龙状往后延伸看不到尾,周生良在武院入口支了张桌子,一百两一张鬼画符似的入场凭证。
要说为了赚钱,周生良那也是付出辛苦的。
单那一张张入场凭证,他整整画了两个晚上。
“师傅,徒儿看你手都抖了,要不我帮你收钱?”自太学院售票以来,婴狐任劳任怨陪在周生良身边两日,硬是一根毛都没捡着。
周生良没时间扭头去看自家徒弟,边收钱边开口,“狐貍啊,不是为师不信任你,是你之前与为师提起的五十亿黄金,深深刺痛了为师的心呐!”
周生良知道商战,他亦知道钟一山现在缺钱,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把钱让婴狐拿着,那他就是脑子里进了大海!
“师傅,所以之前我把你藏剑的地方被别人发现的事告诉你,你满后山打我也是因为五十个亿?”婴狐觉得自家师傅忒记仇。
周生良摇头,“那不是,你如果不知道为师藏剑的地方,又如何能发现别人发现为师藏剑的地方?不过你放心,现在为师把那些剑换了地方藏,你们谁也找不到。”
“那可不一定……”婴狐站在旁边呶呶嘴。
“你说什么?”周生良歪着身子朝婴狐旁边凑了凑,手指依旧在那里灵活的数着钱。
婴狐连忙改口,“那是一定的。”
“对了,我听说你到姚曲那里下注了?”
婴狐毫不隐瞒,“下了。”
“你赌温去病跟御赋谁赢?”周生良特别好奇问道。
“没赌谁赢。”婴狐认真回答。
周生良以为自家徒弟有点儿小情绪,便也没刨根问底。
就在这时,周生良面前出现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找钱!”
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周生良闻声擡头见是熟人,心里那点儿坏水噗的冒出来,“哎哟,这不是逍遥王么!如何,昨晚没睡好?”
“别废话!本王现在是大爷!快给你大爷拿张入场票!”朱三友一袭紫色蟒袍,双手插腰,瞪眼看向周生良。
他可没忘之前找这厮刷脸的时候,脸被这厮打的有多响。
“来,王爷拿好,千万别丢了。”周生良素来对钱不对人,有钱就是大爷这话没错。
现在谁敢给他五十个亿,他也能管那人叫爹!
周生良不禁感慨,想他在江湖的那些年就算被打得吐血也没说过一个‘服’字,现在为了嗷嗷待哺的学子跟学府的未来,他竟做到如此能屈能伸,都是为了下一代啊!
嗯,能把为钱折腰想的如此冠冕堂皇,唯周生良这个臭不要脸的老东西。
“找钱啊!”朱三友拿到入场凭证后,并没有走。
煮熟的鸭子周生良能叫它飞了!
“王爷你过来!”周生良朝朱三友勾勾手指,神秘兮兮道。
朱三友皱眉,犹豫。
“啧!叫你过来呢!”周生良显得有些着急。
朱三友见状,有些不情愿的弯下腰,“啥事儿?”
“现在里面已经没啥好地方了,看到你票上的编号没有,就这编号,可能已经到了武院墙角……”
“周生良!”
就在朱三友要发飙时,周生良一把拉住他,“王爷别着急啊!看在你我平日交情……”
“本王与你有交情?”
“王爷你看!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周生良随即告诉朱三友,“如果王爷肯再加一百两,我保证能让王爷有一个通观全局的好去处!”
朱三友犹豫。
“不行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差你一百两,这点儿小钱。”
就在周生良想要给朱三友找钱的时候,朱三友发狠,“敢骗本王,有你好看!”
“王爷走好!”周生良特别恭敬道。
旁边,婴狐亲眼目睹这一切,下意识凑过去,“师傅,你想给逍遥王什么通观全局的好去处?”
“文府最靠近武院那间屋子的屋顶,你去拔拔草。”周生良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儿,下意识吩咐婴狐。
就这样,婴狐定定看着自家师傅好久,终于说出一句话,“那里至少还能坐两个。”
周生良扭头,“可为师已经卖出去十张票。”
师徒二人,俩俩相望……
深夜的鱼市,一片安静。
靠近鱼市的民宅,灯火遍布的十分零散。
月儿弯弯,几家愁喜。
钟一山轻盈如燕,飞身落在其中一家的屋檐,视线所向便是吴永耽之间说的那间民宅。
扶桑忍者出没的地方,便该是颖川谋士出没的地方。
夜风起,钟一山零落在额间的长发随风轻荡。
发丝划过眼眸,其间的光,凌厉如锋。
在偌大一片民宅里,那座宅院并不显得特殊,但钟一山知道,但凡谋士断不会随便显于人前让人轻易抓到把柄,是以那座民宅里必有密道。
然而他却不能直接过去探寻密道,那样只会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揪出谋士就难了。
就在钟一山环视民宅周围的建筑时,身后落下一人。
月色朦胧,繁星隐灭。
吴永耽一身竹青色长袍出现在钟一山身边,“看出什么没有?”
“暂时没有。”钟一山轻声回答。
吴永耽的儒雅跟曲银河完全不同,曲银河更随性,温和中透着懒散。
反观身为吴国实际控权者的吴永耽,纵一派闲雅之姿亦不乏君临天下的威严。
纵然,失去一臂。
“白日里我偶遇那人在深巷行凶,杀的是一个与流寇勾结的地痞。”
吴永耽的视线随着钟一山看向那座宅院,“我让人去查过,那群流寇之前在同一个巷子里扮作乞丐狠揍了朱三友一顿。”
钟一山猛然回头,“围殴逍遥王的不是真正的乞丐?”
朱三友被打的事靳绮罗找人告诉过他,他当时并未多想。
“不是。”吴永耽微微颌首。
钟一山蹙眉,“逍遥王何时得罪的流寇?”
“线索断了,那些流寇并不知情,他们只是拿钱办事,不过这件事很显然是颖川谋士授意,否则不会轮到那人出面灭口。”吴永耽对局势,一直都很清楚。
钟一山面露忧色,“所以,颖川谋士开始对付逍遥王了……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说是对付,那这手段也未免太儿戏。”
吴永耽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钟一山被吴永耽点醒。
他倒忘了,朱三友除了被打一顿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当然,如果朱三友知道自己舍命保住的金币是假的,心里创伤会到什么程度就很难说。
“这件事急不得。”吴永耽劝慰道。
钟一山点头,“孔府可有动静?”
“即便有动静也不会在明面,我于官窑里安插了人手,但凡他们对黄硝有所动作则说明颖川谋士去找了孔平章,届时我们再从孔平章下手,或许能查到谋士是谁。”吴永耽冷静分析。
“我现在担心的是,知道胭脂坊密室所在者另有其人,亦或……就是谋士。”钟一山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后者。
如徐长卿,他有多少刀是从自己背后捅进去的。
“一山,商战之事我只能帮到那么多,你莫不是嫌弃才会把钱退给我……”吴永耽一直都知道商战的事,他亦凑了足够的银两送去食岛馆。
却被拒了。
“你觉得我是嫌弃?”钟一山转身,看向吴永耽,“吴国前段时间经萧离昧余孽之乱,国库紧张,你的钱不该放在食岛馆。”
“可是……”
“这关我能过去,放心。”钟一山并不确定,可如果真的过不去,他就更不该拿吴永耽的钱去冒险。
吴永耽不是托大之人,吴国的确需要银两支撑,“明日温去病跟御赋对弈,关乎时局吗?”
钟一山点头,“关乎御城的态度。”
“可有我能帮忙的?”
“我相信温去病。”
听到钟一山的话,吴永耽不再开口。
一句相信,足矣……
深夜,延禧殿。
厢房里灯火微燃,伍庸转着轮椅推开房门时,正看到温去病端着书卷坐在对面。
书卷被端的很直,可见温去病之用功。
伍庸擡手间,房门紧闭。
他一点点移到桌边,对着那本‘北斗谱’长吁口气,“你也别太紧张,明日午时开战,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好好休息。”
书卷后面,温去病没吭声。
“再说你现在才看这个,算不算是临时抱佛脚?”伍庸自怀里掏出一个方盒,擡头时入目的依旧是那本棋谱,“你一会儿再用功……”
就在伍庸把‘北斗谱’抽开的瞬间,脸一黑。
温去病睡的不可谓不香,哈喇子都流到衣袖上了!
‘当当当!’
伍庸扔掉手里棋谱,可劲儿敲两下桌面,温去病这才醒过来,“阿……你咋来了?”
“我不是你阿爹!”伍庸恨的,“我不来还不知道你心这么大,明日就跟御赋开战,你睡个屁啊!”
温去病揉揉稀松双眼,“你有事儿没?”
伍庸狠狠吸气,要不是为了五十个亿……里他的那点儿欠条钱,他铁定走!
“对弈最耗心血,加上御傅武功又那么高,你把这个吃了。”伍庸将手里方盒递给温去病,“别一不小心再让他给你震的心胆俱裂!”
温去病打开方盒,里面是一枚大补丸。
当然,有可能那枚药丸有更优雅的名字,但在温去病眼里,伍庸药室里所有的药丸都有一个统一且直观的名字。
大补丸。
温去病毫不犹豫,咽下药丸。
药丸有点儿大,温去病适当抻了抻脖颈。
伍庸看在眼里,心里真是特别想诅咒他噎死算了。
“明日对弈你到底有没有把握?”伍庸倒了杯水给温去病推过去。
温去病点头,“那是必须。”
伍庸这才稍稍放心,“你早点睡。”
就在伍庸想要离开时,忽然觉得有一件事他必须要说,“姚曲在赌坊里开局投注,我把大半身家拿出来赌你赢。”
温去病听到之后,频频点头,“可以可以。”
伍庸欢喜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