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怪我喽

怪我喽

温去病被澹台韦请来‘吃饭’了。

这会儿正在澹台府后面空巷尽头那处废弃宅院的隔壁,生火。

嗯。

澹台韦将其‘安顿’在澹台武隔壁院子里,且由流刃守着。

流刃既已暴露身份,便无须在暗处藏来藏去,鉴于他武功高于毕运,是以毕运这会儿也跳到院子里,站在温去病旁边,拿着扇子可劲扇风。

“你说你干什么能行!使劲儿啊!”

此时温去病正坐在一个石墩上,一只手里握着竹棍,另一只手里握着火折子。

温去病的意思是叫毕运扇竹炭,他想把竹炭点燃。

结果那傻货拼了大把力气,终于把火折子扇灭了。

院子里,主仆二人无声凝视。

毕运也是不怕,反正他没有工钱可扣了。

“你们两个走开。”

一直在屋里串羊肉的流刃从里面走出来,看到眼前场景,一声叹息。

温去病负气,直接把手里棍子摔到毕运眼前。

毕运委屈的,他已经很努力了好吧!

于是在温去病跟毕运无声沉默中,流刃仅凭一已之力,将竹炭点燃,随便扇两下那炭火就旺到不行。

“你们两个坐到旁边,一会儿就有吃的了。”流刃说着话,起身走进屋里,将一整盆羊肉串端出来。

来回来去两趟,连带调味料全都备好。

流刃也不看他二人,直接将肉串搁到烤炉上,不时翻转。

“小流子,本世子喜欢吃辣,多放辣。”

温去病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动手烤肉,烟熏火燎,伤害皮肤。

他都不明白自家皇姐是怎么想的,居然在西疆开了个烤串铺子,还扎了根。

想起皇姐,温去病颇为伤感,“小流子,是不是你把西疆那破地方推荐给皇姐的?”

流刃并不在乎温去病对自己的称呼,莫名还有些受用,因为这名字是温鸾给他起的。

“我只是告诉三公主有那样一个地方,没想到她会去。”流刃低声道。

温去病身侧,毕运忽然朝流刃出手!

感觉到背后冷风,流刃猛然一跃,翻转身形站到炭炉对面,目光骤寒。

“你怎么知道三公主在西疆!”只要涉及温鸾,毕运总是特别警觉。

温去病敢保证,如果换成是他,毕运绝逼不会发现这种小细节。

呵呵。

流刃微怔,“与你无关。”

“你去过吧?”温去病其实在知道流刃就是他府上的任流时,就已经猜到了什么。

流刃不语,走过去将手里肉串递给温去病。

待流刃转回到炭炉前时,温去病突兀开口,“皇姐不会喜欢你。”

流刃闻声,手间微顿,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我知道,以我的身份配不上三公主,我亦从未有过奢望。”

“你若没有奢望便不会去。”温去病嚼了口肉串,“不是配不配得上,是皇姐已经看淡了,不管是你还是楚轩辕,她都不会放在眼里,这世间真正能让皇姐记在心上的人,怕也只有本世子喽。”

温去病虽然说的是真话,但听起来却也真的很欠抽。

流刃懂,他何尝不知道当日其实温鸾已经知道他的存在。

可他走的那一刻,温鸾没有追过来。

经历过世间种种酸甜苦辣,爱恨情仇,现在的温鸾,怕早已参透这滚滚红尘,看透人情冷暖。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这样的温鸾,刚刚好……

温去病吃到第三根的时候,忽然想到站在他旁边位置的毕运,于是递过去一串。

不想下一刻,毕运竟然将那肉串摔到地上狠狠踩,狠狠踩!

温去病瞪眼,“你这是在踩谁呢?”

“哼!”毕运负气,遁离。

眼见毕运走远,温去病扭头看向流刃,“你不追他吗?”

“我现在的任务是守住你,跟隔壁那位。”

流刃虽是扶桑忍者,但与薛詹是两个派系。

而薛詹跟柳禾亦属不同派系,流刃则与他们皆不同。

柳禾跟薛詹是扶桑朝中拥有不同政见的两伙人,而流刃是扶桑隐世皇族的隐皇子,亦是下一代扶桑隐世皇族的暗皇。

他们皆对天皇东野苍郎负责,却又各不相通。

温去病知道流刃有保护澹台武的责任,但那会儿他没细问,“顾清川保护澹台武这件事,本世子一直理解不了,澹台武有什么值得他觊觎的东西?”

就那么一个大块头!

哪怕武功高点,可颖川缺武功高强的人么!

“澹台王之死背后藏着什么秘密,想来你们也都能猜到,颖川王与澹台王是八拜之交,单是这份情谊,王爷可能不希望澹台武有事。”这是流刃自己的理解。

当然,彼时钟一山跟温去病也想过这一点,只是不太敢相信。

“已逝先皇跟顾清川也是八拜之交吧。”温去病轻描淡写开口。

流刃正欲反驳时,猛然擡头!

温去病亦跟着看过去,只见墙头上一抹纤弱身影正趴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盯着炭炉上的肉串,直流口水。

既然看到了,衿羽也不客气,“你们能不能给我也烤几串?”

“不能。”温去病果断拒绝。

阿三是澹台深这件事他没发现,衿羽、幽瞳跟血影会武功这件事他也没发现,在这四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所以不想面对衿羽。

流刃倒不在意,“姑娘喜欢,自己过来拿。”

衿羽喜欢啊!

烤肉谁不喜欢!

当初他们跟着师傅混江湖的时候,那可是多半吃草,吃肉的日子屈指可数,后来跟澹台深混,还不如跟师傅混的时候……

这会儿墙头,衿羽一使劲儿骑到墙头,接下来就是一跳了。

要说隔着两座院子的墙头真的很高,如果没有轻功,以衿羽的身子骨硬跳下来,不摔个狗啃屎那绝对有猫腻。

事实上,衿羽能闻着味儿爬上来,那也是因为隔壁院子里有半墙高的梯子。

这边没有!

怎么办?

衿羽骑在墙头上,很伤感。

看到烤肉不能吃,很伤感。

隔壁房间里,一直盯着衿羽的澹台武实在没忍住走出来,“你……”

“你回去!现在外面是我的!别靠过来……”

原本衿羽是在屋里,可第二日早上醒后便见澹台武一身湿漉坐在石凳上,又想到主人叫她守好澹台武,于是开口叫澹台武进屋。

澹台武可能是见忘,他也不记得之前是谁信誓旦旦说‘你再敢叫本世子进去,本世子就敢不进去’的话,见衿羽招手就乖乖进去了。

衿羽本着‘和平共处,互不侵犯’原则,在澹台武进去的时候就出来了。

这会儿澹台武觉得衿羽需要帮助,是以一步步试探着走过去,衿羽见自己警告无果,猛然往下一跳。

咔嚓……

温去病,“……”

流刃,“……”

澹台武没愣,直接翻墙一跃落到衿羽身边,二话没说拽住衿羽脚踝掰了一下。

咔嚓……

衿羽这次没疯,但是本能踹了澹台武一脚,那一脚不偏不倚正踹在澹台武胸口。

咔嚓……

“啊啊啊!你还说你那里没藏暗器!”

同样的疑问,终于在温去病那里有了解答。

小姑娘,你是不是对男人有什么误解?

那是胸肌,男人的胸肌啊!

澹台武:我壮怪我喽……

群芳院,钟一山依字笺上的内容,坐待酉时。

忽有风起,一抹魅影自窗棂而入。

桌前,钟一山漠然冷视眼前男子,“温世子在哪里?”

“钟元帅不必担心,温世子在本王那里一切都好。”对面所坐之人,正是澹台韦。

这一刻,钟一山重新审视眼前男子,细长如钩的眼睛,倒竖的长眉在阴暗的角落里加深了瞳孔的阴影。

尤其是澹台韦的唇,颜色几乎与脸相近,鬼魅一般。

“没想到澹台王武功如此高,这可与一山过往所知,有些出入。”钟一山神色凛然,肃声开口。

澹台韦笑了,“这个很难理解么?若本王没有此等后手,岂不任人宰割。”

“王爷直说,叫本帅做什么?”钟一山言归正传。

“那钟元帅得先跟本王说,澹台深叫你选的地点,在哪里?”澹台韦直接越过钟一山是否与澹台深联络的问题,单刀直入。

钟一山对于这个问题,选择沉默。

“百里殇的确是在澹台深手里,沱洲也的确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可钟元帅三思啊,真爱无价,这世上可再没有第二个温世子。”

“你威胁本帅?”钟一山猛然祭出袖内短剑。

短剑并没有攻击澹台韦,然而自其剑身散出浑厚且纯正的内力,却叫澹台韦暗吃一惊。

钟一山的武功,在他之上。

“元帅误会,本王这是有意示好,只要钟元帅选择再与本王合作,那他朝顾清川倒戈之时,本王愿从背后捅他一刀。”

澹台韦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得罪钟一山,“大周前太子妃穆挽风为何输的那么惨?无非是那捅刀子的人站在了她的背后。”

瞧瞧这天下人,看的皆通透!

“沱洲义庄。”钟一山终是妥协。

澹台韦冷笑,“他选的地方都那么阴森,可见此人内心就是一个阴暗的人。”

“王爷何时放了温去病?”钟一山寒声追问。

“不急,把地点改成金井街尽头那间足有三层楼高的‘绝器坊’,元帅且以你的名义包下那里,钱本王出。”澹台韦看似提议,实则已是定下那里。

钟一山未语,看了澹台韦一阵,“王爷自出现在沱洲,行事一直周密,怎的现在却糊涂了。”

“哦,如何糊涂法?”澹台韦挑眉,不以为然。

澹台韦的眉真的不适合做‘挑’的动作。

原本就竖眉,这一挑时那两道眉,就像两道又黑又粗的墨线贴在眼睛上。

像小丑……

钟一山用最浅显跟直白的语言,向澹台韦阐述了‘绝器坊’不可行。

澹台深既跟百里殇是一伙,那么澹台韦只想到不用沱洲的人做中间人,怎么就没想到不能用沱洲的地方做约战点!

那‘绝器坊’是金井街里最大的兵器坊,里面的东西有很多钟一山都表示没见过,把地点设在那里,变数太多。

“王爷就敢保证‘绝器坊’里没有暗道,没有暗隔,没有暗器?而百里殇作为沱洲狼主,他对‘绝器坊’的秘密必是了如指掌。”钟一山薄唇微勾,“‘绝器坊’于澹台王而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那元帅以为,哪里最好?”澹台韦脸上未起波澜,心里却在后怕。

险些失算!

“义庄。”钟一山无比肯定说出这两个字。

澹台韦身体微微靠后,似乎对钟一山说出的地点很失望,“元帅既已将地点告诉给澹台深,他必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未必是强,成败也不在于谁先下手。”

见澹台韦并无赞同之意,钟一山微微一笑,“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让王爷相信本帅的话,但若本帅说……义庄有一条秘密通道,直通澹台王来沱洲时经过的那片树林,如此,王爷是不是觉得,那里还不错?”

之前已对钟一山有些失望的澹台韦,猛然直起身子,“当真?”

“此事一山瞒不过澹台王,密道出入口我都可以告诉你,选不选在义庄,看王爷。”钟一山悠然开口,眉目清润。

澹台韦沉默。

且不说那条密道于他设伏有益,退一万步讲他若失败,亦可从密道直接离开沱洲。

沱洲外围一直都有阎王殿的人在那儿守着,至少于他而言,退可守。

“好。”澹台韦忽似想到什么,“那条密道你可告诉澹台深了?”

“就像王爷说的,若无一二底牌谁敢混这乱世。”钟一山的回答自然是没有。

如此,澹台韦认同了钟一山选的地点。

只是他如何知道,这地点,原是澹台深所选。

至于时间,明日酉时一刻。

一战,定生死……

在澹台韦去找钟一山的时候,薛詹利用这段时间见了柳禾,且向柳禾言明上面的意思。

依薛詹之意,倘若明晚澹台韦输,那么但凡出现在那一战的每一个人,都要死。

柳禾接到了同样的指令,也就是说扶桑两个派系在除掉钟一山这件事的态度上,出奇一致。

这点不难理解,倘若澹台城与钟一山结盟,那么外姓五王中两个最大势力的澹台城跟御城,尽归钟一山麾下。

如此,顾清川即显弱势。

那么在接下来的对峙中,钟一山有很大可能会压制甚至除掉顾清川,这并不是扶桑想要看到的结果。

薛詹提议用毒,柳禾没有反对,在不能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想要弄死那么多人,除了毒没有更好的办法。

于是,柳禾拿出一直藏在角落里从来没有碰触过的毒药,那毒以空气为媒,但凡吸入者即陷入呼吸困难,全身麻痹状态。

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手起刀落一手一个,只管收人头就可以了。

薛詹对于此毒的疑问是,就不能一吸致命吗?

柳禾表示可以,只要她再配一味毒药进去就可以。

但是,她就想问薛詹是不是有绝对把握他自己不在场?

薛詹抖了抖身子,走了……

时间地点都已经确定,接下来鹿死谁手只看命。

澹台府柴房里,澹台深与幽瞳跟血影坐在一起,向他们嘱咐一件事。

“澹台韦是我一个人的,你们不要插手。”

“主人,你怕是没见过他手里暗器,你根本就躲不过去!”血影说话直接,但胜在都是大实话。

幽瞳也是这个意思,“明晚衿羽也会去,由我们三人保护你,澹台韦要真对你下死手,他们两个一人挨一个,我挨俩!我看了,澹台韦那暗器就四个洞口!”

澹台深从来没有怀疑过幽瞳跟血影他们的真诚跟忠心,越是这样,自己便越不能让他们冒险。

“你们听过九阙胄甲没有?”澹台深胡乱编了一个听起来就很神的玩意。

幽瞳摇头,“什么东西?”

“也就是你们俗称的软猬甲,我有一个,所以我不怕那暗器。”澹台深认真道。

反倒是血影跟幽瞳将信将疑。

“不信你们可以问狼主。”澹台深扭头看向草堆里的百里殇。

作为沱洲史上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狼主,他已经在稻草堆里躺了十天十夜,而且说句恶心的话,他‘吃喝……’后面那两个字这十日也是在柴房里完成的。

此刻看起来整个人都萎靡的百里殇,听到澹台深唤他,有气无力,“没想到那么厉害的宝贝,居然在你手里!”

如此,幽瞳跟血影皆信。

依澹台深之意,今晚幽瞳跟血影便离开澹台府,暗伏到义庄。

待二人离开之后,百里殇扭了扭身子,“本狼主天下宝物纵未尽得,却也尽知,这世上根本没有九阙胄甲那种玩意,你骗他们做什么?”

澹台深起身走向稻草堆,拨开百里殇身上稻草,“不想他们死。”

眼见澹台深开始解自己身上的牛皮筋,百里殇颇为诧异,“你该不是想放本狼主走吧?”

“是啊,狼主莫不是对这里有感情了,不想走?”澹台深忽然停下来,“不想走也是可以的。”

“深弟啊,你可能是没去过帝庄。”百里殇盯着澹台深,感慨到。

澹台深点头,“说起来确是不敬,我来沱洲这么久,还未亲自登帝庄拜访狼主,狼主可别放在心上。”

百里殇呵呵了。

他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他说的是眼下这破地方比起帝庄,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都不行,简直是在地狱!

“说真的,你不打算将本狼主一并带去义庄?”百里殇总觉得自己的存在,会给澹台深增加胜算。

澹台深终是松开牛皮筋,“此去凶险,我尚且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活着走出义庄,又如何会拉狼主涉险……我不是那样的人。”

看着被澹台深扔在地上的牛皮筋,百里殇颇有感慨,“趁本狼主未走,机不可失。”

“狼主请便。”澹台深退后,恭敬道。

所以说,百里殇也是性情中人。

见澹台深脸上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无畏跟决意赴死的坚定,他终于没有拍拍屁股就走,“有没有本狼主可以帮上忙的?”

“有,自义庄到沱洲东南那处白桦林有一条很长的密道,我希望……我肯请狼主能阻止阎王殿的人自密道入义庄……”

澹台深是一个特别有度的人,他之前所有的善言,皆是为引百里殇说出刚刚那句话,既然百里殇已经说了,他便不会再寒暄,而是选择直抒心意。

他不是有会给百里殇后悔的机会。

“等等!”百里殇震惊,“义庄往外有密道?”

这件事,百里殇不知。

而滑稽的是,如今他却是从一个外人嘴里知道这个秘密!

澹台深点头,“关乎沱洲安危的密道。”

百里殇狠狠皱眉,“这密道是谁挖的?”

“这似乎并不重要。”

澹台深起身,“狼主打算现在走,还是想陪我多呆一会儿?”

百里殇片刻未留,不过在离开时,他答应了澹台深的请求。

空荡的柴房里,就只剩下澹台深一人。

他起身,走向窗棂。繁茂的树梢,一轮新月悬于枝头。

月光如水,弯月似弦。

曾几何时,他不问苍生虔诚向道。

他奉行心若自在,身在天籁,他甚至与父王约定待其卸下包袱,便与他飘洋过海,看遍世间奇景,领略人生百态。

如果不是顾清川对大周起了异心,父王为牵制澹台韦误入歧途,怕早就将王位传于兄长。

父王这一生,为每个儿子都计深远。

结果呢?

身首异处,灰飞烟灭。

澹台韦,你最大的错不是想方设法算计我,身处王室,为权势利益手足相残或许还可以解释为迫不得已。

可弑父,就真的是大逆不道。

明晚,你我便做个了断吧……

这厢澹台深已经在安排。

那厢澹台韦自然也没闲着。

自钟一山那里回来,澹台韦当即召来薛詹,命其与阎王殿联络,明日酉时以信号为准,入密道。

当然,为防密道泄露,澹台韦并没有让薛詹提早告诉阎王殿那些杀手密道的具体位置。

但薛詹,知道……

除此之外,澹台韦将所有带过来的高手皆派去义庄暗伏。

剩下最重要的一人,由他亲自安排。

是的,最重要的那一个是他的二弟,澹台武。

一夜无话。

第二日午时前后,澹台韦去了那座宅子,半个时辰后从那里离开。

此时宅院里,澹台武正坐在桌边仔细擦拭被他搁在膝上的流星锤,锤为银色,被澹台武用拭巾抹来抹去,铮明瓦亮。

刚刚澹台韦对澹台武洗脑时,衿羽全程都在。

那厮叫澹台武去杀自家主子的话,她听的一清二楚,且明明白白。

这会儿看到澹台武在擦流星锤,衿羽忍了半天,终是开口,“你该不会真杀澹台深吧?”

“杀。”

澹台武没看衿羽,视线紧盯手里流星锤,一个锤子百余斤,衿羽若不凭内力抱都抱不起来。

几日相处,衿羽虽惧澹台武。

但她发现一件事,直到现在为止澹台武还没打过她。

于是她壮着胆子从床榻上跳下来,“那可是你亲弟弟,你就这么当哥的吗?”

“他想杀大哥!他连父王最后一面都不见!”澹台武猛然擡头,愤怒低吼。

衿羽脾气在那儿,“你怎么知道他没见澹台王最后一面,你怎么知道你大哥不想杀他!”

“大哥当然不想杀!”澹台武理直气壮开口。

衿羽嗤之以鼻,“不想杀?那他刚才在这儿跟你放屁呢!”

“不许你说大哥!”澹台武对澹台韦的敬重,是在骨子里。

“我就说……”

眼见澹台武额头青筋,正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鼓胀起来,衿羽深吸口气,“我也去。”

“不许。”澹台武低头,继续擦着膝上的流星锤。

看似决绝的澹台武,心境却是无法言说的沉重。

他不想杀澹台深,就算讨厌哪怕是恨,可澹台深到底是父王最喜欢的儿子,他不想……

只是,澹台深威胁到大哥了。

他没办法!

大哥说澹台深会武功,很厉害。

酉时他只要见到澹台深就下手,否则死的就是大哥!

“你要不带我去,回来我就死了!”衿羽着急,大步走到澹台武面前,“那晚薛詹就想杀我灭口,你得把我带在身边保护我!”

其实只要换一个人,大概早就发现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脸皮,也挺厚。

也就是澹台武,完全没看出衿羽身上的缺点,在他眼里太瘦是衿羽唯一的缺点。

于衿羽,酉时义庄之约她必须要去,尤其在听到澹台韦的计划后,衿羽发誓,她哪怕是死

也要拉住澹台武,逼急了她跟澹台武同归于尽。

澹台武握着拭巾的手微顿,擡头,“可是……今晚可能会有一场恶战,我怕我护不住你。”

“护不护得住你试试啊,你要把我留下来,我肯定活不成!”衿羽转转眼珠儿,“除非你能把薛詹杀了……对了,今晚薛詹要在的话,你把他杀了吧。”

衿羽说话时,不自觉坐到澹台武对面,还刻意朝前拽了拽椅子,拉近距离。

澹台武皱眉,“薛詹是大哥的人。”

“那怎么!要不是他守护不利,澹台王棺柩能着火?再说……就因为他是你大哥的人,你才更应该杀他,他是坏人啊!他背着你大哥在外面欺男霸女,这不是坏你大哥名声么!”

澹台武瞪大眼睛,“没听说过他欺男霸女。”

“我不是女的啊?他想杀我!”衿羽用手指了指自己。

眼见澹台武犹豫,衿羽随便捡两件之前吃过的苦稍稍回忆一下,眼泪哗哗往下流。

看到衿羽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澹台武就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难受的连呼吸都觉得不顺畅,“你别哭了,太烦人。”

衿羽听到之后立时收声,一张嘴紧紧抿着,腮帮子鼓起老高,眼巴巴看向澹台武,眼泪依旧掉的欢快无比。

这副模样当真比刚刚还要让澹台武憋的上不来气儿,“都听你的!可不可以不哭?”

“可以。”衿羽点头,眼泪顷刻被她憋回去。

澹台武,“……”

金乌长飞玉兔走,青鬓长青古无有,秦娥十六语如弦,未解贪花惜杨柳。

沱洲的这一日显得极为漫长,等待总是叫人难熬。

每个局中人,都在祈祷……

远在千里之外,颖川将军府。

这是海棠自入颖川之后,第二次入将军府的书房。

书案对面,一袭黑袍的顾清川正握着一本兵书,看的入神。

海棠推门进来之后,并没有打扰眼前这位久经沙场的老王爷,而是默默站在那里,自顾看着锦袖上的凤鸾刺绣。

一针一丝,皆有灵气。

半柱香的时间,直到顾清川看罢最后一页书卷,方才擡眼,“姑娘久等。”

“难得王爷召见,便是再等久些也无妨。”海棠闻声擡头,浅笑嫣然。

自入颖川,海棠的日子过的算是惬意,加上这里气候养人,海棠的气色看着要比来时红润许多。

可即便是这样,顾清川依旧从骨子里不喜欢这个女人,过于阴柔。

“本王听闻近日,海棠姑娘对舒无虞的调教越发严格许多?”顾清川将手中书卷阖起,规规整整放到桌案一角。

海棠俯身,“回王爷,这是海棠的本分。”

“怕不是姑娘在休息的时候,也要尽这样的本分?”

顾清川这话算是给海棠留了脸面,要刻薄点儿说,他就想问问海棠,勾引舒无虞到自己闺房,彻夜未出,是几个意思!

海棠自知此事瞒不过顾清川,她也没想瞒着,“否则呢?王爷想如何把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牢牢握在手里。”

“本王许以重金。”顾清川正色道。

海棠笑了,“钱是这个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王爷拿得出,钟一山就拿不出?”

顾清川沉默,当初选中舒无虞是海棠点的将,可海棠也说了,舒无虞无父无母。

除了钱,他的确没有想好将其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办法。

见顾清川不语,海棠又道,“奴家为王爷,为颖川,可谓是鞠躬尽瘁了呢。”

“如你所言,本王又该如何将你牢牢握在手心?”

顾清川不想打哑谜,他要海棠一个明确的答复。

听到这样的质疑,海棠擡起头,阴柔的眸子直视眼前这位叱咤风云的老将,哪怕顾清川的眸子再犀利,却对海棠丝毫无用。

她冷冷看着顾清川,眼波流动,其间迸发出来的异彩透着一股仿若地狱焰火般的决绝跟毁灭之感。

某一刻,顾清川仿佛在海棠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了恨。

“若海棠不说,王爷如何晓得舒伽真的诞下一个男婴,又如何知道她曾给这个男婴起名,叫无虞!”

海棠缓身走向桌案,随她一同逼近的,是那股强大到连顾清川都有些震惊的怨气,“如果不是有意投颖川,真心待王爷,这些事我本可以烂到肚子里,我又何必来。”

“你恨谁?”顾清川在这一刻,相信了海棠。

纵然他不屑这个女人的手段,但他欣赏这个女人身上的那股狠劲儿。

面对顾清川的问题,海棠忽的笑了。

那笑容虽明艳,却让人打从心里发抖。

“自然是王爷的敌人,否则海棠也不会来这里。”

海棠不说,顾清川也不勉强,“他朝舒无虞若出现在皇城,可骗得过朱元珩?”

“海棠可以保证,现在的舒无虞比真的皇子更像皇子,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能够揭穿他,真的也不行。”

寥寥数语,却是海棠对顾清川最好的回答。

“如此,辛苦姑娘。”

“奴家不辛苦,辛苦的是王爷。”

海棠收起一身戾气,盈盈俯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海棠告退,天色不早,我怕无虞在房间里等急了。”

“退吧。”

转身一刻,海棠那双阴柔美眸霎时戾气如芒。

她为温去病守着的如玉身子,终究是没了……

深夜的万蛇谷,万籁俱寂。

白天里洞口外面一直不曾停过的窸窸窣窣声渐渐歇止,山洞里的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

以前一来一往御赋倒没把万蛇谷当回事儿,这一久呆问题就来了。

蛇肉吃腻了。

此时洞内,御赋正坐在石床边替曲红袖紧了紧被子,扭头就见曲银河在那儿腌制拔了皮的蛇肉段。

“你干什么?你想在这里住多久?”御赋一双凌厉眸子射过去,恨声开口。

曲银河自动屏蔽那份怨念,“不是我,是你们两个。”

不等御赋质疑,曲银河又道,“我想过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干脆现身回苗疆,且将那池浑水搅一搅,说不定还能搅出什么名堂,你跟袖袖先留在这儿。”

“苗疆现在到底……”

就在御赋开口之际,一阵悠扬琴声飘然而至。

曲银河跟御赋相视数息,皆知来者是谁。

清澈明净的琴声潺潺如流水,婉转灵动仿若天籁。

偶听琴声激荡,似流水撞乱岩石荡起的白色浪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又似满天流云随风起,洋洋洒洒泄千里。

果然,当琴音的主人出现在二人面前时,御赋跟曲银河皆收回视线,该给曲红袖盖被子的盖被子,该腌蛇肉的腌蛇肉。

琴音止。

洞口处,一身青色玄衣的男子优雅站在那里,瑶琴被其竖在身侧。

男子身体朝琴身倾斜,左腿微弯,足尖点地,动作潇洒拨开垂在胸前的长发,弧度近乎完美的下颚微微擡起,“多年不见,本公子是不是帅到你们两个认不出来了?”

二人依旧各自行事,看都不看一眼。

男子见二人没什么动静,又用骨节分明青葱如玉般的手指,将他刚刚拨到后面的长发又拨回来,“这么多年不见,你们一回来就跟我玩躲猫猫的游戏……是不是没想到我能找到你们?”

男子长相在眼前二人面前倒也称不上有多俊美,确是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样子人畜无害,还有点儿水汪汪的盈溢感。

曲银河跟御赋就是不说话。

“你们再不理我的话,我可走了!”

男子旋即转身,却听背后有道极不友善的声音传过来。

“走肯定是走不了,你自己死,还是让我们把你打死?”一向温和的曲银河,哪怕温去病把他气的要死的时候,他都不曾说过狠话。

但此刻面对眼前男子,曲银河忍不住。

至于原因只能说往事不堪回首,被骗怕了……

眼前这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苗疆四长老的独生子,乔忘休。

之前曲银河说过,四长老及其族人在苗疆也算是无比奇葩的存在,莫说其族人不会养蛊,哪怕是四长老本人也不会。

而在苗疆,以蛊为王。

像四长老及其族人的这种情况,地位自然是低。

那么作为四长老的儿子,乔忘休在苗疆便是被人踩在脚底与地面摩擦的典型代表,至少小时候是这样的。

反观之,曲银河是苗疆主的义子,御赋是苗疆上宾。

我们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那么奇妙。

原本应该在苗疆混得风生水起的二人,正因为跟某人有了牵扯居然也把日子过的很惨。

哪怕是曲红袖与人打架,多半也是为了某人。

某人,特指乔忘休。

而他们之间牵扯的根源只有两个字。

正义!

儿时的乔忘休长的又瘦又小,经常会被余下三位长老家的子弟欺负,且毫无还手之力。

而曲银河他们最先替乔忘休出头的,是御赋。

作为御城小王孙,御赋打小就有责任跟担当,看到有人被欺负就理所当然冲过去。

只是苗疆不是御城,他打完不平之后自然没有人会因为御王的面子不了了知。

就拿大长老的次子来说,被御赋暴打之后当即回去叫人,二十来个小伙子,直把御赋打的头破血流,那次曲银河跟曲红袖也跟着遭了殃,三人到最后连跑带颠儿直奔了二十里地才算保住一条命。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们三个被群殴的时候,乔忘休藏起来了。

就好比甲被乙打,丙路见不平去打乙,结果甲把丙扔在那儿,自己跑了。

最可恨的是大长老的次子,到苗疆主那里恶人先告状的时候,曲银河他们三人据实开口,结果……

乔忘休说他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可想而知。

曲银河并不是小气的人,如果这种事只发生一次他不会记在心里,毕竟乔忘休身份地位在那儿,他想自保没人怪他。

但问题在于接下来。

自从御赋救过他一次之后,他就跟是狗皮膏药似的,黏上了!

在苗疆,只要有人欺负他,他准保第一时间去找御赋救命。

每每这个时候,乔忘休那对水汪汪仿佛下一刻就会泪崩的眼珠子,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哪怕御赋犹豫,曲红袖也会既往不咎往前冲。

结果,还是一样。

退一万步讲,如果乔忘休一次一次退缩是因为他真的害怕,倒也能解释的通。

关键是每次都是这小子先惹事儿,他先骂人,把人家激怒之后挨打就找御赋出头,周而复始,无止无休。

最后的最后,乔忘休成功转移那些纨绔子弟的视线,硬是把那些人的目标引到曲银河跟御赋和曲红袖身上。

然后。

是的,还有然后。

然后这小子就坐在树上边弹琴,边看树下一群人围殴曲银河他们三个,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不见他吭一声,还悠哉弹琴!

往事历历在目,曲银河行走江湖,每每听到有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时候,就会想到乔忘休。

这会儿听到曲银河开口,乔忘休一脸‘委屈’转回身,撇撇嘴,眼睛好似下一刻就要滴出眼泪,“我好怕。”

明明与人示弱的三个字,听的曲银河火冒三丈!

御赋疯了,“你闭嘴!”

这三个字他真听够够的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曲银河冷眼看向乔忘休。

乔忘休闻声,随手提起瑶琴走过来,朝曲银河坐的长形石凳上挤了挤,“你猜?”

“你滚!”曲银河嫌恶道。

“这可是你叫我滚的,我滚了?”

要说乔忘休那双眼睛,想求你帮忙时水意盈盈,不想求你帮忙时含情脉脉,总之一脸的善良无辜相,很会骗人。

“苗疆到底怎么了?疆主跟炽翼出了什么事?”曲银河言归正传。

乔忘休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曲银河跟御赋真的忍了很久,待乔忘休说出这句话,整个山洞里杀气漫天。

“生病了,我只知道他们生病了。”乔忘休抖了抖身子,诚实道。

曲银河不以为然,“一起生病?”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乔忘休音落时,杀气复起,“我只知道这么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苗疆的地位,还有再低一点儿的空间吗?”

这一问,曲银河跟御赋竟无言以对。

“袖袖怎么了?”

这会儿,乔忘休终将目光落在曲红袖身上。

御赋转回身继续照顾曲红袖,“不关你事。”

“你们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了大麻烦?”乔忘休转而看向曲银河,狐疑开口。

曲银河不想理他,默不作声。

“肯定是,要不然袖袖也不会明知道苗疆主生病,还躺在那里睡觉。”乔忘休的话,成功引起曲银河想要把他当场掐死的决心。

就在曲银河欲动手之际,乔忘休忽然擡起头,表情异常严肃,

“苗疆可能要出大事了。”

曲银河被他这么一说,心底那片疑云又浓重几分。

他擡头看向御赋,御赋也刚好看过来。

二人心里皆了然,袖袖体内蛊母被人盗走,当是苗疆大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