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距树林十里外,有一座破庙。
庙里有一束微光。
破败的佛像经年累月被风霜雨露残蚀,早已分不清是佛是魔,刷着黑漆的佛眼空洞的看着这个世间,无情无感,无悲无欢。
忽地!
一只深褐色信鸽突然自庙门飞过来,落在满是尘土的残破供桌上。
昏暗中,一只手慢慢伸向供桌。
信鸽扑腾两下翅膀,落在那只手里。
借着微弱的灯火,一张阴冷的脸赫然呈现在黑色斗篷
狐目,睛黄,左侧耳垂戴着一个银制的钉扣。
眉短,眼尾高高吊起。
这是典型的……
吊梢眼。
破庙昏黄,赖笙倚在残败的供桌旁边,擡手解下鸽子腿上的信筒。
鸽子被松开的一刻,扑腾着回落到供桌上。
借着烛光,赖笙展平密笺,‘急需’二字赫然映入眼帘。
赖笙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是什么,可他不急,甚至不想再继续。
他把密笺扔到地上,整个身子颓废靠在供桌的桌脚,目光望向墙壁上早已看不清的壁画,经历时间的腐蚀,神佛早已化魔,张牙舞爪,丑陋不堪。
父亲到底,为什么!
直到现在,赖笙都不确定自己的父亲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他是内鬼?知道他暗中散布了许多诋毁疆主的谣言?
还是知道他害死石察的事?
赖笙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不管他做过什么,都是为了父亲,为了族人!
每一件他都没错!
尤其是石察的死,如果让那个天生拥有双属性元力的家伙长大,可以预见,未来二十年,三长老的族人必能压过自己的族人。
这不行,这不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
只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被驱除出苗疆,永久除名。
他哪怕是死,都不可能再回到十万大山,那个承载着他前半生所有荣耀的地方。
死都不行啊。
恨!
赖笙突然攥紧拳头,发出的咯咯声在这暗夜的破庙里,阴森至极。
如果这些都不是他的错,那是谁的错?
温去病,钟一山!
要不是温去病跟钟一山把曲银河和御赋带回苗疆,事情本可以按着他预计的方向发展,是他们的突然出现,坏了自己整个布局。
这种逻辑显然经不起仔细推敲,哪怕钟一山他们不去,赖笙依旧是炽翼局中局的一枚棋子,他的下场也依旧不会比现在更好。
只是现在,赖笙可以报复的只有这两个人。
而且除了报复这件事,赖笙当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离开苗疆,他所有的雄心壮志全都成了梦幻泡影,水月镜花。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离开天空的苍鹰,离开水的鱼,死不死活不活的将就着。
哪怕他以千机蛊追踪钟一山等人的行踪,但接下来该如何,他不知道。
夜风吹拂,卷起一丝凉意。
那张被赖笙扔到地上的信笺随风而起,飘荡着落到他的膝盖上。
‘急需’二字,再次映入眼帘。
冥冥中,仿佛每个人的路,早已注定。
赖笙空洞的目光一瞬间有了光彩。
他忽然想到一直与他购得千机蛊尸的神秘人,亦在大周皇城。
密笺被赖笙重新握在手里,他忽然有了新的方向……
大周皇城,将军府。
自上次被推到地上之后,这一两日钟知夏都没看到危耳的身影。
哪怕被那么严厉的拒绝过,钟知夏心里仍然憋着一股劲儿,想她钟知夏当初也是被吴国世子跟殿前司指挥使同时爱上的女人,且被朱裴麒选中当了半年的侧妃。
她的姿色断然不差,危耳怎会拒绝?
钟知夏后来仔细想过,怕是那时危耳知自家兄长在外,故作姿态而已。
所以,她不想放弃。
这会儿自正厅走出来,钟知夏脸色略有失落。
听管家的意思,危耳大清早便离开了。
拐角落,钟知夏正琢磨该如何将自己的美,完完全全展现给危耳,让他欲罢不能的时候,忽有一道黑影闪过。
“大胆!”
那抹黑影撞了她,钟知夏含怒转身一刻,背后竟空空如也。
凉风袭过,钟知夏不由打了个激灵。
偏在这时,她发现地上多了一物,是一个绣着葳蕤牡丹的锦囊。
钟知夏可以肯定,刚刚这里并没有。
于是她看了眼四周,见无人便蹲下来捡起锦囊。
没有在原地逗留,钟知夏寻得一处僻静角落,打开锦囊,其内有张字条。
待其展开字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钟府江斐,在幽市醉仙楼。’
钟知夏美眸紧蹙,江斐不是死了吗?
当日钟弃余亲口承认她杀了江斐,母亲与其有染便成了一笔查不清的糊涂债!
倘若江斐没死的话,那死的可就是钟弃余了!
思及此处,钟知夏立时收起字条,急匆离开将军府……
皇宫,含光殿。
这段时间一直比较消停的顾慎华,在得知钟长明与钟知夏到刑部告御状,且背后靠山是危耳的时候,便开始不安。
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为此,流珠特别嘱咐御医院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过来。
殿内,流珠端着托盘迈进大厅时,顾慎华正于主位上以手抚额,用力揉搓,双眉紧皱在一起,看起来十分难受的样子。
“皇后娘娘又头痛了?”
流珠快走几步将托盘搁到桌边,上前绕到椅子后面,双手贴于顾慎华两侧太阳xue开始按压,力道适中。
顾慎华顺势靠在椅背上,长吁口气,“钟府的贱人,也是真多。”
“皇后娘娘说的是钟知夏?”流珠狐疑道。
“钟知夏自是贱人无疑,那钟弃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她们两个前前后后在太子身边转来转去,太子何必染上这一身腥!”
“钟弃余倒是没什么,眼下钟知夏也忒大胆了些……”
流珠话因未落,顾慎华突然转身,美眸闪出一抹愠冷。
“皇后娘娘明鉴,奴婢的意思是当务之急可得先把太子殿下给摘出来,否则案子再这么闹下去于太子殿下声誉不好,至于钟弃余,她在皇后娘娘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想要处置了,便处置了。”
流珠的解释在理,顾慎华转回身,“你以为本宫不想案子快点儿结?谈何容易!”
看着顾慎华背对的身影,流珠暗自噎了噎喉,重新擡手,“皇后娘娘且给太子殿下想想办法吧。”
“怎么想?你以为真正想搅乱这滩水的是钟知夏跟钟长明?”顾慎华冷哼,“这根本就是父王想扳倒麒儿的开始!”
“不会吧?”流珠佯装震惊道。
“危耳是父王的人,他给钟知夏跟钟长明撑腰已经说明一切。”
顾慎华摆手,流珠这方从椅子后面绕过来,“近三个月内,本宫给父王去了多少封信?”
“回皇后娘娘,十七封。”
殿内瞬时沉寂,顾慎华神色渐渐冷凝。
去信十七封,回信却是。
无……
沉默许久的含光殿,传出一声叹息。
顾慎华坐在主位上,望向眼前殿门,目光却又似透过这殿门望向更远的方向。
她还记得自己初嫁皇宫时,父王不舍的样子,那时的父慈女孝如今还剩下什么。
“父王这是铁了心想要扳倒麒儿,本宫作为皇后……”
顾慎华敛眸,苦涩抿唇,“岂能同意。”
“皇后娘娘,药温着。”流珠将搁在桌上的安神汤端过来,小心翼翼道。
顾慎华看了眼那汤药,犹豫片刻后接在手里,一饮而尽,尔后将空瓷碗交给流珠,“去拿纸笔。”
流珠迟疑,“皇后娘娘……”
“本宫要给父王,写最后一封信。”
如果说她之前写的十七封信,都是以女儿的身份,那么这最后一封,她想以大周皇后的身份,给外姓颖川王,最后的忠告……
皇宫里,同样默默关注钟长明一案的人,还有龙干宫的周皇。
现在的周皇身体依旧很虚弱,但也不会说晕就晕。
记忆亦在慢慢复苏。
只是有关舒伽的事他仍然不记得,一点儿都不记得。
龙干宫内室临近窗棂的桌边,逍遥王正在思考手中黑子落处,对面周皇却在望天。
丁福则将有关御状的细节无一疏漏,悉数禀报。
“顾清川,这是要回来了。”
朱元珩听罢之后,面色无波,缓声开口,“一山那边可有消息?”
“回皇上,钟大元帅再有十日便可返回皇城。”
朱元珩点头,“下去吧。”
丁福离开后,朱三友终于有了一定,黑子落盘,“皇上,别说臣弟没提醒你,再有三步臣弟必能赢你。”
朱元珩闻声看了眼棋盘,眼皮一搭,之后面无表情擡头看向自己的亲弟弟。
真的是亲弟弟吗?
他有时候会这样怀疑……
距离上次公审,已经过去七日。
经危耳提请,陶戊戌第二次坐在了主审的位置上,惊堂木响。
伴着一阵‘威武’声,钟弃余于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公堂。
身为太子侧妃,钟弃余依旧可以坐着说话。
反倒是钟长明伤势大愈,不必赐座。
以往公堂,原告站着,被告跪着是常态,像这种原告站着,被告坐着至少在陶戊戌的公堂上,还是头一遭。
危耳身为监审,与那日一样坐在旁侧。
“钟宏尸体仍在天牢仔细验着,结果还没出来,危将军提请升堂,可是原告有了新的证据?”主审位上,陶戊戌看向危耳,态度算是恭敬。
危耳微微颌首,“钟长明,你可以说了。”
自上次被钟知夏弄的过敏之后,危耳真的是很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
“将军,此事兄长知之甚少,知夏来说。”
钟知夏只道自己上次在公堂上的表现叫危耳失望,这次无论如何她都要把面子争回来。
四目相触,危耳瞬间移开视线。
这一偏移,刚好迎向钟弃余审视中略带那么一丝玩味的目光。
危耳看出钟弃余唇间的似笑非笑,微微皱眉。
他的清誉,不容玷污!
于是他硬是瞪大眼睛,胸怀坦荡回视。
不想钟弃余早就移开视线,观赏起钟知夏的表演。
“启禀陶大人,钟弃余原本是家父酒醉,不慎与府上一贱婢所生的孽种,原本像她这样的孽种不该存活于世,只是家母当年仁慈,并没有处置那名叫桃夭的贱……”
“据本官所知,桃夫人是皇后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钟姑娘还是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措辞。”堂上陶戊戌打断钟知夏,淡声道。
钟知夏闻声,当下看向危耳。
奈何危耳并未发声。
“是……”钟知夏强忍不忿,“当年桃夭被大夫诊出有孕,母亲同情她,并未依父亲之意以家法将其乱棍打死,而是差人将其送到清奴镇,如此钟弃余方有幸活下来,就连她现在的名字,都还是母亲起的!”
面对钟知夏的颠倒黑白,钟弃余没有一丝反驳。
因为不必要。
若是平常案子,陶戊戌对于这种答非所问的人,哪怕你是原告也要给几下杀威棒。
问你有没有新证据,你个小丫头片子从还没有你的时候开始说起!
但好在陶戊戌今日闲,过往听之。
反倒是钟长明提醒了钟知夏,“陶大人在问证据。”
不论对错,至少这两次升堂,钟长明感觉到自己妹妹的咄咄逼人。
想到此处,他不禁看向对面那个同父异母的女子,说不出来的感觉,没有亲情,但又觉得那女子十分弱小。
钟知夏轻咳一声,“知夏的意思是,吾母待她如亲生,她却伙同钟府家丁江斐诬陷母亲与其有染,害母亲被父亲猜忌怀疑,含恨而终!”
一直坐在那儿,气定神闲的钟弃余听到这里,身形微顿,清澈眸子转向钟知夏,挑了挑眉梢。
“钟弃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把江斐藏起来就没人找到他了?”钟知夏冷嗤时,俯身朝向陶戊戌,“还请陶大人宣江斐上堂,与钟弃余对峙!”
陶戊戌瞄了眼薛师爷。
“宣江斐!”
一阵‘威武’声后,江斐果真被人带上公堂。
钟弃余的视线,便自钟知夏身上转向走过来的男子,那眉目,那身形,还真是。
可是不应该,江斐死了。
她亲手杀的。
“奴才拜见陶大人!拜见危将军!”男子由衙役带上公堂,立时双膝跪地,谄媚又讨好道。
哪怕江斐就在眼里,钟弃余面色依旧平淡如一滩死水,看不出半点微澜。
她依旧没开口,静观其变。
这份从容跟淡定,哪怕落在陶戊戌眼里都暗自佩服。“你是江斐?”陶戊戌开口问道。
“回大人,奴才正是!”江斐拱手,言词肯定。
陶戊戌点头,“那就说说吧。”
“是!”
江斐看起来十分激动,得令后直接转向钟弃余,“钟侧妃,不是我江斐贪得无厌,是你给我的那点儿银子根本就不够……两位大人明鉴!当初就是这个钟弃余私下找到我,让我想办法在夫人睡着的时候,偷偷跑进夫人屋子里呆一会儿,这样府上的人就都怀疑夫人与我有染!其实没有!这都是钟弃余的主意!”
江斐在公堂上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别人只当是听热闹,可钟弃余听进去了。
他说的那些事,一件不差。
钟弃余面色依旧平静,心里却是暗惊。
江斐必定是假,可能把背地里的事说的这样详细,他这是勾搭上钟府里的谁了?
知道整件事的人不多。
完了……
“钟弃余,你就都承认了吧!”
江斐摆出苦口婆心的姿态,最后劝了钟弃余一句。
终于,所有人的视线落到钟弃余身上,大家都在等着她为自己辩解。
尤其是钟知夏,脸上那副旗开得胜的喜悦根本掩饰不住。
见陶戊戌看过来,钟弃余缓缓起身,之后浅移莲步绕过江斐,走到钟知夏面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嫡母的清白,那些只是府里的谣言,二姐你为了冤枉我,又何必把那些虚无缥缈的谣言,硬是找这么个下人,坐实了?”
“嫡母临终时你不在,灵堂祭拜你不在,出殡那日你亦不在,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不孝,但你现在硬是找人到这里诬陷嫡母清白,则是二姐你的不孝。”
钟弃余真的是很聪明,很聪明的女子。
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为自己辩白的时候,她却将整件事都推翻。
毕竟陈凝秀跟江斐有染的事,由始至终都没有被人捉奸在床,大家之所以知道,无非就是府上下人那些风言风语。
这是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事。
也就无所谓对错。
钟弃余在这件事上真正利用的不是江斐,而是人言可畏。
“空xue来风未必无因,倘若谣言出自钟侧妃,便是蓄意诬陷。”陶戊戌没开口,危耳却不能让钟弃余就这样唬弄过去。
钟弃余闻声转身,正视危耳,清澈眸子微微眨了一下,“将军早膳吃了萝卜?”
“没有。”危耳虽然不知道钟弃余为何有此一问,但却如实否定。
“哦……”钟弃余微微颌首,“那刚刚那个屁就不是将军放的,虽然是从将军那里飘过来的。”
堂上一阵窃笑,危耳脸颊骤红。
陶戊戌动了动眉梢,“危将军,本官与你坐的可近。”
危耳一脸悲愤,“我没放屁!”
“那就是陶大人……亦或是本宫的鼻子出了错。”钟弃余音落之后看向陶戊戌,“本宫无意冒犯,只是打个比方。”
陶戊戌点头,微侧身看向危耳,“钟侧妃的意思是,她只问了一句将军早膳是否吃了萝卜,引得公堂之上大家都以为将军你放了屁,此事若追究起来,将军也只能追究钟侧妃说的那句话,不知将军觉得钟侧妃说的那句话,得判个什么罪?”
危耳语塞。
“大人,我们现在怀疑的是钟弃余勾结江斐制造谣言,家母死于谣言,她只要做了这样的事,便是凶手。”一直没有开口的钟长明,硬是拨开钟弃余散出的迷雾,一针见血。
钟弃余想着若侥幸唬弄过去,便过去了。
若是没过去……
“第一,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第二,嫡母死于恶疾。”
钟弃余转回身,一步步走向钟长明,“兄长会问嫡母因何染上恶疾?我来告诉你,但凡为嫡母诊断过的大夫都可以告诉你,思郁成疾,因为二姐贵为太子侧妃之后,禁止嫡母入宫探望。”
一句话,道出那段时间钟知夏与陈凝秀的真实关系。
当然,那也是她挑拨的。
“钟弃余,你胡说!”
“宫中规矩,但凡二姐说过哪些重要的话,都有记录。”钟弃余转眸,肃声道。
钟长明一瞬间看向钟知夏。
“哥哥……”
未听钟知夏解释,钟长明视线回落,“钟侧妃,人证在此,你说没做过是不是也该拿出证据?”
相比钟知夏,钟长明显然要更沉着冷静。
“证据不该是你们找么。”
钟弃余冷厉迎向钟长明的目光,毫不退缩,亦无半分心虚之态,“这个叫江斐的下人说我做过,他又有什么证据?”
钟长明无言以对,因为他并不知情。
“还有,兄长的诉求是太子殿下诛杀忠臣,就算陶大人不介意数案并审,也请兄长跟二姐下一次可以拿出足够定罪的证据,时间宝贵,两位浪费我的时间倒是没什么,两位大人未必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被浪费。”
眼见钟府兄妹被钟弃余逼到无语之境,危耳沉声开口,“本将军有时间。”
听得此言,陶戊戌慢动作扭头看过去。
危耳不以为然,和谐年代欢乐多,不可以么!
钟弃余未语,淡然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只不过在绕到江斐面前时停顿片刻。
江斐愣了愣,“大人明鉴!奴才说的全是实情!”
是呵,全是实情。
钟弃余启步,坐回到那把涂抹朱漆的木椅上,心里划过一抹寒意。
是焦甫!
公堂一时无声,陶戊戌拍了惊堂木。
“退堂!”
喊出这两个字的,是薛师爷。
钟知夏跟钟长明最先被衙役带出去,陶戊戌跟薛师爷直接去了后堂,两侧衙役也都同一时间离开。
危耳就是一犹豫的功夫,整个刑部公堂就只剩下他与钟弃余两人。
钟弃余坐在椅子上,她站起来需要时间。
再说贵为太子侧妃,她总不能行走带风。
危耳的犹豫,是犹豫要不要解释。
必须解释!
反倒是钟弃余,她既知危耳不是那个最重要的角色,自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浅步走出公堂。
然而!
钟弃余摔倒了,身后锦衣裙摆毫无预兆停滞,她整个身子实打实趴到地上,双手略有擦伤,微见血迹。
时间定格,钟弃余摔倒之际回头,分明看到危耳的脚,正踩在她的裙摆上!
如果是在清奴镇,钟弃余铁定一脚反踹过去,再问候一下危家祠堂里那些老东西们过的好不好。
可现在,她就死死盯着危耳。
危耳倏然擡脚,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
然后危耳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绕开钟弃余很远之后,走了。
“滚犊子!”
直到危耳的身影淡出视线,钟弃余终于没忍住,捡起了她自入皇城就戒掉的脏口……
且等虚空琢自外面小跑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钟弃余正从地上狼狈趴起身。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
钟弃余低头扑净尘土,也不顾手腕上的划伤,“你之前调查危耳的消息,是不是有误?”
虚空琢认真思考一下,“没有啊,怎么?”
“这种小人,不提也罢。”钟弃余没空搭理危耳近似小儿的举动,拉着虚空琢走出公堂,“去钟府。”
一路上,钟弃余反复回想在公堂上的情景,回想那个叫江斐的人。
彼时公堂她思虑欠周,只道江斐绝非本人,而他之所以知道那么多细节,定是有钟府知情人相告。
知道的那么详细,除了焦甫,还能是谁!
轿子一路西行,终至钟府停下来。
轿帘掀起时,虚空琢直接伸手过来,“娘娘小心些。”
钟弃余下意识将手搭上去,之前被磨破的地方传来隐痛,“呃……”
“娘娘……”虚空琢注意到钟弃余的细微表情,忧心开口。
钟弃余从来也没矫情到在乎这点儿小伤,“无妨。”
待其走出轿子,虚空琢先一步行至府门,欲敲门时却发现门内并未上栓。
“进去。”钟弃余冷声开口。
府门大启,内里却已空空如也。
哪怕平日里打扫的几个下人,也都不见踪影。
钟弃余止步于庭前,虚空琢则上前一步大喊,“来人!”
半晌后,院中依旧只有庭前主仆二人。
“娘娘……”虚空琢心焦回到钟弃余身边,“三日前奴才还见过焦甫!”
钟弃余未语,就只盯着眼前正厅,清澈眸子微微眯起,心底却掀起滔天骇浪。
是谁?
“娘娘?”见钟弃余沉默,虚空琢一脸忧虑走过去,“奴才要不要派人找找……”
“不必。”
钟弃余敛去眼底浅溢的惊慌,“找也找不到,该出现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
虚空琢并没在公堂之上,是以他并不知道钟弃余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回宫。”钟弃余转身,樱唇一瞬间抿紧,神色冷寒至极。
哪怕是天王老子挡在她面前,她拼个鱼死网破,头破血流,也决不回头!
“对了!”虚空琢恍然想到什么,“奴才觉得危将军有可疑。”
钟弃余止步,眸色忽闪过去。
“奴才那会儿在公堂外碰到危将军的时候,好像听到他嘴里嘀咕什么……身子骨太弱就不要……挡着路……”虚空琢认真回忆一下,“娘娘你说,他这是不是话中有话?”
钟弃余以为是什么要紧的消息,听得此言,本就不是很好的心情越发糟糕,“不要多想,他就是话面上的意思。”
待钟弃余走出府门,虚空琢仍站在原地,绞尽脑汁。
他觉得不是,他觉得危耳肯定不是好心,这话里肯定有什么自家主子没有想到的猫腻。
“愣什么呢!”府门外,钟弃余见虚空琢没有跟过来,唤了一声。
虚空琢闻声后,当即小跑过去。
他暗暗发誓,不管是谁想要伤害他家主子,他都拿命拼……
皇城,将军府。
虽说是钟长明与钟知夏乘轿先离开的刑部,但先回来的却是危耳。
他这一路行走如风,哪怕迈进府门一刻,脑子里还都是一片空白。
能找到自己家大门全都是靠惯性。
“危将军!”巧在危耳刚进去,钟长明跟钟知夏的轿子便停在府门。
钟知夏走出轿子时看到危耳,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巴结的好机会。
有时候钟知夏甚至在想,抛开年纪稍稍大了些,这个男人也没什么不好,若能成为将军夫人她也是知足的。
危耳没听到有人叫他,如果听到,可能走的不会这么慢。
“危将军!”
钟知夏见危耳没有停下来,正要加快步子去追时,却被自家兄长拉住,“哥哥……”
“你跟我来。”钟长明一路沉默,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有些忍不住,拉着钟知夏行至府门外一处僻静的拐角处。
钟知夏着急,眸子不时盯向府门,“哥哥你拉我做什么!将军……”
“你对母亲,做过什么?”钟长明剑眉寒目,声音低沉。
听出自家兄长语气中的冰冷,钟知夏这才转眸,酝酿情绪后擡起水意盈盈的眸子,“哥哥,钟弃余说的都是假话,她……”
“她说但凡你在宫里说了哪些重要的话,都会有人帮你记下来,这件事我能查出来,但我希望是你告诉我。”钟长明肃然开口,目光凌厉。
钟弃余是骗她的,宫里的人才没那么闲。
可钟知夏不知道,她忽有心虚,目光躲闪。
“我这便入宫。”
钟长明几欲转身一刻,被钟知夏拉住胳膊,“哥哥,我都已经不是太子侧妃了,你怎么入宫啊!”
“我不是还有一个当太子侧妃的妹妹……”
“她不是你妹妹!她是孽种!”钟知夏突兀低吼,美眸凝霜。
钟长明转回身,“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对母亲……”
“有!母亲那时借着我是太子侧妃的身份时常入宫,说话口无遮拦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所以你便不许母亲入宫?”
“那我能怎么办?那会儿穆如玉还活着,处处针对我,你以为那个太子侧妃我当的很舒坦么!”
“母亲病重,你可回去探望过?”
钟长明句句问到钟知夏心尖的地方,她有些难以启齿,“母亲重病之际隐瞒了我,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有病。”
“那母亲病逝,你可回过钟府,守过灵堂?”
钟知夏再次语塞。
“有还是没有!”
“没有!”钟知夏擡起头,“哥哥你不在皇城,那时皇城瘟疫肆虐,我虽没有回去守灵,那是因为我去了瘟疫集中的御林营,我是怕自己染上瘟疫,若是把瘟疫带回钟府,那死的可就不只是母亲了!”
“你为什么会去御林营?”
对于瘟疫,钟长明略有耳闻。
“太子当时就在御林营,我那个时候必须要有态度,若不去……”
钟知夏,失言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这种解释不是很恰当的时候,钟长明已然带着无比失望的目光,绕过她,走向府门。
“哥哥!”
不管钟知夏如何唤道,钟长明却未回头。
他心很痛。
“你有什么资格埋怨我!母亲病逝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父亲被冤枉入狱的时候你不一样没回来!不知道是理由吗……”
钟知夏的声音渐行渐远,钟长明一直存于心头的愧疚再一次占据满怀。
所以这御状,他必要告到底。
与外面悲伤而又让人绝望的画面不同,将军府后宅主卧,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砰砰声。
危耳在杖毙双靴。
他没打自己的脚,留着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