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脸
自那晚温去病与初云双双昏迷之后,伍庸当日便到世子府,奈何凭他医术竟未能将二人唤醒。
无奈之下,伍庸只得留在世子府。
好在世子府里亦有属于他的药室,经伍庸夜以继日等待,温去病终于在第三日清晨睁开眼睛。
除了等待,伍庸并没有找到温去病昏迷的根源所在,包括初云也是。
此刻伍庸推轮椅进来时,钟一山正拉着温去病的手,满目担忧。
“真的没事?”
床榻旁边,钟一山脸色憔悴,这三日他亦未睡。
温去病见钟一山这般,十分心疼,“我没事,倒是你该去好好休息,以后我若昏迷亦或怎样,你可不许这样熬着。”
伍庸行至床榻,半冷不热道,“钟元帅自有熬的道理,把你熬死,元帅便可找个美娇娘,免得跟着你日夜操心。”
钟一山见是伍庸,恭敬起身,“伍先生。”
伍庸微微点头,之后伸手想要替温去病把脉,不想温去病突然一个反手,狠狠在伍庸手腕掐一下,非但掐,还拧了半圈儿。
伍庸气的,“钟元帅,瞧瞧你家温三岁!”
钟一山好气又好笑,“你且叫伍先生给你把脉,不许胡闹。”
“好。”温去病见媳妇瞧他,顿时乖巧。
伍庸擡手把脉,片刻后看向温去病,“脉象一直都很平稳,并没有任何异常,其实到现在为止老夫都不太明白,你是怎么昏迷的?”
这也正是钟一山想问的问题,毕竟世子府厢房里还躺着一个,那个还没醒。
温去病回想彼时情景,脑子微痛,“疼……”
伍庸呵呵了,“你现在是觉得老夫在这里不方便,还是钟元帅在这里不方便?”
温去病生怕自家媳妇误会,当即看过去,“我真疼……”
钟一山相信温去病,于是看向伍庸,“伍先生,他真疼。”
伍庸头疼。
房间里,温去病对眼前两位绝无半分不信任,一个是他舍命都要相伴一生的妻,一个是舍命都会救他于危难的友。
“我见到母妃了。”温去病没有隐瞒,浅声开口。
钟一山自然而然想到的人是师妃,伍庸则不一样。
伍庸闻声瞪大眼睛,狠噎喉咙。
“……谁?”
据伍庸所知,师妃远在千里之外的韩国皇城,温去病见到母妃?
见到鬼了!
“初云是巫族的公主,她以巫术助我与母妃相见,幻境里,母妃告诉我……”温去病犹豫片刻,“她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做,所以会离开韩国……”
温去病忽略掉师妃让他表明真实身份那一段。
因为,他并不想。
之前顾及母妃,现在依旧顾及。
之前没有顾及的韩王,现在必须顾及。
若韩王知自己不是亲生,若韩国朝廷知自己不是韩国世子,事态还不知道要发展到怎样恶劣的地步。
钟一山不禁蹙眉,“初云是巫族公主?”
温去病点头,“幻境里,母妃这样说过。”
钟一山对巫族的了解,来自流珠。
之前流珠曾与他提过,舒伽身边师嬷嬷便是巫族的巫医。
“巫族……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钟一山狐疑看向温去病。
温去病擡头,“听母妃说,当年巫族灭族,至少有百人逃出云境,巫族不在,巫族人遍布七国。”
这一刻,温去病是忐忑的。
越是忐忑,他越要让自己镇定,“我的母妃,是巫族人。”
钟一山越发疑惑,“师妃是巫族人?”
师嬷嬷,师妃……
钟一山脑海里闪过一念,然而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他竟有那么一刻,觉得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舒伽身边的巫医姓师,温去病的母妃也姓师,她们都是巫族人。
那温去病……
“阿山?”
见钟一山似在思考,温去病不禁唤道,“母妃是巫族人这件事我本不该瞒你,但因无关大局便也没说。”
钟一山浅笑,“现在不是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因为母妃是巫族人,所以之前我曾和母妃提过昭阳殿的师嬷嬷,母妃并没有印象。”温去病强自淡定,浅声开口。
这番话倒是叫钟一山有些惭愧,他刚刚竟然会将温去病跟昭阳殿遗失的小皇子想到一处,虽只是一念却也不该。
钟一山为掩饰尴尬,借口有事离开。
当然也不能算是借口,在温去病床边守了三天三夜,手头上有些要紧的事需他及时处理。
待钟一山离开之后,伍庸缓缓擡手,抹过额间冷汗,“真是为你捏把汗。”
床榻上,温去病掌心也湿了,“你觉得,阿山会不会查?”
“你自己的媳妇,你自己觉得。”伍庸推着轮椅靠近温去病,略低头,“你真见到师妃了?”
温去病点头,“母妃叫我无须顾及她,该说明身份时不要犹豫。”
伍庸除了感慨巫族神奇之外,心里倒也惦记这桩事,“那你想……什么时候说?”
“不说。”温去病神色略沉,“舒无虞出现时我便没说,现在自然也不会说。”
“舒无虞出现时你就该说,现在……”
伍庸不以为然,可话说到一半儿顿下来,“你现在倒是想说,谁能听呵。”
温去病闻声,下意识坐起身,“周皇所中之毒,你还无解?”
“大概可以判断是中了十味剧毒混合在一起的两种毒药,一种口服,一种气味……”
伍庸随后细数出七种他能叫出名字的毒药。
温去病听的不耐烦,打断伍庸,“你个死瘸子吧啦一堆干啥?本世子现在问你的问题是,你有没有解药!”
“你凶什么?”伍庸被吼的有些难受,“当然是没有我才跟你说这些。”
温去病沉默。
见某位已经封王的世子心情不太美妙,伍庸朝前凑了凑,“不过你也不要灰心,有婴狐的血吊着,周皇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再给我十五日时间,我必能寻出周皇所中剧毒。”
“你给游傅去信了?”温去病突兀擡头,微挑眉峰。
伍庸皱眉,“你怎么知道?”
“毕运说的。”温去病知道伍庸对游傅的感情,躲了那厮十几年,虽说后来心结不在,可伍庸对游傅肯定也是喜欢不起来。
不到万不得已,他如何也不会找游傅过来。
“有游傅在,速度会快一些。”伍庸没有反驳,事实如此。
温去病深吁口气,不再说话。
伍庸出于好意,“此番救活周皇,你当真还要把自己的身份隐瞒下去?”
温去病依旧不语,伍庸想了片刻,又道,“周皇对舒无虞的溺宠,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当知道,那宠爱并不是给舒无虞的,而是给小皇子的。”
温去病知道,他当然知道周皇对舒无虞的那份心思,正因为如此,他便更不想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世。
他不想成为周皇忏悔的对象。
他不觉得那份溺宠,是正常的父子之情。
就在二人相谈时,窗外闪过一抹人影。
下一刻,纪白吟风驰电掣而入,怒气冲冲。
“温去病!你居然敢醒!”
那日初云来找温去病,二人双双昏厥,而钟一山坚持守在温去病身边,主要是防纪白吟。
她怕纪白吟过于激动,会对自家男人不利。
此刻看到纪白吟一副杀人鞭尸的表情,温去病表示无辜,“相爷做什么?”
“这句话该本相问你!你到底对初云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昏迷!三日了,一点儿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纪白吟怒怼温去病时,那双丹凤眼则是瞥向伍庸。
伍庸懂,纪白吟这是在质疑他对初云没有尽心。
毕竟同时晕倒的两个人,现在温去病醒了,初云没醒。
“初云还没醒吗?”温去病闻声,一脸惊诧。
幻境中母妃告诉过他,初云是巫族唯一的公主,是母妃的责任。
虽然母妃说暂将初云托付给了纪白吟,但既是母妃的责任便是他的责任。
看到温去病眼中担忧没有半分敷衍,纪白吟心情顿时变得异常复杂,“凉王是不是关心错人了?”
温去病愣住。
“凉王现在是有妻室的人,无端关心初云,你是觉得凉王妃不在,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纪白吟音落之际,温去病气的苍白容颜,乍红。
看到那张红里透着羞赧的脸,纪白吟越发吃味儿,“这是本相说到凉王痛处了?恕本相说句不中听的话,凉王殿下也不照照镜子,你难道没从自己脸上看到岁月给你留下的沧桑?”
伍庸扭头,“他什么意思?”
“他说我老,配不上初云。”温去病搭着眼皮回应伍庸。
伍庸意味深长的点点头,没有插话。
纪白吟冷哼,“凉王殿下……”
温去病知道,纪白吟对自己的称呼越恭敬,接下来的话就会越难听。
果不其然。
“凉王殿下莫以为你长着一张狐媚脸就可以为所欲为,当然,凉王殿下对别的女人为所欲为,本相管不着,若是凉王妃能忍,别人总不好说什么,但是对初云不行!他是本相之妻,你堂堂韩国凉王调戏臣妻,你还要不要脸!”纪白吟端着一派相爷姿态,话也是越说越难听。
床榻旁边,伍庸听的也是太难受,看向温去病,“你这筋骨就不想松松?”
“伍先生,烦请你去给云儿姑娘瞧瞧,她可万万不能出事。”
打架是小孩子的把戏,温去病觉得‘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乘’。
伍庸点头,“老夫这便去。”
纪白吟很生气啊!
“本相之妻要你关心?”纪白吟恨到极致,大步走向床榻。
伍庸则推着轮椅从屋里走出来,顺便关紧了门。
以他对温去病的了解,只动嘴皮子那厮是不会解恨的。
事实上,伍庸推着轮椅还没出主院,屋里便传出一阵凄惨叫声……
且说自世子府出来之后,钟一山原是想到鱼市食岛馆,不想中途遇到蜀了翁。
若非遇到,钟一山还正想差人出去找一找,好像自家师兄失踪也有个七八日了。
此刻玄武大街,沿街酒楼。
雅间内,钟一山与蜀了翁坐在一处,吃连汤锅子。
人间美食千千万,钟一山独爱师兄的涮锅,味道纯正且是独家秘方。
“好吃不?”蜀了翁瞧着对面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肉的钟一山,紫眸里尽是宠爱。
“好吃啊!师兄的涮锅,天下第一!”
与蜀了翁相认之后,钟一山在其面前倒也不用装的那么辛苦,行事作派包括说话语气,都是与彼时在孚敖山时如出一辙。
看着眼前的钟一山,蜀了翁忽然就掉眼泪了。
“师兄……”
蜀了翁抹泪,“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你还活着……苦了你这一路走来受了多少委屈!换作师兄,岂能与朱裴麒相安无事站在一处!我必打死他!”
提起旧事,钟一山早已释然,“师兄不必伤怀,老天爷终究待我不薄。”
蜀了翁频频点头,“老天爷在这件事上办的着实不错。”
“师兄你这几日去哪里了?”钟一山边吃边问。
蜀了翁这才想到正事,“烈云宗你知道吗?”
钟一山点头,“此前烈云宗的人抓过韩留香,而且我想要罗生盘并非己用,是想以两块罗生盘换得天道府支持继而对抗烈云宗,毕竟以我现在的实力,顾及不到烈云宗。”
“之前了翁城与烈云宗的对擂,我亦有所耳闻。”铜锅鼎沸,钟一山夹了口藕片,“师兄怎么突然提起烈云宗?”
蜀了翁深吸口气,紫眸微凝,“我与婴狐抓到了烈云宗宗主的亲妹妹。”
“咳咳……”
钟一山不小心被辣椒呛到,咳了好一阵儿擡头,满脸通红,“师兄抓了谁?”
“烈云宗宗主以梼杌自称,但实际上他叫东野归刀,是海外扶桑国皇室的二王子,他的妹妹叫不知火舞,是扶桑公主。”蜀了翁原以为自家师妹会很惊讶。
不想钟一山沉默片刻,一声冷笑,“果真是扶桑!”
蜀了翁挑眉,“师妹知道?”
“自我重生之后,与顾清川麾下第一位谋士较量时,便知其有一暗卫,那暗卫武功不错,但绝技却是只有扶桑隐皇才会习得的脱骨术,那时我与温去病便怀疑顾清川与扶桑勾结,只是随着顾清川愈见颓势,又涌出菩提斋跟烈云宗,想来顾清川也不过是枚棋子。”
钟一山端起身边果酒,“由此可见,扶桑东野苍郎到底在大周布了多大一盘棋。”
“扶桑有那么厉害?”
因为往生卷的关系,蜀了翁对海外诸岛有过研究,扶桑并不是最强的一个。
钟一山也是疑惑,“以扶桑弹丸之地妄想侵犯中原,的确需要很大勇气,温去病已暗中派人去了扶桑,只不过得到的消息都不是特别有用。”
“对了,你们是怎么抓到不知火舞的?”钟一山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蜀了翁表示这件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不知火舞与东野归刀不是一伙的,想要知道扶桑更多的事,他会尽力在不知火舞身上打开缺口。
钟一山感激看向蜀了翁,“让师兄费心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不让师兄费心,那我的心要费在哪里!”
蜀了翁没有告诉钟一山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便是他已经决定会与婴狐带着不知火舞去扶桑!
前提是,杀死东野归刀。
此番他请钟一山吃饭,实际上是告别。
钟一山没有弄明白的事,他这个师兄帮她弄明白。
钟一山想要杀却杀不死的人,他让婴狐帮忙杀……
周皇昏迷却没有死,关于这件事朱澜璎心里难安。
当初入龙干宫,他所报的心思是弑父,引顾清川跟钟一山彻底撕破脸,结果伍庸硬是吊住周皇一个月的命。
此时站在菩提斋一望无边的曼珠沙华前,朱澜璎负手而立,凝视无声。
背后,褚隐将其与向忠之间的对话字字重复,无一疏漏。
“褚隐,你相信‘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句话吗?”朱澜璎看着在风中摇曳的曼珠沙华,花瓣飘起,绝美如仙境。
可是为什么,这么美的花却偏偏生在地狱入口,三川途前。
褚隐拱手,“主人指的是……向沁?”
“若非朱三友将‘小猴子’带入皇宫,‘小猴子’的母亲就不会被朱三友恩准入皇宫去接她的儿子,她便不会在宫中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时本王见她眼泪唰的掉下来,心觉有异随后叫你去暗查……”
褚隐感慨,“没想到小猴子的母亲,竟然会是向忠的亲生女儿。”
“世事果真难料,那就奇怪了,顾清川一直养在颖川的女子,又是谁?”朱澜璎长吁口气,“也不知道当年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属下那晚入向沁家,正见向沁捧着一块灵牌跪地恸哭,多少听出些端倪,向沁憎恨其父,弑杀其母。”褚隐拱手道。
朱澜璎闻声,默。
“主人?”褚隐见朱澜璎不语,试探着开口。
“告诉季伯,让他把给朱三友的毒药……换了。”
褚隐疑惑,“主人不想朱三友死?”
朱澜璎没有回答,只摆手示意褚隐退下。
待褚隐退离,朱澜璎无声凝视眼前花海。
他不是不想朱三友死,只是不想看到向忠亲手杀了自己的外孙,不想一个对子女有心的父亲,最后沦落到那般绝望的境地。
他虽非好人,但偶尔也会做些好事……
夜深,人静。
靠近鱼市的民宅里,婴狐将红娘拉到房间,毕恭毕敬请到上座。
红娘这几日心情不错,似乎对婴狐的管教也宽松许多,好像自那晚放婴狐离开之后,红娘一直没有阻止婴狐跟蜀了翁来往。
因为,她要走了。
那晚她去找过钟一山,自钟一山手里得了两块罗生盘。
在钟一山举手发下毒誓的情况下,红娘相信这一次她得到的罗生盘是真的。
于是她决定,回古墓。
但在回去之前,她要把婴狐安排好。
虽说她家少主武功绝顶,短短半年时间武功在中原江湖已是顶尖级别的存在,但论智商,她家少主显然不比蜀了翁……
虽然红娘未曾与蜀了翁打过交道,但蜀了翁这三个字在江湖上代表的是,绝顶的智商。
红娘可能永远也想不到,那个代表江湖上绝顶智商的蜀了翁,已经被自家少主忽悠的,要与之一起远行了。
“红姨,今晚这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做的!”婴狐在将红娘请到上座之后,转身站到对面郑重其事道。
红娘看了眼桌上摆的铜锅,锅下有薪火,锅里有热汤,热汤上浮着一层红油,里面还翻滚着许多涮锅调料。
铜锅旁边至少摆着三十几种蔬菜、海鲜跟肉类,品种也是极为丰富。
红娘对吃食无甚挑剔,但眼前阵仗着实让她觉得有些饿,“少主在外面闯祸了?”
婴狐眼皮一搭,“红姨,我是最乖的。”
红娘浅笑,“全天下如你一般大的孩子都死绝了,你就是最乖的。”
婴狐着急坐下来,朝桌前靠靠,“红姨,你要对我有信心,我已经很久没闯祸了!”
“所以你这是憋着想闯一个大的?”红娘拿起竹筷,“先下肉?”
跟蜀了翁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婴狐别的没学会,关于涮锅的一切他都记在心里了。
因为权夜查跟半日闲也爱吃。
主要是权夜查爱吃……
“一定要先下蕨菜跟绿叶菜,因为这个汤水是骨头汤……”婴狐边说边朝涮锅里下了两盘青菜,“红姨,我打算……”
“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未及婴狐开口,红娘先一步告诉婴狐自己的计划。
婴狐闻声,将刚涮好的青叶菜送到红娘碗里,“红姨你要……离开?”
如此这般,那有些话婴狐现在就不怎么想说了。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与蜀了翁在一起,但不许离开大周皇城。”红娘很清楚婴狐大部分师友皆在皇城,万一有事,婴狐不致孤立无援。
婴狐点头,“好。”
“还有,你所修天狼内经已达第四境,切勿着急,先稳固一段时间再思跃境,欲速则不达。”红娘嘱咐道。
婴狐明白,其实他绝对不是一个勤奋的孩纸,当初如果不是大敌当前,他根本不会修天狼内经。
“红姨,你要去哪里?”婴狐对红娘的感情毋庸置疑,于是颇为担心道。
红娘想了片刻,“回古墓。”
婴狐闻声,脸上便多了些事不关己的神情,“红姨你吃肉,这是羔羊肉,特别鲜嫩……”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古墓吗?”
“总归不是那个老东西要死了,否则你才坐不住咧。”婴狐给红娘夹菜,“红姨……”
见婴狐欲言又止,红娘唇角微勾,“想说什么?”
“那个老不死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明知道你在等他,偏偏屁都不放一个,其实凭红姨你的本事,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听到婴狐这样说,红娘正在夹菜的手微顿。
可能是觉得红娘不高兴,婴狐耸肩,“有些话红姨不想听我也想说,别把自己搭在那个无情无义的人身上,谁都只有一辈子,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儿。”
红娘终是擡头,风韵妩媚的容颜露出浅淡笑意,眼底闪过一抹莹光,“少主心里,还惦记我这个红姨呢……”
听到这里,婴狐鼻子一酸,拿起筷子夹片肉搁到红娘碗里,“自小与红姨一起长大,我怎么会不惦记你。”
红娘知道婴狐心性,他若惦记谁一般不会说出口,而今能让叫说出口,必定是真惦记着。
“来!陪红姨喝酒。”
红娘索性拿起酒壶,给自己跟婴狐各斟一杯,“难得少主下厨,今晚我可得多吃一些。”
“红姨……”婴狐接过酒杯,原是想说自己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想红娘能好好照顾自己。
可这话说完怕也走不成了,于是婴狐举起酒杯,“红姨永远都这么美!”
也不知道是看到婴狐过分乖巧,还是喝了酒的缘故,红娘落杯时眼底的泪便再也止不住。
婴狐心疼,“红姨……”
“主公哪里是无情无义的人呢,他若真无情无义也不会等你母亲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我都看在眼里,主公……”
“红姨你别替他说话。”婴狐不是很想听到‘母亲’这两个字,因为他会心痛。
婴狐自生下来便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可他不怨不恨,他知道那绝不是母亲不想要他,定是母亲有难言之隐。
哪怕他与钟一山说过自己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而那日给母亲烧纸那日,是他的生日。
可在婴狐心里,他当然希望母亲还活着啊!
哪怕他永远都不会见到,可他希望母亲一定要过的很好!
因为,那是他的母亲。
他一眼不曾见过,却是最爱的母亲……
红娘又倒了一杯酒,苦涩抿唇,“这二十年,主公眼里除了你这个小兔崽子,便再也没有任何人,他可不是如少主说的那般明知我喜欢他,偏偏不说话,主公根本不知道我喜欢他。”
“他是傻子么!”婴狐才不相信,连他都能看出来红姨对那个老东西情深似海,那老东西会感觉不到?
红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未曾见过,主公坐在夫人房间里,整夜整夜盯着那张梳妆台,有时候还会哭出来的样子,真的很叫人心疼。”
婴狐低头嚼肉,鼻子有些酸,“如果那样喜欢,当初为什么还要弄丢。”
“你不知道,当初你娘亲失踪的分外诡异,我听伺候你娘的婢女们说,当时夫人只是想进去抱你出来,后来她们等的久了进去时除了你,夫人却不见了。”
红娘从未见过婴狐的亲娘,那时婴狐亲娘失踪之后,婴狐哭的凶,她偶入古墓正好碰到婴湄湄抱着刚刚满月的婴狐急的跳脚。
于是,她好意过去替婴湄湄抱过当时只是一团肉球的婴狐,小家伙还真就不哭了。
自那时开始,她便留在古墓。
如果一定要说她对婴湄湄的感情是一见钟情,大抵是那个时候,见婴湄湄抱娃的样子帅呆了,于是便喜欢上。
后来越接触,越觉得世间唯有婴湄湄才是真男人……
潜移默化,红娘在古墓一呆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她亲眼目睹一个男人可以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做到何种地步,那份爱便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她知道,也清楚,那份爱永远也不会得到回应。
好在她不在乎。
喜欢一个人,且可以默默陪在他身边其实是一件很苦,却也无比幸福的事。
没有奢求,就会更容易满足……
这是婴狐第一次听到关于母亲的消息,过往他都不会问。
“母亲有可能没死……是吗?”
红娘酒喝的太急,微熏,“你娘亲定不会死!就算死,主公也定能用往生卷救活她。”
婴狐沉默不语,仰头饮尽杯中苦酒。
这一晚,红娘与婴狐说了有关他母亲的事,很多很多。
婴狐只默默听着。
最后红娘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过去。
婴狐起身,自床榻旁边取来大氅披在红娘身上。
他静默站在红娘身边。
红姨你知道吗?
我婴狐在这世上有两个母亲……
皇城,顾王府。
顾清川这几日并没有离开府邸,他在等。
一等周皇亡,二等他十万大军悉数进驻皇城周边十八郡。
这两件事出奇的,都会在一个月之内发生。
书房里,顾清川难得有些懒散的样子坐在椅子上,面向墙壁那幅画,苍老容颜露出一抹温暖。
“笑脸,你们会不会觉得本王筹谋半生,只为给婉仪讨个公道,不值得。”
顾清川音落时,笑脸现身,“属下不敢。”
“不值得吗?”
顾清川看着那杜鹃花树下女扮男装的背影,记忆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少年时家乡遭遇蝗灾,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本王双亲,两位兄长跟一个妹妹皆在那场蝗灾中饿死,我那时挣命似的逃离村庄,往北走了半个月,饿了啃树皮,渴了喝溪水……”
笑脸从未听过顾清川回忆过往,一时静默。
“十七岁的小伙子,靠着想要活下去的动力竟也能撑住半个月,只是树皮吃的多了,肚子鼓胀的像是怀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妇人……”
顾清川望着那幅画卷,视线渐渐模糊,“我实在扛不下去倒在路边,犹记得那时天还很蓝……就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张脸,那张脸小巧精致的跟瓷娃娃一样。”
“是宁贵妃?”笑脸狐疑问道。
“她是宁府嫡长女,大家都唤她大姑娘。”
顾清川自顾回忆,“后来我醒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婉仪在回皇城的路上捡到我,还把我带回皇城找大夫医治,将养一个月,我好歹算是活下来了。”
笑脸不语,他从不知道眼前这位叱咤风云的王爷,竟然还有那样一段鲜为人之的悲惨经历。
“那时宁府里有些下人瞧婉仪照顾我不顺眼,背地里总是给我气受,有一次被婉仪撞到,她便将欺负我的下人撵出宁府,还向宁侯提议把我送到军营,建功立业。”
“宁贵妃是个好人。”笑脸诚心道。
顾清川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可能在你们眼里她是一个好人,可在本王眼里,她是本王救命恩人,本王现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
望着墙壁上那幅画卷,顾清川眼眶渐渐湿润,“宁侯入金銮殿前曾找过本王,心平气和与本王说要我照顾好婉仪,我答应了,可我也大意了!”
“我没想到宁侯入金銮殿竟是死局,宁侯死的惨烈,当时已是宁妃的婉仪,经受不住打击疯癫,后来痴傻,本王曾想尽办法欲将婉仪偷梁换柱从皇宫里接出来,就在欲实施计划的前一日,婉仪失踪……”
顾清川音落时缓缓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精致紫檀长盒。
他将长盒搁到桌上,轻轻打开。
七瓣芙蓉钗。
以碧玺雕成的立体芙蓉花,花蕊为细小米珠,花叶为翡翠,花托为点绛玉石,七瓣芙蓉花片,中间嵌一枚黄珠。
那黄珠不过是块指甲大小的石头,哪怕精细打磨,哪怕被众玉团簇,依旧毫无光彩。
因为它就是块石头。
朱文澈就是用这块石头,虏获了宁婉仪的芳心……
“笑脸,你且与本王说,我如何能看开?”顾清川拿起盒中芙蓉钗,小心翼翼捧在掌心,老泪纵横。
笑脸不语,他不知道自家王爷做的对或不对,可此事若换作是他,大抵也会如此。
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宁婉仪并非只是救了自家王爷那么简单。
这里面有多少恩?
又有多少情!
“一个月内,楚轩辕会将本王十万大军安置到皇城周围十八郡,且待本王一声号令,十万大军分三路齐攻皇城,届时钟一山必要携四营出击……”
顾清川紧握着手中珠钗,深邃黑目染起杀机,“到那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攻城,本王会入皇宫,去取朱元珩首级到晨曦殿告慰婉仪在天之灵,那一日,你且叫流刃杀了守信王朱澜璎。”
笑脸震惊,“王爷是想……”
“灭了朱氏一族。”顾清川擡头,继续道,“你去找褚隐,让褚隐通知向忠,想办法杀了朱三友。”
笑脸愈发震惊却未言语,拱手领命。
他一直都知道自家王爷所谓的大业,灭朱氏皇族。
哪怕现如今这般局面并非他们之前所料,可好在并不影响他们想要达到的结果。
待笑脸离开,顾清川的视线重新落在芙蓉钗上。
婉仪,本王很快就会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