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底抽薪
皇宫,御医院。
伍庸找不到毕运,便叫游傅亲自跑一趟延禧殿,将温去病叫过来。
药室内灯火通亮,温去病极不情愿站在对面,“早不叫,晚不叫,你这个时候叫本世子过来,你不知道今晚肯定会有事情发生吗?”
伍庸面色凝重,“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把你叫过来?”
温去病闻声,不由的坐到木椅上,神色微沉,“什么事?”
“游傅呢?”伍庸看向药室房门。
“本世子将他留在延禧殿,但凡宫中任何一个寝殿出事,都会有人相告。”
温去病一向最听自家媳妇的话。
依着钟一山的意思,今晚若有大戏必然不在皇城,而在皇宫。
伍庸倒不关心今晚的大戏,他擡头看向温去病,“之前我与你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东风找到了。”
“是什么?”温去病急声问道。
“亲子之血。”伍庸看向温去病,神色凝重如墨。
温去病愣了片刻,似乎没听清楚,“是什么?”
“想解周皇体内剧毒,必得有亲生儿子的血为药引,方能彻底清除毒素。”伍庸重复道。
温去病身体猛然靠在椅背上,眉目间染上一抹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情绪。
震惊中透着无奈,安然中又有太多失落。
他不语,薄唇紧抿一线,喉结上下滚动时欲言又止。
伍庸明白温去病的心情。
周皇生他,却未曾养过他一日,纵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情。
而今周皇有难,他固然不会拒绝,但心里总有一个疙瘩,如何也解不开。
“朱澜璎。”温去病敛尽情绪,擡头看向伍庸,“扁舟殿里的朱澜璎是他的亲生儿子,我有办法弄到他的血。”
“不行。”伍庸摇头,“如果只是一点血,不用你出面,老夫即可。”
温去病皱眉,“不是一点?”
“一半。”
伍庸也很无奈,只是以他跟游傅的本事只能做到如此,“解药在这里,若你想救周皇,便将解药先喂服到周皇嘴里,之后以羊肠线连接二人血脉,你以内力将血液逼入周皇体内,整个过程需要一刻钟。”
眼见伍庸将装着解药的方盒搁在药案上,温去病未语,亦没有伸手。
“解药入口即化,但因药力过于霸道,必会耗尽周皇半身血液,他所耗尽的血液则需要你来填补。”
伍庸深吸口气,“而且这件事迫在眉睫,毒素在周皇体内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等你想好的时候,我不知道这解药还有没有效果。”
温去病看着药案上的方盒,再次沉默。
伍庸没办法替温去病作决定,但他总觉得经年之后,温去病会因此事而后悔,“他便不是你父皇,亦是大周局中至关重要的棋子,他活着,大周这个局就有解,他若死,大周新帝你想好由谁来当?”
温去病喉结滚动,视线最终落在方盒上,眸光闪亮,“我去救他。”
纵有不甘,纵有怨恨。
温去病仍旧拿起方盒,转身离开药室。
看着温去病离去的身影,伍庸眼中闪过淡淡的光彩。
他知道,他认识的温世子从来都是一个心软的人。
这也是伍庸为何明明攥了那么多欠条,仍然觉得温去病会还钱的理由……
皇城,顾王府。
顾清川端直坐在椅子上,望着桌案摇曳不止的烛灯发呆,笑脸无声立于其侧。
片刻,房门响起。
顾清川应声时,有人自房门而入。
那人一袭黑色绣蟒长袍,银发如霜,束理发髻的玉冠与顾清川头顶那尊,一模一样。
非但如此,那人身高、长相、神情,哪怕是一举一动都与顾清川如出一辙。
“老奴叩见王爷。”
是春嬷嬷。
春嬷嬷之所以被顾清川留在别苑那么多年,自有她无人可比之处。
易容高手!
此刻春嬷嬷所扮‘顾清川’,连笑脸几乎都分辨不清。
“起来。”顾清川缓声开口。
春嬷嬷起身,声音倒不似顾清川那般浑厚,“老奴已经准备好了。”
顾清川微微颌首,“此行,辛苦你了。”
“老奴曾受王爷大恩,而今能为王爷分忧,是老奴的荣幸。”春嬷嬷眼眶微红,“王爷盼了这许多年,如今终能如愿,老奴替王爷高兴……”
顾清川浅笑,“此番虽然与本王之前的计划有些出入,可结果是本王期待的,你不必难过。”
“老奴不难过!老奴高兴着呢!”春嬷嬷声音哽咽,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
顾清川轻舒口气,而后看向笑脸,“你们出发吧。”
笑脸转身,双手握拳,“主人……”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待一切尘埃落定,本王为你们安排了各自去处。”顾清川摆手,“走吧。”
时间紧迫,笑脸与春嬷嬷不敢怠慢,当即离开书房,朝皇城而去。
书房里,顾清川看着桌案上的更漏,即入子时。
他缓缓起身,褪下身披大氅,走向墙壁上那幅画卷。
画卷前,顾清川一身灰白色紧身长衣,那长衣颜色泛旧,款式更是前朝流行过一段时间的对襟衫。
这件衣服,出自宁婉仪。
顾清川还记得那一日清晨,他欲离开宁府入军营,走出府门时手里空空如也,他本就赤条条来,走时亦无可带之物。
就在他走下台阶的时候,府门重启,宁婉仪从后面匆匆叫住他,给了他一个包裹。
那包裹里有好些碎银,还有一件新衣裳。
五十年前的事了,他至今记得宁婉仪穿的衣服是浅蓝色,至今记得宁婉仪与他说的话。
‘你一定会成为大将军!’
顾清川缓慢伸手,摘下那幅画卷,小心翼翼卷起画轴。
他成为大将军了,又如何?
终究,还是不能保护自己最爱的女人!
顾清川将画卷背在背上,而后转身离开书房,直奔皇宫……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将会是多少人的起点,又会是多少人的终点?
多少人会在今晚完成毕生之愿,又会有多少人,彻底迷失。
深夜皇宫,显庆殿。
舒无虞已经分批次将自己在皇宫掏弄的宝物送出去,今晚,是他查皇历定下的大逃亡的日子。
此刻将最后一批宝物包裹起来之后,舒无虞不禁坐到紫檀木椅上,望着他住了小半年的显庆殿,叹息不已。
若非意外,他的富贵不止于此……
已经被权力熏染过的舒无虞,一直都在后悔,倘若他晚些对海棠下手,那么此刻,海棠是否能助他力挽狂澜?
又或者那个杀千刀的未朝皇上下毒,他未来当真有可能会成为大周新帝。
无论哪一条路,他都能再搏一搏,总好过现在要离开这里了。
舒无虞摸着眼前翡翠玉桌面,心中万般不舍。
外面的荣华,如何能与皇宫里的富贵相比,可如今他不得不舍弃。
就像眼前这块翡翠玉的桌面,他想带出宫,终归是力有不逮。
舒无虞知道城楼处的情况,钟一山在那里重兵集结。
这也是好事,有人攻城,所有人的注意力必然都在钟一山身上,谁会理一个毫无用处的昭阳王呢!
不得不说,古有俗语,‘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这句话,搁在舒无虞身上再恰当不过。
此时舒无虞已然拎起包裹,他不止一次深夜离宫,自然得了一套离宫的好路线,于是一个人悄悄窜出显庆殿。
殊不知,这显庆殿里哪怕是严酉都在时刻盯着舒无虞。
更遑论是早早被钟一山安排到此处的赛芳跟康阡陌。
庭院处,舒无虞背着包裹将将推开殿门,背后忽的传出声音。
“昭阳王殿下,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里?”
舒无虞闻声大惊,转身一刻分明看到赛芳站在他面前,而后大怒,“本王去哪里,需要你一个嬷嬷过问?”
赛芳俯身,“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听到动静出来瞧瞧。”
“这里没你的事,退下!”舒无虞转身欲走时,康阡陌亦从侧房推门出来。
紧接着便是严酉,三人一起围至近前,看似恭敬,可落在舒无虞眼底怎么都像是捉贼拿赃。
“昭阳王殿下,您这是想……出宫?”严酉上前一步拱手,好奇问道。
夜黑,掩没了舒无虞脸上那份尴尬。
见舒无虞未语,康阡陌也是疑惑,“昭阳王殿下若想出宫可得等明儿天亮,这会儿宵禁,宫里规矩,谁都不许出去。”
舒无虞被三人缠住,自知脱不了身,干脆跺脚推开挡在前面的严酉,“本王只是心烦出来转转,你们一个两个守贼似的,都滚回去!”
直至舒无虞回到显庆殿内,严酉三人方才暗中舒口气。
严酉看向康阡陌跟赛芳,二人皆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彼时严酉发现舒无虞有偷盗宫中之物的时候,便将此事告知赛芳跟康阡陌,叫二人小心守着。
不想今夜还真让他们给守着了。
待严酉回房,赛芳跟着康阡陌去了同一间厢房。
烛火如豆,赛芳坐在桌边,心中有怨,“我不相信那个人是小皇子。”
“嘘……”
“这里又没外人,你嘘什么嘘!你就相信那……那个东西他是舒贵妃的孩子?”赛芳愤恨开口,“舒贵妃的孩子,断不会做贼!”
“你这么激动有用?如今我们不是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不是。”康阡陌长叹口气,“虽说昭阳王长的俊俏,可我总觉得这俊俏里差着些东西。”
“差着贵妃娘娘的恬静淡雅,与世无争。”赛芳瞧向康阡陌,“就算小皇子更像皇上,可那舒无虞身上也差着皇上的那份聪明跟心机。”
“别胡说。”康阡陌下意识瞧了眼窗外,“这里可是皇宫。”
赛芳虽然觉得自己说的不错,但也刻意压低声音,“舒无虞自入宫这段时间,除了讨好皇上哪干过什么正经事!眼下皇城出了问题,他竟然想要逃,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逃肯定是逃不掉,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这大周皇城,会有怎样巨变……”康阡陌抄起桌上茶壶,连杯子都没用直接嘬了一口。
赛芳皱眉,“酒?”
“酒解千愁。”
康阡陌苦涩一笑,“你我在这皇宫守了半辈子,兜兜转转这些年又回到这里,如今我只有一念,替舒贵妃找到小皇子,若死,也瞑目。”
赛芳没有回应。
康阡陌的心愿,又何尝不是她的。
他们活着的意义,只有小皇子……
显庆殿内,舒无虞气的扔下包裹坐在桌边,狠砸桌面。
他倒不一定非要今晚走,可就刚刚情形,他明显是被那几个眼尖的盯上了。
舒无虞思来想去,只得等到明日出宫,再做打算。
“谁!”
就在舒无虞吹熄烛灯,转身想要回到榻上时,隐约看到榻上坐着一人。
惊恐之下,舒无虞急急用火折子燃起烛灯,再转身。
那人依旧在。
“你是谁?”舒无虞惊恐看向榻上端坐的男子,寒声质问。
男子缓缓起身时,舒无虞猛然后退,目露惊恐,“你站住!不然本王喊人了!”
“皇兄当真不知我是谁?”朱澜璎着惯常装束立在那里,眉目温润,一如往常。
舒无虞皱眉,“皇兄?”
“皇兄入宫已有小半年,难道不知这皇宫里还住着一位王爷?”朱澜璎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这皇宫里毫无存在感,他不惊讶,眼中却显悲凉。
“你是……守信王朱澜璎?”舒无虞恍然想到之前顾清川曾说过,当今皇上有三子,皇长子朱裴麒,次子为舒伽生的小皇子,还有一个是意外,守信王朱澜璎,原是个哑巴。
“你不是哑巴?”
彼时顾清川叫舒无虞不必在意朱澜璎,他便也不知道朱澜璎早已能言。
听到舒无虞质问,朱澜璎清冽明眸陡然闪过一丝凉薄,“可能叫皇兄失望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舒无虞怒视朱澜璎,居高临下。
朱澜璎受惯了这样的目光,便也不多一个舒无虞,“因为我想知道,这显庆殿到底与我的扁舟殿有何不同。”
朱澜璎走向北墙,整面墙的紫檀古架上,摆的皆是贵重之物。
当然,有几处已被舒无虞挪空。
舒无虞不耐烦,“本王很累,你可以出去了。”
朱澜璎停下脚步,转身走向舒无虞。
近在咫尺,朱澜璎薄唇抿笑,烛光掩映的容颜似菩提斋前那片曼珠沙华,惊艳绝绝,“知道你做错什么了吗?”
舒无虞皱眉,心生厌烦,“走开……”
未及舒无虞把话说完,整个人竟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错在抢了本不属于你的父爱……”
朱澜璎踱步,自舒无虞后背绕到另一侧。
“不过你该庆幸,若你真是当年那个小皇子,本王绝无可能让你活下来。”
舒无虞不能言语,一双眼带着惊恐目光看向身侧朱澜璎。
下一刻,眼前骤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