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聆曲 作品
38. 筹码
她听见男子开口问少女，前一日的功法领悟得如何，而之后的对话与上回听到的一样。崔羽落看着男子刻意用法术遮掩的面容，上前几步，走近两人。
——这个幻境是少女的怨念所化，因此其中出现的一切都是少女自己的记忆。
因此，若是她自己遗忘了一些事物，那么在幻境中，那些事物便会显得模糊甚至出现错乱。
如崔羽落在上一回看到的那几个少女少男，他们的面容显得模糊，便可推出是少女遗忘了他们的面容。
但眼前的这男子和他们不同，他的“模糊”在崔羽落看来，有着明显的法术痕迹。
若是这男子在和少女相处之时便以术法遮掩面目，那么到了少女怨念所化的幻境中，自然也不会显露出真容。
不少修士会在游历人间的时候以法术隐去自己的容貌，不仅在别人看来相貌普通，而且过眼即忘。
崔羽落的目光从男子的脸上移到少女身上，思及前因后果，心中大致有了个较为完整的推测。
根据卷轴的记载，村民原本因诅咒而不得踏出村庄半步，直到“幸得仙君慈悲，立神女庙”。而结合男子和少女对话中提到的“那些村民畏惧神力，险些要将你烧死”……
她看了一眼神色冷淡的少女，心中思忖。
二十年前，少女无意中显露出“神力”，而村民将其视为邪术，从而十分惶恐。但这男子告知村民，少女身上所负并非邪术，而为神力，并且是能解除村庄诅咒的神力。然后他立神女庙，让这少女受香火供奉。
从此村庄的诅咒解除，村民出入自由。而少女被困于院中，不得踏出一步。
“……从前，他们想要你葬身火海，想要你身死魂消，但现在，他们只会满目虔诚地跪拜。”
男子的话音传了过来，崔羽落望着少女蹭在地上的足尖，不禁苦笑一声。
她轻声道：“所谓神女，不过是一个肉/体凡胎的寻常少女，并无仙人之躯，亦无通天法力，却被禁锢于此，未免有些……”
“有些什么？”
赵之闻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话音落下后，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少女凄然一笑，崔羽落看着她，低声道：“有些荒谬。”
“但若是……以一人的自由，换取数百人的安宁快乐，你觉得这还荒谬吗？”
赵之闻语毕，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等着她回答。
崔羽落沉默片刻，垂眼道：“她是一个人，所以不应该被当作一个用来交换自由的物件。”
赵之闻笑了笑，而后道：“那若当时在村庄的仙君是你，你会如何做？”
“我？”
“村内有诅咒，凡是来到进入村子的人都无法离开。而某一天，一个少女突然显示出某种魔力，可能是妖力，也可能是灵力，但是村民们被困在这里几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力量，所以他们见到这种力量，第一反应是恐惧。”
崔羽落抿了抿嘴，侧目看向赵之闻，见他轻轻笑了笑，笑容却有些苦涩。
“于是他们便把这个少女绑了起来，想要用火烧死她。但她的一些同龄玩伴就去找当时来到村庄、又被困在这里不能离开的一位仙君，他们问他，能不能救救自己的朋友。”
周围的景象变幻了片刻，终于落定。崔羽落看着眼前有说有笑的几个少年人，暗叹一口气，心想：可惜后来村庄成了一个有来无回的荒村。
但她心念一转，思及村庄诅咒，不禁暗笑一声。
——在诅咒没能解除之时，这村庄不也是有来无回么？
她又看向赵之闻，问道：“那……那个仙君，答允了？然后就提出了这以她一人的自由换全村人自由的方法？”
赵之闻道：“是。”
崔羽落看着少女摸了摸名叫小远的女孩的头，默了片刻，问道：“赵前辈，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你似乎对这些故事颇为熟悉，可是先前在别的地方听说过的？”
赵之闻哈哈一笑：“自然。我先前说什么来着，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对什么好奇就要去亲身了解的人。”
他目光定在不远处的几人身上，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所谓神女什么的，确实有些荒谬。她们通常都是些凡人之躯的寻常女子，却总是舍弃了自由，被迫被架在高台上，成了人们追求私欲的筹码。但是——”
崔羽落道：“但是什么？”
赵之闻笑了笑：“还是前面那个问题，若是能以一人的自由，换取数百人的自由，究竟应不应该这样做。我并非圣人，所以若是由我来决定，我大概是会这样做的。再怎么说，那也是几百个人，牺牲一人来换百人的自由，看上去确实很值得。但倘若那个作为交换的人是我亲近之人，我也必然会有私心，宁可让那数百人不得自由，也不想让自己亲近之人牺牲。”
崔羽落无声地笑了笑，而后道：“是啊，若要以我的亲近之人的自由为代价，来换取其余数百人的自由，我亦会想方设法，让那人免受囚困之苦。”
她旋即又想，纵使被选择的人不是她的亲近之人，那也会是其他一些人的好友或者亲人。况且……就算那人无亲无故，那就应该理所应当地作为筹码来进行交换么？
但是……
她心想：若真的要让我做这样的选择，我恐怕会十分为难，而迟迟做不了决定。
此时，周遭的景象开始变幻，浓重的魔气侵染了村庄原本澄澈的天空。崔羽落这一回没有出门查看，她迈步进了少女的卧房，见到她正神色疲倦地从床上坐起身，似是刚睡醒的样子。
卧房的门窗都紧闭着，她看不到房屋外的景象，但她的身体仍然感受到了魔气的侵染。
她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她皱了皱眉，弯下腰套上鞋袜，准备起身。但她的身子微微一晃，随后她猛地抬起手。
崔羽落看向她微微颤抖的手，原本素白的袖口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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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片血迹。
少女挣扎着站起身，但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在魔气的影响下，变得愈发不听使唤。
她跌跌撞撞地向前几步，忽然扑倒在地。与此同时，随着她的呛咳，前襟又被鲜血染了大片。
崔羽落却无端想起先前少女和那名男子的对话。
她当时说，“反正我哪儿也去不了，还不如早些死了，还能早点投个胎，就算做个虫儿鸟儿的，也比在这里当个活死人强。”
崔羽落看着少女坐在地上，却不再试图站起，而是抬起手，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然后，她的脸上缓缓现出一个笑容。
魔气自门窗的缝隙肆意涌入，它们很快地发现了卧房里唯一的一个生命。它们迅速地缠绕向少女，宛如索命的厉鬼。
少女的脸色很快地灰了下去。
而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气中，崔羽落听见她说了一句话——
“可是我还不想死。”
她语气平和，近乎温柔。
“他们所说的青山秀水，车马喧嚣，我还没有见过。而且……”
她的身躯在浓重的魔气中，缓缓消失了。而她的话语声飘在空中，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还好……不在这里……”
崔羽落心中疑惑：还好谁不在这里？
而后，她想起上一回经历这些时，没有在村庄里看到那几个同伴的身影。
那她的意思就是，那几个玩伴今天恰好不在溪桥村，因此免受了一劫。
——确实很幸运了。
浓重的魔气陡然散开，而在少女先前所在的位置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片刻后，魔气却开始绕着少女原先的位置缓缓旋转。起先这些魔气十分分散，那些有序游走的魔气只像一阵很轻很轻的旋风，但渐渐地，那些原本游走在四处的魔气开始向中间汇集，最终在房间内形成一个强大的漩涡。
崔羽落心想：她执念未消，如今魔气集聚，她未能立刻去投胎的魂魄便在魔气的影响下化为了厉鬼。
但她忽然发觉自己的“身体”似是被那些游走的魔气影响，有了些古怪的反应。
她试着运气，竟然发现周遭的“气”似是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并随之开始波动了起来。
可她在这幻境中，只是一个游魂啊？
莫非是在上一个幻境中，她利用了幻境的力量进行修炼，于是，由于她体内的力量和这少女的力量出自同源，在少女即将化鬼时，那股同源的力量便开始产生，从而……便能被作为游魂的她感知到？
先前的幻境，以及当前的幻境，它们都是因少女的怨念而生。而在上一个幻境中，她和慕惊弦一起在幻境的“眼”处修炼，修炼时所利用的，便是与怨念共生的戾气。
她看着眼前的漩涡逐渐消散变淡，而一个少女的身形缓缓显现出来。
但她又想到一件事。
此时的少女，仍然负有神力，但她此时已是怨鬼之身，为何还能承受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