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w\a.n\o¨p+e~n¨.?c-o!m!
天光刚刚撕破厂区厚重的夜色。
几缕灰白的光线有气无力地穿过实验大楼高窗，照不亮任何东西，只让空气中悬浮的无数尘埃显露了形迹。
整个红星厂还沉浸在黎明前最后的寂静里，只有远处动力车间传来几声断续的、沉闷的机器咳嗽声，预示着新一天劳作的开始。
王耗子亲自带着两个力工，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平板车，出现在了通往实验室的走廊上。
车轮是铁的，地面是水泥的。
那碾压滚动的声音，在极致的安静中被无限放大，变成一种尖锐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一下一下，刮着人的耳膜。
他来了。
王耗子的脸上，堆着一种过分热情的笑容，那笑容拉扯着眼角的肌肉，让它们显得僵硬，不自然。
他挺直了腰杆，仿佛自己不是一个材料库的管事，而是一位传递圣旨的钦差。
“张工！”
他的嗓门猛地炸开，洪亮得吓人，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反复回荡，像是生怕有人听不见。
“您要的料，我亲自给您押送过来了！”
他就是要这样大张旗鼓。
他就是要让所有可能听见的人都知道，他王耗子对张卫强这个厂长眼前的红人，是何等的重视，何等的尽心尽力。
他更要亲眼见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看到这堆为他精心准备的“宝贝”时，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
他无比期待。
实验室的门，应声而开。
张卫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纽扣扣到了最上面一颗，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干净利落。
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没有一根杂乱。
眼神里带着一丝通宵工作后留下的疲惫血丝，可那双眸子的深处，却清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耗子，没有停留。~x/w+b!b′o￠o?k_..c/o`m,
然后，那目光落在了平板车上那几口厚实的木箱上，微微停顿了一秒。
“辛苦了，王哥。”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也听不出怒，就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个反应，让王耗子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太平静了。
张卫强没有理会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
他转身回到实验台，拿起一副崭新的白棉线手套，慢条斯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戴好。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沉稳的、不容打扰的仪式感。
在王耗子和那两个力工略带茫然的注视下，张卫强亲自走上前，从力工手里接过了撬棍。
他将撬棍的扁平一端，插进了其中一口木箱的缝隙。
手臂肌肉微微一紧。
“嘎吱——”
木板撕裂的声音再次响起，令人牙酸，仿佛直接作用在神经上。
箱盖被猛地掀开。
没有预想中那种高级合金独有的、清冷璀璨的金属光泽。
没有那种工业造物极致的精密美感。
箱子里，只有一堆灰扑扑、颜色暗沉的铁疙瘩，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垃圾，静静地躺在里面。
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劣质鞭炮点燃后的硫磺怪味，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张卫强俯下身。
他伸出那只戴着崭新白手套的手，从箱子里拿起了一块。
那块废料入手沉重，质感粗劣。
表面布满了肉眼可见的细小气孔与丑陋的裂纹，边缘锋利得像一块破碎的玻璃，闪着不祥的微光。
他将废料举到眼前。
迎着从高窗投进来的那几缕灰白光线，仔仔细细地端详着。
他看得极其认真。
他的眉头，开始一点点地，紧紧地，拧在了一起。\w!z~s+b,o.o*k*.^c￠o_m/
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抹浓重得化不开的疑惑。
他就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打开圣物箱后，却发现里面供奉的，是一坨风干的狗屎。
“咦？”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充满不解的音节。
这个音节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王耗子的心口上。
“这批料的成色……怎么
感觉和我申请的不太一样？”
“看着有点糙啊。”
王耗子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冰凉。
后心处，一股冷汗猛地炸开，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衬衣。
被发现了？
怎么可能！
他做得天衣无缝！绝对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难道真长了一双能看穿本质的火眼金睛不成？
王耗子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疯狂地搜寻着任何可以用来狡辩的借口。
然而，不等他那僵住的舌头组织出任何语言。
张卫强却做出了一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把手里那块丑陋的废料，轻轻地，甚至可以说是嫌弃地，又丢回了箱子里。
“当啷”一声，声音沉闷。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带着明显自嘲意味的轻笑。
那笑声，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解释给旁边两个一脸懵懂的力工听。
“嗨，算了，不想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只有书本里泡大的“书呆子”才有的，对理论知识的盲目自信，以及对所谓权威不假思索的信服。
“这批料可是经过了技术科和采购科层层审批的。”
“出库的时候，最后还有李副主任亲自盯着。”
“这么多领导，这么多专家都看过了，肯定没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股天真到近乎愚蠢的自负，还有一丝被人质疑了专业性的不快。
“可能是我理论学多了，没见过多少实物，少见多怪了。”
说完这番话，他仿佛彻底打消了心中所有的疑虑。
他挥了挥手，对那两个还愣在原地的力工说：
“搬进去吧。”
“小心点，靠墙那边放好。”
然后，他摘下那只已经沾上污渍的白手套，随手丢在实验台上，转身就扑向了那张铺满了复杂图纸的工作台。
他拿起铅笔，埋下头，立刻沉浸了进去。
仿佛那些图纸上的线条和数据，比眼前这几箱关乎他前途命运的真材实料，要重要一万倍。
他再也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再多看那些致命的废料一眼。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个理论知识扎实、实际经验为零、盲目信服权威、甚至还有点自视甚高的年轻技术员形象，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王耗子呆立在原地。
他像一尊被雷劈过的雕像，足足过了十几秒，才从那巨大的、地狱到天堂般的情绪起伏中缓过神来。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又长又白，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恐惧都一并排出。
那颗一直悬到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的心脏，终于重重地，摔回了肚子里。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埋头于图纸的背影，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却还在帮刽子手磨刀的蠢货。
他屁颠屁颠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小跑着，冲向了李东海的办公室。
一进门，他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就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添油加醋，手舞足蹈地把刚才发生在实验室门口的一幕，活灵活现地，用尽毕生演技复述了一遍。
他甚至捏着嗓子，模仿着张卫强那种带着疑惑又故作聪明的腔调。
“‘咦？这批料怎么看着有点糙啊？’”
“‘嗨！’”
他一拍大腿。
“‘李副主任都亲自看过了，那肯定没问题！是我少见多怪了！’”
李东海一直静静地听着。
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凝重与紧张，慢慢转为错愕，再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狂喜。
当王耗子学完那最后一句，用一个夸张的挥手动作结束自己的表演时，李东海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震耳欲聋的狂笑声，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猛然炸开，声音之大，几乎要掀翻屋顶。
李东海笑得前仰后合
，身体剧烈地抖动着，眼泪都从眼角飙了出来。
他一巴掌重重拍在自己结实的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似乎只有疼痛才能宣泄他此刻的狂喜。
“蠢货！”
“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蠢货！”
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门口的方向，仿佛张卫强就站在那里，一脸天真地看着他。
“他还真以为我是在帮他把关！”
“他还拿我当他的挡箭牌！当他的护身符！”
“哈哈哈哈……他死定了！这一次，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他！”
李东海的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快意与毫不掩饰的残忍。
“他将亲手点燃炉火！”
“他将亲手把自己，还有他那可笑的成果，一起送上断头台！”
李东海彻底放心了。
心中最后一丝因为张卫强那层出不穷的手段而产生的疑虑，此刻也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现在，万事俱备。
只欠一场，为那个叫张卫强的年轻人，准备的盛大公开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