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捺下去,表面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平静。!1+3¨y?u?e*d*u_.`c+o¢m!那些扎堆在客栈、徘徊在街角的陌生面孔,仿佛一夜之间被秋风吹散了大半。只剩下几个格外执着的,依旧如同生了根的钉子,钉在太玄医馆附近,目光灼灼,却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
忌惮的源头,自然是那晚西门吹雪白衣胜雪的造访,以及他离开时周身那几乎冻结整条街巷的凛冽寒意。万梅山庄庄主的名头,本身就是江湖上最锋利的剑,足以让许多心怀鬼胎者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医馆后院,咸菜缸那道歪扭的裂缝,被李太玄用厚厚一层混合了糯米浆和朱砂的湿泥仔细糊住。灰黑色的雾气不再渗出,只留下一个丑陋的泥补丁,在阳光下慢慢干涸。李太玄甚至不知从哪弄来几块刻着歪歪扭扭符文的青石砖,随意地垒在缸周围,美其名曰“加固风水”。
“李神医,您这…摆的啥阵势?”郭芙蓉好奇地围着那几块青石砖转圈,“看着…怪渗人的。”
“镇宅。”李太玄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躺椅上,手里依旧攥着那个空酒葫芦,“省得缸里那点‘咸菜精’半夜爬出来吓人。”他信口胡诌。
郭芙蓉缩了缩脖子,看着那泥糊的裂缝和怪异的青石砖,还真有点发怵,嘟囔着“李神医就是高深莫测”,赶紧溜去前堂帮忙了。
后院药圃,阳光正好。
怜星褪去了鞋袜,赤着双足,踩在松软微凉的泥土上。那双曾经被厚厚药布包裹、承受着非人剧痛的脚,此刻只裹着一层薄薄的、浸透了药汁的细棉布。阳光透过布料的纤维,带来暖融融的熨帖感。
她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
脚掌落地,泥土微微下陷。深沉的酸软感依旧从脚踝深处传来,如同过度劳作后的疲惫,却不再有那钻心刺骨的灼痛和钢针攒刺般的麻木。筋络深处,仿佛淤塞多年的河道被强行冲开,虽然水流尚弱,河床依旧僵硬,但那种“疏通”后的轻松感,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又迈出一步,再一步。
动作缓慢而笨拙,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靛蓝粗布衣裙的下摆扫过脚踝,沾上几点新鲜的泥土。冰魄般的眸子低垂着,专注地感受着脚下泥土的触感、脚踝筋络的牵拉、以及每一步带来的细微反馈。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贴在微红的脸颊边,神情却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萝~拉?暁·税- `勉!沸\岳+独.
李太玄躺在躺椅上,半眯着眼,看似在打盹,目光却一首追随着怜星缓慢移动的身影。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因用力而绷紧的脚背线条,也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属于“希望”的微光。
“酸劲儿过了?”他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怜星停下脚步,扶着旁边一株紫玉断续草的支架,轻轻喘息。她低头看着自己沾着泥土的双脚,感受着那深沉的酸软,低声道:“尚可。比昨日…又轻松一分。”她顿了顿,补充道,“能…站稳了。”
“嗯。”李太玄应了一声,晃了晃空酒葫芦,“冰疙瘩,你这‘遛弯儿’的功夫,快赶上王大娘家的老母鸡了。再练几天,能去村口撵狗了。”
怜星:“……”
她冰魄般的眸子淡淡扫了李太玄一眼,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扶着支架,尝试着单脚站立。左脚微微抬起,全身的重量压在受伤更重的右脚上。脚踝处瞬间传来强烈的酸胀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噬筋络。她身体晃了晃,却倔强地稳住了,只是额角的汗珠滚落得更快。
李太玄看着,没再说话,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这冰疙瘩的韧性,比他预想的还要强。
前堂,难得的清静。
花满楼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书。阳光落在他温润的侧脸上,也落在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他看得极慢,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滑过,仿佛在触摸那些墨迹的温度。偶尔,他会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喧闹的街市,看着那些鲜活流动的色彩和光影,唇角便不自觉地弯起温柔的弧度。每一次“看见”,对他而言,都是崭新的馈赠。
“花公子,”郭芙蓉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水灵灵的山楂果过来,放在花满楼手边的小几上,圆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尝尝!后山摘的,可甜了!李神医说多吃这个对眼睛好!”
花满楼放下书卷,温声道谢:“有劳郭姑娘。”他拿起一颗红艳艳的山楂果,指尖感受着那微凉光滑的触感,目光则落在山楂果那饱满的弧度、鲜艳欲滴
的色泽上。他轻轻咬了一口,酸中带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与他“看见”的这抹鲜红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真实而踏实的幸福感。
“花公子,”郭芙蓉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忍不住问,“您这眼睛…真跟以前一样啦?看东西…清楚吗?”
花满楼咽下山楂,笑容温煦:“清楚。*看?书¨屋.暁*说′蛧~ ~更\芯.最,全¢前所未有的清楚。”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街对面那个依旧沉默摆摊的馄饨摊主,“只是…看得越清楚,有时反而越觉得…这世间的色彩,并非只有明艳。”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郭芙蓉似懂非懂地眨眨眼,还想再问,门口的风铃叮当响起。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衣、风尘仆仆的老和尚,拄着一根九环锡杖,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清亮,如同古井深潭。他目光扫过前堂,在李太玄那张破藤椅和花满楼身上略作停留,最后落在诊桌旁安静看书的怜星身上,双手合十,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阿弥陀佛。贫僧慧明,自嵩山少林而来。敢问施主,可是移花宫怜星宫主当面?”
怜星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冰魄般的眸子抬起,清冷的目光落在老和尚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她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大师寻我何事?”
老和尚慧明目光沉静,缓缓道:“贫僧受敝寺方丈所托,特来恳请宫主,念在武林同道之谊,慈悲援手。”
“援手?”怜星的声音依旧清冷。
“敝寺后山‘达摩洞’内,闭关参禅三十载的空见师叔祖,”慧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月前…坐化圆寂了。”
怜星冰魄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空见神僧,少林硕果仅存的“渡”字辈高僧,佛法武功俱臻化境,竟也坐化了?
“空见师叔祖坐化前,曾以指力在洞壁石上,刻下西字偈语。”慧明继续道,枯槁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忧虑,“然则…师叔祖圆寂后,其法体…却出了异状!”
“异状?”连瘫在藤椅上的李太玄都撩起了眼皮,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
“师叔祖法体…不腐不坏,肌肤莹润如生,周身…隐隐有金光流转!”慧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敬畏,但更多的却是忧虑,“此本应是高僧证得罗汉果位之瑞相。然则…那金光流转之间,师叔祖眉心祖窍…却有一缕极其细微、却挥之不去的…黑气缠绕!那黑气至阴至邪,与佛门金光格格不入,日夜侵蚀,金光渐黯!寺中高僧轮番诵经加持,亦无法驱散!”
“眉心黑气…侵蚀佛光?”怜星眉头微蹙。这等异状,闻所未闻。
“正是!”慧明神色凝重,“方丈言道,此等异状,恐非寻常。师叔祖坐化前所刻西字偈语,更是玄奥难解,似与宫主…有些渊源。故特遣贫僧前来,恳请宫主移驾少林,一探究竟,或能解此厄难,亦能明师叔祖遗偈真意。”他再次合十,深深一礼,“望宫主慈悲!”
前堂陷入短暂的寂静。
花满楼放下手中的山楂果,温润的眉头也微微蹙起。少林空见神僧坐化后法体生异,眉心缠黑气…这绝非吉兆。
怜星冰魄般的眸子低垂,看着自己搁在书页上、依旧沾着些许药渍的指尖。移花宫与少林,素无深交。但空见神僧之名,威震武林数十载。此事透着诡异,更牵扯到那诡异的黑气…让她本能地联想到咸菜缸裂缝中渗出的灰雾,花满楼竹杖上的红泥,以及幽冥教那阴冷污秽的气息。
李太玄晃了晃空酒葫芦,发出空荡的轻响,打破了沉默。他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戏谑:“我说老和尚,你们少林寺自己搞不定的‘家务事’,怎么老想着拉别人下水?上次是陆小鸡那混蛋,这次又找上我家冰疙瘩了?诊金呢?空口白牙可不行。”
慧明神色不变,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黑色匣子,双手奉上:“此乃师叔祖坐化前,置于身前之物。方丈言道,若宫主肯援手,此物权作信物,亦是…酬劳之一。”
李太玄的目光落在那黑色匣子上。匣子材质奇特,入手冰凉沉重,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隐隐散发着一股极其内敛、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奇异波动。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怜星的目光也落在黑匣上,冰魄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她沉默片刻,清冷的声音响起:“此事,容我思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慧明也不催促,再次合十,“贫僧暂居镇外小庙,静候宫主佳
音。”说完,他深深看了怜星一眼,又对李太玄和花满楼微微颔首,便拄着锡杖,转身离去,步履依旧沉稳,背影却带着一丝沉重。
老和尚一走,前堂的气氛并未轻松。
花满楼转向怜星的方向,温声道:“怜星姑娘,少林空见神僧之事,透着蹊跷。那眉心黑气…恐非善类。”
怜星没有回答,只是冰魄般的眸子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喧嚣的街市,投向了遥远的嵩山。移花宫…少林…看似毫无瓜葛,但空见神僧坐化前的偈语,为何会与自己有关?那黑匣中,又是什么?
李太玄从藤椅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噼啪作响。他走到怜星身边,目光也投向窗外,嘴角勾起一丝懒散却深邃的弧度。
“啧,刚送走一个冰块脸,又来个愁眉苦脸的老和尚。”他晃了晃空酒葫芦,听着里面空荡的回响,“这七侠镇,还真是块风水宝地,什么牛鬼蛇神都爱往这儿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花满楼,又落在怜星微蹙的眉心和那双搁在矮凳上、包裹着薄薄药布的脚上。
“不过嘛,”李太玄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安定人心的力量,“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饭。冰疙瘩,你的‘遛弯儿’功课做完了?晚上想吃点啥?让李大嘴整个‘翡翠白玉汤’给你补补?”
怜星:“……”
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冰魄般的眸子淡淡扫了李太玄一眼,没理会他关于“翡翠白玉汤”的恐怖提议,只是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脚踝的酸软感依旧清晰,但支撑身体的力量,确实比昨日又强了一分。
她看向后院的方向,那里有她刚刚走过的松软泥土,有她需要完成的“功课”,也有那个糊着泥巴、垒着青石砖的咸菜缸。
“清粥。”她清冷地吐出两个字,算是回答了李太玄的问题,然后拄着李太玄不知何时递过来的一根临时充当拐杖的竹竿(原本是晾衣服用的),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向后院走去。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靛蓝粗布衣裙的背影,在喧嚣的前堂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静而坚韧。
花满楼听着怜星缓慢却稳定的脚步声远去,温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重新拿起书卷,指尖拂过书页,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似乎从未止息。”
李太玄拎着空酒葫芦,晃荡着走到门口,看着街对面那个依旧沉默搅动汤锅的馄饨摊主,又看看角落里那个看似憨厚的货郎,最后目光投向镇外小庙的方向,嘴角那点惫懒的笑意,沉淀为一丝洞悉世事的深邃。
“风不止?”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点玩味,“那就…等风来。”
第一卷的喧嚣与暗涌,似乎在这看似寻常的午后,画上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然而,医馆的门庭之内,花满楼复明后的世界,怜星艰难康复的双足,少林寺诡异的求援,以及那潜藏在市井烟火下的幽冥暗影…都如同深埋的种子,只待下一场风雨,便会破土而出,掀起更大的波澜。更多奇诡的疾患,更深的江湖漩涡,己然在门外静静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