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语青妃 作品

62.第 62 章

    扬州城的秋雨下得缠绵,盐政衙门后宅的青砖地上积了一层薄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林如海的寝室里,浓重的药味混着沉水香,却掩不住那股从五脏六腑透出来的衰败气息。


    太医收回搭脉的手,朝站在床尾的紫鹃轻轻摇头。


    黛玉跪在床边,握着父亲枯瘦如柴的手。那只曾经执笔如飞、批阅盐政文书的手,如今冰凉得让她心颤。


    "玉儿..."林如海忽然睁眼,目光竟比前几日清明许多。他挣扎着要起身,黛玉连忙扶他靠在枕上。


    "父亲今日气色好多了。"黛玉强笑着,接过紫鹃递来的参汤。


    林如海却推开汤碗:"不必哄我。去把书案下暗格里的紫檀匣子取来。"


    紫檀匣子打开,是一本名册。林如海颤抖的手指抚过这些纸张:"这里记着为父的好友,与可以值得信赖的人,若是日后……"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帕子上染了鲜红。


    "父亲别说了,养病要紧。"黛玉眼泪夺眶而出。


    "来不及了。"林如海喘息着,"快看,看完,烧了。"他突然抓住女儿的手,"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好好活着..."


    黛玉哽咽不能言,只能拼命点头。


    林如海的目光渐渐涣散,却还强撑着:"我对不起你母亲...更对不起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若有机会..."


    话未说完,那只紧握的手突然松开了。


    "父亲?"黛玉轻声唤道,又提高声音,"父亲!"


    太医上前探了鼻息,跪倒在地:"姑娘节哀,林大人...殁了..."


    黛玉呆呆地坐着,仿佛没听懂这话。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得她惨白的脸如同鬼魅。紧接着一声炸雷,惊得满屋丫鬟都跳了起来,唯有黛玉一动不动。


    "姑娘!您哭出来啊!"紫鹃摇晃着她的肩膀。


    黛玉这才如梦初醒,缓缓俯下身,将脸贴在父亲尚有余温的手上,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灵堂设在盐政衙门正厅。林如海的棺椁停在正中,黑漆棺木上"钦点探花及第"的金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黛玉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往火盆里一张张添着纸钱。


    贾敏是第三天清晨醒的,自林如海抱着必死的心进宫,又吐血而归,贾敏便是心疼地晕了过去。她一进门就扑到棺木上,哭得几乎昏厥。黛玉搀扶母亲到后堂休息,贾敏却死死抓着女儿的手:"你父亲...可留下什么话?"


    黛玉父亲临终之言一一告知。贾敏听完,竟出奇地平静:"好孩子,你去歇着,让我陪你父亲说会儿话。"


    黛玉不放心,贾敏却坚持道:"去吧,我没事。"又对紫鹃说,"带姑娘去睡会儿,她三天没合眼了。"


    等黛玉被劝走,贾敏独自回到灵堂。她抚摸着丈夫的棺木,轻声道:"如海,你等等我。"说完,竟转身回了卧房。


    一个时辰后,贾敏重新出现在灵堂。她换上了当年成亲时的大红嫁衣,梳着新妇发髻,戴着林如海送她的翡翠头面,妆容精致得如同要赴盛宴。


    府里下人都看呆了。贾敏却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棺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一饮而尽。


    "夫人!"老管家惊呼上前。


    贾敏摆摆手:"不必惊慌。我与老爷早有约定,生同衾,死同穴。"她缓缓跪坐在蒲团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供桌上,"等我去了,将这封信连同我的遗体一并送回京城,交给老太太。"


    药性发作得很快。贾敏的嘴角渗出血丝,身子慢慢歪倒。最后时刻,她拼尽力气将手搭在丈夫的棺木上,喃喃道:"如海...我来陪你了..."


    当黛玉被惊呼声惊醒冲进灵堂时,只见母亲安静地躺在父亲棺木旁,唇角带笑,仿佛只是睡着了。供桌上那封信墨迹未干,上面只有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


    黛玉跪在双亲遗体前,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两具并排的躯体。紫鹃怕她出事,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傍晚,黛玉才突然开口:"紫鹃,我饿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粥,黛玉擦擦嘴,平静得可怕:"准备车马,明日我进京。"


    "姑娘!"紫鹃惊呼,"您还在热孝中,况且..."


    "没有况且。"黛玉打断她,"这是父亲母亲的遗院,唯我安好即可。我们不入贾府门,只是回京城宅院守孝。"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锦衣卫在盐政衙门前下马,为首的高举圣旨:"林黛玉接旨!"


    圣旨说皇帝已知林如海病逝,要接林黛玉入宫抚养。


    黛玉叩首领旨,心中却一片冰凉——皇上连父亲去世的消息都知道得这么快,可见盐政衙门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秋雨绵绵不绝。黛玉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景色,想起曾经的天伦之乐,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人,孤独地存活着。


    "姑娘,快到京城了。"紫鹃小声提醒。


    黛玉收回思绪,整了整孝服。虽说是要接入宫中抚养,可如今林黛玉有孝在身,倒是不好入宫,因而等守孝完了再入宫。如今自然是让荣国府的人照顾林黛玉,然而林黛玉虽然来了荣国府,但并不打算居住在此,她本就是有家的。


    荣国府正门大开,贾母带着合府女眷在门外迎候。见灵车到来,贾母拄着拐杖就要下跪——如今黛玉是钦封郡主,礼该如此。


    黛玉慌忙跳下马车,一把扶住外祖母:"老太太折煞玉儿了!"话未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贾母搂着外孙女,老泪纵横:"我苦命的儿啊..."


    正哭着,王熙凤突然扯了扯贾母的袖子。贾母抬头,只见街角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宝玉不知何时溜出府来,正远远望着这边。他瘦得脱了形,身上的素服空荡荡的,眼中情绪复杂得让人心惊。


    黛玉顺着众人目光看去,与宝玉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俱是一震。三个月不见,恍如隔世。


    "宝玉怎么出来了!"王夫人急得直跺脚,又不敢大声,生怕被人听见。


    宝玉却像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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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黛玉。直到贾琏上前硬拉,他才如梦初醒,踉跄着退入巷子阴影中。


    黛玉收回目光,强自镇定地扶着贾母进府。刚过影壁,就见一个面生的年轻太监带着几个小黄门站在院子里。


    "郡主金安。"那太监行礼道,"皇上口谕,请郡主安心在贾府守孝,待孝期满后再行册封礼。"顿了顿,又压低声音,"皇上还说,林大人的忠心,他记在心里。"


    黛玉会意,皇上自然该记得他父亲的忠心,若不是为了她,他父亲不必求死的。


    林如海虽然身体不是很好,但是不至于病死,此番死了,不过是为了她的安危罢了。


    今日太子谋反,皇帝震怒,然而不知道哪天,皇上就念起太子的好,那时候林如海就是罪人了,所以林如海现在就死了,只为了护林黛玉的安危。


    她微微颔首:"臣女领旨。"


    安顿好灵堂,黛玉独自跪在父母灵位前。烛光摇曳,映得她身影单薄如纸。忽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紫鹃,你先去歇着吧。"黛玉头也不回地说。


    脚步声停了,却没人应答。黛玉疑惑转身,只见宝玉站在三步之外,眼中满是血丝。


    "你..."黛玉刚开口,就被宝玉打断。


    "妹妹别说话,我就看看你。"宝玉声音嘶哑,"就看一眼。"


    黛玉鼻子一酸,却强忍着不哭。如今她是戴孝之身,又刚受册封,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会连累贾府。


    宝玉从怀中掏出个锦囊:"这是妹妹托林姑父还我的东西...我一直带在身上。"他打开锦囊,倒出几颗已经干枯的绛珠草种子,"我知道妹妹心里苦,但千万保重身子..."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王熙凤的呼唤:"宝兄弟!你又跑哪儿去了?"


    宝玉慌忙将锦囊塞回怀中,低声道:"妹妹放心,我总有办法。"说完,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黛玉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地上无声痛哭。她知道宝玉说的"办法"是什么——那桩皇上钦赐的婚事,宁王府的郡主还在等着他呢。


    正哭着,忽觉有人轻轻拍她的背。抬头一看,竟是云珩。他不知何时进来的,手里捧着个食盒。


    "林妹妹节哀。"云珩放下食盒,轻声道,"这是厨房刚熬的莲子羹,最是安神。"


    黛玉勉强起身道谢。云珩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犹豫片刻,突然说道:"妹妹放心,二哥那桩婚事...未必能成。"


    黛玉愕然抬头,云珩却不再多言,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夜深了,黛玉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株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前路茫茫。


    秋风穿堂而过,吹灭了案头的蜡烛。黑暗中,黛玉摸到枕边锦囊——那是她悄悄留下的一颗绛珠草种子。她紧紧攥着这颗种子,如同攥着最后一点希望。


    窗外,不知哪个院子传来隐约的哭声。黛玉侧耳倾听,却分辨不出是谁在哭。在这深宅大院里,每个人的悲欢都如此相似,又如此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