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泽兰 作品

126. 惊涛骇浪

    太尉谢回,清名素著,风骨嶙峋。立身朝堂,如松柏经霜,凛然难犯。凡遇朝纲不正、君行有失,必当廷直谏,犯颜敢诤,其声铮铮,其节昭昭。


    夜色如墨,太尉府邸沉寂如渊。


    一道纤细如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重檐,点落于书斋院中。


    封灵籁屏息凝神,耳听八方,确认四下无巡夜家丁,方以薄刃挑开紧闭的窗棂,身形一滑,没入弥漫着墨香与凛然之气的斗室。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隙,勾勒出书案上整齐的文房四宝,一方青玉镇纸压着几卷摊开的奏疏。


    案后高悬的“铁骨丹心”匾额,在暗影中沉默地昭示着此间主人的风骨。


    封灵籁的心在胸腔里急促地擂动。她不敢耽搁,迅速从怀中取出那叠浸染着血泪与阴谋的纸笺——里面是明远侯私通敌国、贪墨军饷、构陷忠良的铁证。


    有密信拓印,有账册,甚至还有一枚沾了血污、足以证明身份的玉带钩。每一件,都浸透了冤魂的血泪。


    她将那份沉重得几乎烫手的罪证,轻轻置于书案最醒目的位置,压在那方冰冷的青玉镇纸之下。


    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托付千斤的郑重。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方匾额,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有对这位素未谋面却清名远播的太尉的渺茫期盼,亦有一丝将自身命运交付未知的忐忑。


    她无声地退至窗边,如同来时一般,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叠关乎无数人生死荣辱的纸笺,静静躺在太尉谢回的书案之上,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等待着激起足以涤荡污浊的惊涛骇浪。


    风过,烛台上的残烛火苗猛地摇曳了一下,复又归于沉寂。


    *


    这一日,龙庭之上,风云再起。


    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未至,户部请拨两百万两犒赏边军的折子却先呈到了御前。


    明眼人皆知晓,此乃兵部侍郎与户部尚书陈张沆瀣一气,欲借军费之名,行贪墨之实。朝堂衮衮诸公,或垂首缄默,或目光闪烁,无人敢撄其锋。


    唯太尉谢回,越众而出。


    他身着浆洗得微显发白的绯色官袍,脊梁挺直如崖畔青松,手持白玉笏板,步履沉稳,行至丹墀之下。


    那苍老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先是扫过陈、张二人瞬间绷紧的面皮,最终,坦然无畏地迎向御座之上那深不可测的龙颜。


    “陛下!”谢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玉坠地,清晰有力地穿透了殿宇的沉滞,“两百万两雪花银,非小数也。边关将士浴血,所求者,粮秣足,衣甲坚,抚恤厚,而非虚耗于贪蠹硕鼠之口腹!”


    他笏板微举,直指要害:“陈侍郎、张尚书所请之项,条目含混,用途不明!臣,请陛下暂缓朱批,着有司彻查历年边饷支用细目,厘清虚实,再行定夺!此非吝啬国帑,实为将士心血,为社稷根基计!”


    话音落,朝堂死寂。


    陈之言脸色铁青,张游额角渗出冷汗。


    众臣屏息,目光在御座与谢回之间逡巡,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御座之上,皇帝萧歧,面沉如水。


    他修长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缓缓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只映着阶下那白发老臣孤直的身影。


    “谢太尉,”萧歧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边关将士劳苦,朕岂不知?然军情如火,犒赏之事,岂容拖延?你言贪墨,可有实据?”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重若千钧。


    实据?谈何容易!陈、张二人行事周密,账目早已做得天衣无缝。


    谢回却毫无惧色,苍眉一轩,朗声道:“陛下!实据自当由有司查证!然臣观其行,度其心,此请拨之巨款,犹如肥肉投于饿虎之口!若今日仓促允准,他日边关将士依旧饥寒,而蛀虫腹中油膏满溢,陛下何颜以对浴血将士?何辞以谢天下黎庶?”


    他猛地跪伏于地,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发出沉闷一响,声音却愈发激昂悲怆,如同洪钟震响:“臣,谢回!恳请陛下明察!暂缓拨银!若查无实据,臣愿领诬告之罪,万死难辞!若查有实情……”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刺陈、张二人,“则请陛下,以国法,斩此蠹虫,以儆效尤,以正朝纲!”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那“斩此蠹虫”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金殿之上。


    陈之言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张游更是面如死灰。


    满朝文武,尽皆失色。


    谢回,这是以自身性命前程为注,赌一个彻查的机会,赌皇帝心中,尚有社稷公器,尚有天理昭昭。


    丹墀之上,皇帝萧歧敲击扶手的指尖,倏然顿住。他凝视着阶下那白发苍苍、却将脊梁挺得比刀锋更直的倔强身影,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


    那缕复杂的微澜在皇帝萧歧眼底稍纵即逝,快得让人疑是错觉。他并未立刻回应谢回掷地有声、赌上性命的谏言,只是将目光从谢回身上移开,重新落回那份请拨巨款的奏疏上。


    死寂的大殿中,唯有皇帝手指与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陈之言和张游的心头。


    二人冷汗涔涔,后背官袍早已湿透,却连大气也不敢喘,只盼着皇帝能如往常般,斥责谢回危言耸听,将此事压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谢回挺直的脊背并未因长跪而有丝毫弯曲。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似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陛下!”谢回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加沉稳,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臣,非但观其行,度其心,更……握有实据!”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连御座上的萧歧也猛地抬起了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谢回。


    陈之言和张游更是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瞪着阶下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只见谢回缓缓从宽大的绯袍袖中,取出一叠厚实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纸笺。


    那纸笺并非宫中制式,带着市井烟火气,却沉甸甸的。


    他双手捧起,高举过顶,朗声道:


    “此乃臣近日所得,铁证如山!其上详录明远侯顾知节,勾结兵部侍郎陈之言、户部尚书张游,多年来于边饷、军械、粮秣诸项,上下其手,贪墨国帑,数额之巨,触目惊心!更有其豢养私兵、交通外藩、意图不轨、构陷忠臣之密证!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笔笔皆有据可查!请陛下御览!”


    “明远侯?!”


    “顾知节?!”


    “意图不轨?!”


    一个个名字和罪名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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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连环炸响。


    群臣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瞬间打破了之前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回手中那叠看似普通的纸笺上,仿佛那是能焚毁整个朝堂的烈焰。


    陈之言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游则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靠着殿柱才勉强站立,豆大的汗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眼神涣散,充满了末日降临的恐惧。


    他们万万没想到,谢回手中握着的,竟是足以将他们、甚至将权倾朝野的明远侯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致命证据。


    皇帝萧歧霍然起身。


    他脸上惯常的平静如水终于被彻底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怒、惊疑以及被巨大背叛刺痛的铁青之色。


    他死死盯着谢回手中的纸笺,胸膛剧烈起伏,那叠纸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明远侯顾知节那张看似恭顺、实则包藏祸心的脸。


    “呈……上来!”萧歧的声音是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嘶哑。


    侍立一旁的申首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下丹墀,几乎是颤抖着从谢回手中接过那叠沉甸甸的“罪证”,又连滚爬爬地捧回御前。


    萧歧一把夺过,甚至顾不上仪态,急切地翻看起来。他看得极快,脸色也随着纸页的翻动而急剧变化——从铁青转为涨红,又从涨红转为一种近乎死灰的冰冷。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翻动纸页的哗啦声,如同丧钟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萧歧猛地合上最后一页纸,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冰冷地扫过瘫软在地的陈之言、面如死灰的张游,以及殿外明远侯府所在的方向。


    整个金殿的空气仿佛被皇帝的怒火点燃,灼热而窒息。


    “好……好一个明远侯!好一个国之柱石!好一群朕的‘股肱之臣’!”萧歧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却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朕,当真是……眼盲心瞎!”


    他猛地将手中的纸笺狠狠摔在御案之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玉玺都跳了一跳。


    “来人!”皇帝的咆哮如同九霄龙吟,响彻整个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怒:“即刻锁拿兵部侍郎陈之言、户部尚书张游,打入天牢!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给朕查!一查到底!凡涉案者,无论皇亲国戚,勋贵重臣,一律严惩不贷!”


    “另,调禁军,围明远侯府!府中上下人等,一体拘拿!府内所有文书账册,封存待查!顾知节本人……”皇帝眼中杀机毕露,“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圣旨如雷霆般降下,宣告着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已然降临。


    而掀起这场风暴的核心,正是立于阶下,白发苍苍,脊梁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的身影——太尉谢回。


    满朝文武,尽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无人敢直视龙颜之怒。


    唯有谢回,依旧跪得笔直,只是在那雷霆圣旨落下的瞬间,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湿润了。


    那叠来自暗夜的书证,终究没有辜负投书人的孤注一掷。它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是足以涤荡乾坤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