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匀城银装素裹,辛久薇坐在暖阁里,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家书。信纸上是姐姐辛兮瑶熟悉的字迹,笔锋凌厉却又不失秀气,就像她本人一样。
"薇儿,匀城天寒,记得添衣。父亲近日忙于公务,倒不曾提起你的归期。只是年关将近,府中诸事繁杂,你若得闲,早日归来也好..."
辛久薇指尖轻轻抚过信纸上晕开的一处墨迹,仿佛能看到姐姐写信时犹豫的模样。姐姐总是这样,明明关心却不肯直言,前世直到最后,她都没能听到姐姐一句温柔的叮咛。
"表妹竟对着封信发呆这么久?莫非兮瑶表妹在信里骂你了?"
祁怀鹤的声音裹挟着屋外的寒气突然逼近,辛久薇下意识将信纸往袖中一藏。这个动作让表哥挑了挑眉,他解大氅时带进的雪花落在炭盆里,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姐姐只是问我何时归家。"辛久薇垂眸掩饰眼中的波动,茶盏上升腾的热气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祁怀鹤接过茶却没有立即喝,修长的手指沿着青瓷盏边缘缓缓打转:"年关将近,祖父让我来问,今年辛家可愿与祁家一同守岁?"他说话时目光落在辛久薇发间那支陌生的白玉簪上——这不是她从辛府带出来的首饰。
茶汤突然变得苦涩难咽。辛久薇想起前世祁府除夕宴上,姐姐被迫在众人面前表演画艺,而自己却溜出去给祁淮予送年夜饭。
那晚回来时,她看见姐姐独自在梅园里撕碎了一幅画,雪地上零落的红梅花瓣像极了被揉碎的丹砂。
"今年...我可能不在家中过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咔嗒"一声,祁怀鹤手中的茶盖不慎碰在盏沿。他猛地倾身向前,衣袖带翻了案几上的笔山,几支狼毫笔滚落在织锦地毯上。
"你要去哪?"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雪夜里的更鼓般清晰,"难道..."喉结滚动了一下,"你要去京城找那个和尚?"
辛久薇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掐紧了姐姐的信。表哥说的"和尚"二字像根细针,精准刺中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灵隐寺那一夜,萧珣散落的发丝拂过她锁骨时的触感突然鲜明起来。
"有些事必须处理。"她将茶盏转了个方向,让釉上彩的喜鹊图案避开表哥探究的视线。
祁怀鹤突然伸手按住她转茶盏的手腕:"薇儿,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他的掌心有常年习剑留下的薄茧,温度却意外地温暖,"那个觉明和尚究竟是什么人?"
暖阁里的炭火"噼啪"爆出个火星。辛久薇望着表哥眼中小小的自己,忽然发现他瞳孔里映出的倒影竟在微微颤抖。前世直到死,她都没机会知道表哥与姐姐之间那些欲言又止的情愫。
"表哥这帕子..."她突然抽出手,指向祁怀鹤袖口露出的一角锦帕,"是姐姐绣的吧?我认得这青竹的针脚。"
祁怀鹤像被烫到般缩回手,那方绣着"瑶"字的帕子却已被辛久薇捏在指尖。他耳尖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慌乱间碰倒了茶盏,褐色的茶汤在案几上漫延开来,像幅写意的山水。
"之前……你们来匀城时你姐姐落下的。"他掏出手巾擦拭茶渍,却错拿了那方锦帕,待发现时帕角已沾了茶渍,顿时手忙脚乱。
辛久薇望着素来稳重的表哥这般模样,心头泛起酸涩的感觉。
姐姐这几年鲜少来匀城,常常让人忘了,小时候还是姐姐和表哥走得更亲近,两人年纪相仿,向来高傲好胜的姐姐幼年却十分黏着表哥,也只愿向表哥请教好奇的诗书。
祁家的长辈之前误会了表哥对辛久薇的关心,想要撮合二人,说明长辈们对两家亲上加亲也是乐见其成。她为辛兮瑶的亲事操心许多,却没想过,在匀城还有一位牵挂着姐姐的人。
至于姐姐的态度……上次提起表哥,姐姐的反应就被辛久薇看在了眼里。
前世两家关系渐行渐远,辛久薇满身心思都在祁淮予身上,全然没有察觉过姐姐和表哥的感情,直到两人前后离世,辛久薇也没有将他们联系到一起过。
她真是错得太多,错过太多,辜负太多……
辛久薇心中酸涩,只觉得一股无名的悲伤又涌上心头。她转头看看祁淮鹤,小时候温柔照看她们的表哥已经长成英俊稳重的青年了,与姐姐倒是十分般配。
"若我不回去过年,姐姐肯定要生气。"她将锦帕轻轻推回表哥面前,"到时候还望表哥帮我说几句好话。"
祁怀鹤苦笑着摇头,从怀中掏出另一方素帕按在茶渍上。辛久薇眼尖地发现帕角同样绣着小小的青竹——这分明是同一批绣品。
"我如今怕是适得其反。"他声音闷闷的,"前日送去的水晶糕,被她原样退了回来,附了张字条说..."突然噤声,耳根更红了。
辛久薇突然凑近:"说什么?"
"祁公子若得闲,不如多读读《女诫》"祁怀鹤说完自己先笑了,"天知道我怎么就招惹她了。不过是上月品评她的《雪梅图》,说了句构图稍欠火候..."
暖阁里突然安静下来。辛久薇望着表哥含笑的眉眼,想起前世姐姐的嫁妆里确实有幅《雪梅图》,后来听说被夫家当众烧毁了。当时姐姐只是静静站着,指甲却掐进了掌心,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极了画中的红梅。
"表哥,"她突然抓住祁怀鹤擦拭茶渍的手,"若姐姐嫁个不懂她画作的人..."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祁怀鹤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抽回手,将染茶的帕子一点点叠成整齐的方块:"你姐姐的画..."声音轻得像雪落,"雪梅图的留白不是失误,她是故意要表现雪夜的孤寂。可惜..."
"可惜这世上没几个人懂她。"辛久薇接上他的话,看见表哥眼底闪过一道亮光,又迅速暗下去。
炭盆里的火突然旺了一下,映得祁怀鹤侧脸明明灭灭。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辛久薇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时,突然开口:"薇儿,或许对你姐姐来说,你平安归家比她自己的婚事更重要。"他抬起头,眼中是辛久薇从未见过的认真,"那年你染了风寒昏迷不醒,她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画废的宣纸堆了半人高。"
辛久薇的视线突然模糊了。她急忙低头假装整理衣袖,却有一颗水珠不受控制地砸在檀木案几上。前世她直到死前都不知道,原来姐姐会为她彻夜不眠地作画。"表哥教训的是。"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却控制不住尾音的颤抖。
祁怀鹤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就像她十岁那年爬树摔下来时一样:"记得你当时抱着我的脖子哭,把我的衣领都浸透了。"温暖的手掌在她发间停留了片刻,"所以薇儿,有些路不必一个人走。"
辛久薇死死咬住下唇。此刻表哥掌心的温度让她想起灵隐寺那夜,萧珣的手也是这样抚过她的发,而后缓缓下移,扣住她的后颈...
送走祁怀鹤后,辛久薇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积雪出神。表哥的话让她心中暖流涌动,却也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正因为珍惜家人,她才必须亲自去京城解决那些隐患。
天色渐暗时,一个身着绛紫色衣裙的女子悄然来到辛久薇的院子。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容貌姣好却带着几分风尘气息,正是辛久薇安插在匀城青楼中的眼线——歌姬辛葵。
"小姐。"辛葵行了一礼,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京城来的消息。"
辛久薇接过信,指尖触及信纸时微微一颤。这纸张的质地她太熟悉了——是灵隐寺专用的素笺。她强自镇定地问道:"何时到的?"
"今日午时。"辛葵低声道,"送信的是个游方僧人,说务必亲手交给小姐。奴婢见小姐正在会客,便先收着了。"
辛久薇点点头,取出几块碎银递给辛葵:"辛苦了。近日城中可有异动?"
"林侍郎一行仍在匀城,每日除了例行巡查,还频繁出入各大酒楼茶肆,像是在打探什么。"辛葵顿了顿,"还有一事...奴婢听闻,京城前几日出了乱子,说是六皇子回京途中遇刺。"
辛久薇手中的信差点掉落。她猛地攥紧信纸,指节泛白:"消息可属实?"
"奴婢不敢确定。只是听几个从京城来的客商议论,说六皇子刚入京就受了伤,如今在宫中静养。"
辛久薇胸口如压了一块大石,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勉强维持着平静:"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继续留意林侍郎的动向。"
待辛葵退下,辛久薇几乎是颤抖着拆开了那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灵隐寺一别,甚念。京中局势复杂,切勿轻入。吾安好,勿忧。——觉明"
那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却有些虚浮,像是写字之人手腕无力。辛久薇将信纸贴近鼻尖,隐约嗅到一丝血腥气混在墨香中。
她的心猛地揪紧了。萧珣受伤了!虽然信中说他"安好",但以他的性格,若非伤势严重,绝不会在信纸上留下破绽。
辛久薇在房中来回踱步,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是谁下的手?二皇子?还是其他势力?萧珣现在情况究竟如何?她应该立刻启程去京城吗?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辛久薇推开窗,让冰冷的空气冷却自己发烫的面颊。冷静,她告诉自己,萧珣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人。他既然能送出这封信,说明已经控制了局面。
可理智的分析无法平息她内心的焦灼。那一夜在颍州,萧珣温暖的怀抱,低沉的嗓音,还有他说的那句"等我",此刻全都鲜活起来,刺痛着她的心。
"萧珣..."她无声地唤着这个名字,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颈侧那个已经淡去的吻痕。
这一夜,辛久薇辗转难眠。每当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萧珣满身是血的样子。三更时分,她终于起身,点亮灯烛,开始收拾行装。
无论萧珣信中如何劝阻,京城之行都已势在必行。只是她必须更加谨慎,不能再像前世那样莽撞。
天蒙蒙亮时,辛久薇才勉强合眼。梦中,她看见萧珣站在灵隐寺的银杏树下,金色的落叶纷纷扬扬,而他胸前一片血红...
"小姐!小姐!"丫鬟的呼唤将她从噩梦中惊醒。
辛久薇猛地坐起,额上全是冷汗:"怎么了?"
"老太爷让您立刻去书房,说是京城又来信了!"
辛久薇心头一跳,顾不得梳洗,随手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难道是萧珣又...
书房里,祁老太爷面色凝重地递给她一封信:"今早刚到,是你父亲派人加急送来的。"
辛久薇接过信,迅速浏览起来。信是父亲写的,说朝中近日有大臣提议让辛家与镇北侯府联姻,点名要辛兮瑶嫁过去。父亲虽未应允,但压力很大,希望辛久薇尽快回京。
"镇北侯?"祁老太爷眉头紧锁,"那不是二皇子的岳家吗?"
辛久薇的手紧紧攥着信纸,指节发白。镇北侯世子是出了名的纨绔,前世虐死了好几房妾室。二皇子此举,分明是要拿辛家开刀!
"外祖,"她声音冰冷,"我必须立刻回京。"
祁老太爷沉默片刻,忽然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她:"这是祁家的通行令,可调动我们在沿途的人手。你...万事小心。"
辛久薇接过令牌,深深一拜:"外祖放心,薇儿不会让辛家、祁家再受半点伤害。"
离开书房时,晨光已经洒满庭院。辛久薇抬头望着匀城湛蓝的天空,心中已有了决断。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家人,也不会再让那个男人独自面对危险。
京城,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