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势变小,江念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转头对江轲说道:“走罢,不能再耽搁了,不然会被追上。”
江轲两条胳膊搭在屈起的膝上,低垂着头,默了一会儿,抬起脸:“阿姐,对不起……”
江念叹了一口气,知道他在懊丧什么,走到他身边,屈指在他额心敲了三下,如同儿时一样。
“对不起什么,别忘了我也姓江,江家的事也是我的事,轲儿,你记着,你不是孤零零一人,你还有我这么个家人,父母不在了,还有阿姐在。”
江轲一手捂住脸,鼻塞声重地“唔”了一声,然后拿胳膊在脸上擦拭,站起身。
一路行来一直有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桓,再次问出:“李旭被囚后,你当真没从他嘴里问出什么?他既然已拿出了书信,为何又闭口不言?”
江轲摇了摇头:“阿姐,轲儿不会骗你,陛下当时把这些书信给了我,我求到陛不出来,因他的身份,又不能施以重手,你去看了就知道,很难讲清。”
“走罢。”江念只想尽快赶回大梁。
两人刚走到木屋前,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压踏伴着泥水飞溅之声,江轲赶紧把篝火扑灭,然而已来不及,马蹄之声朝他们这边行来,不过几息,就到了门前。
阿多图看向屋里的姐弟二人,给手下睇了眼色,立马上前十来人抽出腰刀,把他二人围住。
阿多图朝江念行过礼,说道:“还请殿下随臣回王庭。”
江轲抽出佩剑,护在江念身前。
江念见形势不对,挥手让江轲退到一边,说道:“阿多图大人这是打算让我姐弟二人见血了?”
“不敢伤梁妃殿下,但江轲必须死。”阿多图说道。
江念把眼一眯,问道:“王命?”问完不等回答,轻笑一声,若不是王命,阿多图万不会说这样的话,于是又道,“大王给你下这样的命令,阿多图大人能完成否?”
阿多图低下眼,再次抬起:“不能。”
大王给他下令,就地斩杀江轲,谁都知道这条王令不可能完全,他清楚,眼前的梁妃清楚,就连大王自己也清楚。
不然大王也不会让他带上“那人”。
“阿多图大人既然知道完不成王命,又何必苦追而来,我阿弟若有事,我岂能有好?你们若要取他性命,我必死在他前面,还是说……你们想带回我的尸首。”
阿多图默然不语。
江念又道:“我知王命难违,也知大人难做,若不能将我带回,大人必会受责。”
“殿下既然知晓,还请随我等回王庭。”
“然后看着你们取我阿弟性命?”江念缓缓说道。
“殿下当真不愿回王庭?哪怕不看大王的面,也不顾小王子么?”
“有件事情我需弄清楚,待我弄清自会回去请罪,届时由君王责罚,绝无怨言。”江念说道。
阿多图又看了一眼江念身后的江轲,说道:“小将军来夷越,大王哪次不是将您奉为上宾,尽心款待,您就这样回应的?还是小将军真当他好性儿?恕我直言,小将军肆意的态度,不免让我联想大王在梁为质时,小将军是否在我王面前逞意惯了,认为他会尽让着你。”
江轲面色一白,不能答。
阿多图再次看向江念,平声问道:“微臣不得不再问一次,殿下不愿随臣回王庭是么?”
江念稍稍把脸扬起。
“既然梁妃殿下不愿同我等回去,大王叫我带了一人,送还梁妃。”说着阿多图对手下人吩咐,“带人过来。”
江念向门外看去,就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走了进来。
女人合中身材,头挽碎花布巾,一身靛蓝粗麻衣,不是别人,正是与她一同流放,后来在司药局做事的云娘。
“王说了,梁妃既然想回大梁,就把你们梁国人带走,他不想在王庭再见到任何一个梁人,从此以后,分钗断带恩情绝,云水殊途再不见。”
江念听罢,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阿多图不再逗留,带人离开。
江轲没料到呼延吉决绝至此,心里懊丧:“阿姐……”
“我无事。”江念扯出一丝笑,只是这笑很牵强无力,继而转头看向云娘,“云姐姐,牵累你了。”
云娘摆了摆手,声音清亮:“还跟我说这些,我这人在哪儿都能过得好,在哪儿都能活,回大梁就回大梁,终于能归家了。”
江念本是低落败丧的心,在这一嗓子下提了提劲儿。
“好,回大梁!”江念说道。
三人在木屋休整一夜,把衣服烤干,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江念一骑,云娘因不会骑马,同江轲一骑,往大梁行去。
星夜赶路,没怎么休息,到了梁境后,江念一行人找了一家客栈歇脚,又买了几件更换的成衣。
稍稍又歇了一个日夜,再次马不停蹄地往大梁京都出发,十几日后,终于抵达梁国都城。
江念看着眼前的大梁京都,有一瞬的错觉,好像父母正在家中,等她回去。
谁知刚进城门,就有一群人围簇上来。
江念看着这些人的装束,俱是皇宫的侍人。
“在客栈歇脚时,我写了书信送往京都。”江轲怕江念多想,解释道,“陛下说若阿姐随我归来,让我写信与他,提前叫他知晓。”
江念眉尖微蹙,心底升起一丝不快,让云娘先回江府,她同江轲去了皇宫。
入了梁国皇宫,宫人引着江念同江轲去了东宁殿,到了东宁殿,宫人上前引坐,看了茶水,然后退下。
江念扫了一眼殿周,然后收回眼,茶水也未碰只是端坐着。
这时,从外传来一道和润的男声:“念儿。”
江念听到这声音,抬眼看去,来人风姿清雅,一身玉色如意纹交襟大袖常服,腰系革带,脚踏玄色长靴,在宫人们的随侍下进入殿内。
江念起身,却并不同从前一样朝他行礼,只是微微颔首笑了笑:“阿兄。”
江轲行礼道:“叩见陛下”。
李恒走到江念面前,又看了一眼江轲:“轲儿起身,不必多礼。”
“这小子说要去夷越,我料想他会同你说江家之事,便嘱咐于他,若你随他回,到了梁境给我送一封信,好叫我知晓,免得心里惦记。”
“有劳阿兄关心。”江念回道。
江念说完,对面静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变了却又没变。”
江轲从旁问道:“什么变了,什么没变?”
“你阿姐,模样没怎么变,可这性子瞧着倒是温和柔顺了。”李恒笑说道。
江念看向李恒,见他正看着自己,眼中带着笑意,于是说道:“阿兄也变了。”
李恒起了兴,问道:“我也变了?”
江念点了点头:“阿兄变老了。”
此言一出,殿中宫人们俱呼吸一窒,这位娘子怎敢同陛下如此言语。
李恒也是一怔,接着就听江念问道:“阿兄,我变了么?”
接着就听李恒朗声大笑起来,摇头道:“没变,没变,还是同从前一样蛮。”
在东宁殿的宫人们看来,这位娘子不仅大胆,更奇的是能把陛下逗笑。
新进的宫人们不识江念,可宫里的老人们是知道江念的,能在陛
李恒留江念同江轲在宫中用膳,用膳毕,李恒说道:“你劳乏一路,我叫人送你回江府歇息,先休养两日,一切事宜容后再说。”
江念看了一眼江轲:“你呢,随我一道回么?”
“我还有些公务吩咐于他。”李恒说道。
江念点了点头,在宫人们的侍引下出了皇宫。
待江念离开,李恒缓缓收起笑,问向江轲:“你在信中说的可是真的?”
江轲恭声回道:“当真,呼延吉派人追来,见我阿姐不愿回王庭,放言断绝关系,从前再不相见,这次……是真恼了。”江轲看向李恒,懊丧道,“若江家被抄,并非呼延吉的意思,我岂不成了拆散阿姐一家的罪人。”
“轲儿,你并没有做错,要知道,若不是他,李旭登不了帝位,若李旭不登帝位,江家就不会遭难,这一点是没法改变的事实,不论怎么说呼延吉脱不了罪责。”李恒说罢,拍了拍江轲的肩膀,“这次你做得很好,不必自责,你阿姐回了,你们姐弟也团聚了。”
江轲应是。
……
江念行到江府大门前,抬头看向门匾,上面赫赫两字,江府。
傍晚的霞光斜照过来,朱红金漆的大门打开了,从门里走来两人,见了江念,欢喜道:“哟!我家丫头回了!”
江念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唇齿切颤着:“爹,娘——”
伴着这一声,两道人影散在了金光中。
江念垂下头,双臂颓着,眼泪一滴一滴砸到地面,她拿衣袖胡乱揩拭,然后听到一声小心翼翼的惊唤:“娘子?!”
江念抬起头,就见一人跑向她,然后跪到她的脚边,泣声道:“秋水终是盼到娘子了。”
“秋水?”
江念看向自己脚边的丫头,是秋水,是她的丫头没错,然后拉她起身,往她面上一看,这才发现她的左半边脸落了一道圆形疤痕,那疤痕有婴孩拳头大小,正正顶在颧骨上,那处的皮皱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