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江家气氛格外紧张。
老爷子每天都要去村口张望,李氏更是坐立不安。
第五天傍晚,村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回来了!江老爷子,你家二郎回来了!”
江家人连忙跑到村口。只见村口青石路上,一个清瘦的身影正缓步而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轮廓——正是江家二郎。
他虽风尘仆仆,脊背却挺得笔直,腰间系着的书箱随步伐轻轻晃动。
待走近了,众人才瞧见他眼下泛着青黑,嘴角却噙着淡淡的笑意。
李氏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刚要扑上去,却见二郎忽然整了整衣冠,对着爷奶深深一揖。
“孙儿……”他的嗓音沙哑却透着亮,“考上了。”
“好!好!”老爷子激动得胡子直颤,一把抱住二郎,“我就知道我孙子有出息!”
李氏喜极而泣。
张氏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二郎考中了,老爷子又有借口偏心大房了。
想到这,张氏气呼呼地祈求上天让三郎长快些,早些科举把二郎给比下去。
至于大郎……张氏叹了口气,不是读书的料。
江玉燕也打心眼里为二哥感到开心,只是她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二哥中了童生,大伯说话怕是又有底气了,他要是又作妖要拿豆腐的方子怎么办?
虽说卖豆腐挣的钱不归她,可是她也不想让这钱平白无故就给了大房的腰包。
要是让大房接手指不定怎么中饱私囊。
老爷子拉着二郎的手不放,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好!好!我江家又出了个读书人!明日就开祠堂祭祖!”
他转头对周氏道:“快去把那只不下蛋的老母鸡炖了,给二郎补补身子!”
周氏看了眼李氏。
李氏抹着眼泪连连点头,正要转身,却听张氏不冷不热地插了句:“爹,三郎这几日背书到半夜,眼睛都熬红了……”
老爷子笑容一滞,摆摆手道:“都有份,都有份!”
这一晚,江家沉浸在喜悦中。
只有江书屹早早离席,脸色阴沉地回了房。
江玉燕见状跟了上去,眼珠子一转,故意踢踏着步子跟到大哥房门口,吊儿郎当地倚在门框上:“哟,咱们家顶梁柱怎么躲这儿生闷气呢?”
屋里,江书屹斜眼瞅她:“小丫头片子管得着吗?”
他袖子撸到肘间,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江玉燕也不恼,溜溜达达进屋:“让我猜猜——是不是看二郎风光,心里泛酸了?”
“啧,大哥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了?”
“放屁!谁泛酸了?”江书屹猛地站起来。
“不就是一个酸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有啥用?”
江玉燕噗嗤一笑,故意往炕沿一坐,晃着腿道:“哎呦,大哥这话说的,人家现在可是童生了。”
她眨眨眼,“哪像咱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
江书屹脸色更黑了,抓起桌上的粗瓷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水,水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读书人?读书人能当饭吃?”
“就是就是!”
江玉燕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大哥,你跟二哥……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她眼睛滴溜溜转着,“我记得小时候你们最要好了,怎么现在……”
她当然不记得了,都是乱猜的。
江书屹手“啪”一声砸在桌上,“小丫头片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江书屹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油灯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一把揪住江玉燕的后衣领,像拎小鸡崽似的把她提溜起来。
“哎哎哎!大哥你干嘛!”江玉燕两脚离地,胡乱扑腾着。
“在这样我扣你工钱!”
“你出去!”江书屹黑着脸,大步走到门口,胳膊一甩就把她扔出了门外。
江玉燕踉跄几步才站稳,回头正要说话,却见房门“砰”地在她面前摔上,差点撞到她鼻子。
“大哥你——”
“再嚷嚷信不信我把你的小秘密都捅出去?”隔着门板,江书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江玉燕顿时噎住,悻悻地对着房门做了个鬼脸。
她转身要走,却听见屋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墙上的声音。
江玉燕撇撇嘴,回了自己房间。
江玉燕走后,江书屹颓然跌坐在炕沿。他摸出藏在炕席下的半壶烧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火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子酸涩。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时他还小,是江家第一个孙子。
老爷子总爱把他架在肩头,去集市上,去田里。爷粗糙的大手托着他的脚丫,胡茬扎得他小腿发痒。
“咱们书屹将来是要当大掌柜的!”爷总这么跟人炫耀。
后来二郎出生了。
他记得自己趴在炕边,好奇地戳弟弟软乎乎的脸蛋。
那时候多好啊,二郎会摇摇晃晃跟在他后头,奶声奶气地喊“哥哥”。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江书屹又灌了口酒。
是了,那年县里的秀才公来吃满月酒,摸着二郎的脑袋说“此子眉目清朗,是个读书的料”。
打那以后,爷看二郎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酒壶见了底,他使劲晃了晃,最后一滴酒悬在壶口,要落不落,扰得他心烦。
就像那年爷跟他说的话。
“大郎啊,你爹跟你大伯吵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他们俩兄弟那么亲,就因为你读书的事情闹成这样。”
爷蹲在麦垛后头跟他谈心,“二郎脑子灵光,将来考个功名,你也能跟着享福不是?”
那时大伯要送二郎读书,爹和娘知道了跟大伯大吵一架,要送他也去。
自己拽着爷爷的衣角,仰着头问:“爷,为啥不能让我和二郎一起去学堂?”
爷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江书屹的脑袋:“傻孩子,咱家哪有那个闲钱供两个读书人?”
“那我少吃点,把我的饭省下来给二郎!”江书屹急得直跺脚,“我可以一天只吃一顿!”
爷爷叹了口气:“你爹那个倔脾气……大郎啊,你听爷说,二郎要是考上了秀才,咱家就不用交粮税了。到时候你种地,他当官,兄弟俩互相帮衬,多好?”
少年的江书屹当时咬着嘴唇不说话。
爷爷又哄他:“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去跟你爹说,就说你不爱读书,就爱跟着爷种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