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丸，评定室。
林政高坐上首，下首则排列跪坐着日比野清实、武井夕庵、一柳宣高、光显跟西冈大工五人。
“下野守大人，守护代大人的送葬事宜安排得怎么样了？”
林政望向日比野清实，首先问起了斋藤利政的丧事。
这两天，他越是看斋藤利政留给自己的那本小册子，就越发觉得、这便宜老丈人的含金量还在提高；
不管是他能想到的、还是他想不到的，斋藤利政都想到了，甚至还对应的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诚然，受时代与见闻的限制，斋藤利政给出的大部分解决方案、都是明显的弊端；
但不得不说，哪怕是错误的答案，它也依旧有参考价值，更别说…这都是斋藤利政毫无保留的心血！
因此，不管他跟斋藤利政之前有多少公仇私怨，此刻的他、真心希望斋藤利政能早日入土为安…
“回殿下，物品人员什么的大抵都准备好了…”日比野清实连忙回道：
“现在就等常在寺那边回信了，只要那边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把守护代大人的尸身送过去…”
“等常在寺准备？”林政微微眯起眼睛：“他们还需要准备什么？墓地？”
“对，需要准备好墓地、佛塔，还得雕刻碑文什么的，大概…一二十日时间吧。”日比野清实连忙回道。
一二十日？
开什么玩笑？虽然眼下已经过了立冬节气，可天气离冷下来还远着呢！
这尸体若是再摆放一二十日，怕是虫子都得爬出房间了…
“不能这么拖下去了。”
无论是给斋藤利政留点体面、还是给自己留个干净的山城，林政都不能让他把尸体放到发臭再入土：
“明天就给守护代大人送葬，哪怕请常在寺的大师们给守护代大人超度，也好过在这边摆着！”
“呃…是！”日比野清实连忙低头一礼：“微臣…微臣这就是安排…”
“好，那就有劳下野守大人了。”林政点点头，这才话锋一转：
“既然守护代大人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那咱们就话归正题吧；
好让大家知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打算探讨一下…度量衡的事。”
“度量衡？”
日比野清实先是一愣，又与他身边的一柳宣高对视一眼，这才小声问道：
“殿下…怎么突然说起度量衡的事情来了？”
“还是让夕庵大人来说吧。”林政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下首的武井夕庵！
“是！殿下！”
被他点了名的武井夕庵连忙也是一礼，这才从自己背后拿出一个明显有了年份、老旧得包了浆的四方木枡：
“诸位请看，这是席田郡御料地使用的御料京枡。”
说着，他又从背后拿出一个明显高了一节、下窄上宽的木枡：
“这是鹭山寺屋使用的粮枡。”
等把这“粮枡”也放下，武井夕庵又从背后拿出一个“御料京枡”等高、却是长方形样式的半新木枡：
“这一个，则是守护所使用的、用于支付俸禄米的“十合枡”。”
“诸位大人请猜猜看，这三个木枡装的粮食…哪个多哪个少？”
“这…”日比野清实与旁边的一柳宣高对视一眼，这才不确定的指向最高的、鹭山寺屋的“粮枡”：
“这个…应该是最多的？”
“不对。”武井夕庵摇了摇头。
“那…那就是“十合枡”最大！”一柳宣高连忙补上一句：“这是用来发俸禄米的，肯定是最大的！”
“还是不对。”谁曾想，武井夕庵却再度摇摇头，指了指那个最破烂的“御料京枡”叹息道：
“这“御料京枡”装的粮食、才是最多的。”
“什…什么？！！”这一下，不止猜错的日比野清实跟一柳宣高，连光显跟西冈大工也是一脸懵逼！
不过，在林政看来，武井夕庵的说法应该是对的。
想一想，“御料京枡”是收米用的、而“粮枡”跟“十合枡”、却是用来卖米发米用的；
那么…作为制作者，他们是希望自己收的多呢？还是给的多？
哪怕凭着大家最朴素的情感，也能确定一件事：没人会制定让自己吃亏的规则…
果不其然，武井夕庵很快就给出证明：
“我们用同一个米俵试过，若是用“御料京枡”装米，不多不少、一俵就是35枡；
而用“十合枡”来装，则是37枡，用“粮枡”来装，则需要足足40枡、才能把一个米俵装满。”
乍一看，一俵大米误差2枡、5枡，似乎也还能接受？毕竟这年代的制作水平就那样，有点公差倒也正常；
可问题是…整个美浓、足足有54万石的石高！
试想，一石就有3俵，一俵就能误差5枡，而1枡大米能卖8文钱，那整个美浓算下来，一年误差…13000贯！
这是什么概念？别说收税，林政现在实控地盘的总贯高，还不足13000贯呢！
更离谱的是，这还是开门做生意的鹭山寺屋的“粮枡”，要是遇到黑店、这误差…搞不好还得翻倍！
“诸位大人都听到了？”林政扫过众人一眼：
“这换一个“木枡”，一石大米就剩下8斗半了，这要是几千上万石大米，那得误差多少？”
“呃…这…这个…”日比野清实顿时尬笑起来：“这…这个…您不妨…不妨直接问问平右卫门大人？”
“问了平右卫门大人，他就愿意换过来么？”林政瞟了他一眼：
“就算他愿意，那城里还有多少粮商？
“那…那若是他们都不愿意换，那咱们…也…也没有讨论的必要嘛…”一柳宣高开始打哈哈、明显是试图糊弄过去。
“你这是什么道理？”
不等林政开口，光显便大大咧咧的嚷嚷起来：
“只要是对殿下有利的事，咱们就得想办法才行！他们不肯用，咱们就逼着他们用！”
“这…这位大师…”由于不认识眼前的光显，一柳宣高也不敢太得罪他：
“您就没有想过，眼下保证一切都平稳过渡、才是对殿下最有利的？”
“胡说八道！”谁知，光显半点面子也不给他留：“什么平稳过渡？这些人还敢跟殿下作对吗？”
“光显大师！”
听到光显这话，日比野清实脸色便是一沉：
“您一句他们不敢跟殿下作对，就想把所有事情都做成？
咱也不说这些人愿不愿意，就仅仅是换度量衡这事，你知道、现在用的度量衡有多少种吗？
你知道换这些度量衡、需要制定多少种新标准吗？你又知道、在整个美浓普及新标准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吗？”
这一下，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光显，顿时就哑火了！
而事实上，别说光显了，就连林政自己、也不知道眼下有多少种度量衡，又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换过来…
不过，他不知道，自然有人知道！
当即，他便把目光再度投向旁边的武井夕庵：“夕庵大人，还是您来给大家说说吧。”
“是，殿下。”
武井夕庵到底是管账的人，解释起来也特别通透：
“所谓度量衡，即尺度、容量及衡权，简单点说，就是解决尺子、木枡跟秤砣的问题；
眼下，仅仅是这“尺”，美浓就分为“田尺”、“町尺”、“木工尺”跟“布尺”，而这些尺度在不同地郡、还有些许分别；
至于“木枡”，那就更不用说了，仅仅是标称为“十合枡”的、就不止我今天带来的这三种；
另外，还有一些地方在使用“十一合枡”、“十二合枡”跟“十四合枡”，整个美浓算下来，应该有五六十种“木枡”；
但最糟糕的，还是秤砣的问题。
不但大小、样式五花八门，连材料也有石头、铁块跟木头，全凭“约定俗成”来决定重量；
不过，微臣以为，越是混乱不堪，就越是要下重典整治！
如若不然，不仅赋税、军需混乱，市町交易也纠纷不断，让奸商利用大小不同的度量衡两头获利；
久而久之，民众、武士、甚至是殿下都会因此蒙受损失，长此以往，民生凋敝、财源枯竭，百业难兴啊！”
“下野守大人，您觉得呢？”林政点点头，便又将目光投向了日比野清实。
从众人的发言中，他基本已经弄清楚他们各自的定位：
像武井夕庵，作为财政管家，他是深受这混乱的度量衡的戗害的，因此是坚决的“改进派”；
而一柳宣高，明显是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只想着继续摆烂，属于典型的“反对派”；
至于光显，这坑和尚向来是“管杀不管埋”，只管过嘴瘾就行了，妥妥的“激进派”；
唯有日比野清实，他是相对看得清事实的，但在“改进”跟“摆烂”之间，更倾向于“保守”…
而现在，林政之所以还要问他，就是希望他认清利害、进一步的支持武井夕庵，从而顺利推动这项改进！
只可惜，面对林政的期盼，日比野清实还是一脸纠结的摇了摇头：
“殿下，这统一度量衡一事，自然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
但宣高大人说得没错，这触动的是百年积习，是各地豪族、地头、商家的既得利益啊！
我们真要推行起来，阻力重重且不说，就怕稍有不慎，便会引发难以控制的动荡…”
“动荡？不存在的！”光显又抢着开口：“我有办法，让他们乖乖换成我们的度量衡！”
“哦？”林政顿时来了兴致。
他当然知道，光显出的大概率是馊主意，但哪怕是馊主意、也比没有主意好呀！
果不其然，光显立刻得意洋洋道：
“殿下，夕庵大人说了这么多种度量衡？咱们不用管，咱们直接造个最小的度量衡！
这“尺子”、“木枡”跟“秤砣”，都做到整个美浓最小的尺寸！
这样一来，他们如果继续用旧的度量衡，在跟我们往来的时候、必然是要吃亏的！
就算他们再头铁，吃的亏多了，自然也就老实了，到那时候、咱们不说，他们自己也会换过来的！”
得，光显这不就是玩“劣币驱逐良币”的把戏嘛？
理论上讲，这一招确实有效，可林政的信誉度肯定也跟着完了…
更要命的是，如果他打开这个“劣币驱逐良币”的潘多拉魔盒，其他人也会有样学样，到头来…谁也别想好！
“夕庵大人，您觉得呢？”林政只得又将目光投向武井夕庵，希望这个专业人士、能给一个专业意见…
谁知，武井夕庵却没有急着回答，反而又将目光投向始终没吭声的西冈大工：
“殿下既然把西冈大工请过来，想来已经有预案了吧？倒不如…直接让西冈大工来说？”
让西冈大工来说？
林政顿时一阵无语：这武井夕庵也是个老滑头啊，知道提意见会同时得罪日比野清实跟光显，就干脆甩锅了；
可问题是…西冈大工就是被叫过来凑数的，除了让他制作度量衡外，林政也没什么好指望他的…
嗯？不对！
自己怎么忘了：西冈大工是要制作度量衡的，那么、他是不是应该有个制作的参照物呢？
刚刚武井夕庵不是说了吗？“御料京枡”是最大、也是与米俵对应最精确的木枡；
此外，这“御料地”用的“京枡”，肯定也是幕府制定的，那不就是…最合适的参照物？
此外，武井夕庵刚刚说的几种“尺子”里面，恰恰就有“木工尺”的存在，而木工、可不就是飞騨众最为有名？
那么，自己不就可以用这“京枡”、还有飞騨众的“木工尺”进行互相校对取整、制作出标准的“木枡”跟“尺子”？
而等他们校对出“枡”跟“尺”，不又可以通过盛装的大米、反过来校对“秤砣”？
想通了这一点，林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夕庵大人，我请西冈大工过来，确实是有些预案；
各位认为，我们若是直接采用“御料京枡”跟飞騨众的“木工尺”，会不会更容易推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