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跟着朱棣一起走到现在的,他在尘世的恩怨已经解决,他本已了无牵挂。
去顺天府推行摊丁入亩,也是因为他看见了这个政策实行后能够带来的改变,他也很想看一看那时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是经历过元末乱世,以及洪武一朝过来的人,他也想在死前看一看实行摊丁入亩后会有什么改变。
尽管如今他们实行的并不是完整版的,而是因为大明的实际情况而改动过的,但丝毫不影响他的期待,脑海中的期待。
如今在这么一个关键时刻,这个摊丁入亩本就敏感,北边还有鞑靼屡屡作乱,正是大明上下需要稳定之时,朱棣却是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真的担心朱棣是因为一时之气才这样做的。
杀戮固然让人解气,但如今根本就不是朱棣赌气之时,更何况朱高煦还没死呢。
现在引起那么大的动乱,将文官杀的杀,抓的抓,朝堂上这么大的空缺,政令谁来执行?怎么传达下去?
做事的人都没有了,在补足这些空缺之前,有的部门甚至都会直接瘫痪。
朝堂大员的补缺,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从识人到用人,要走流程,该用谁,都需要时间,这段空白期,该怎么渡过?
这才是姚广孝快马加鞭丢下顺天府的事情赶回来的原因,他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劝阻朱棣。
朱高炽被禁足的情况下,已经没有人可以劝朱棣了,他只能回来。
朱棣看着姚广孝,尽管姚广孝说的确实一心为公,为大明,为他而着想,但他更清楚,姚广孝恐怕还有想法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只是为了求情而求情。
连他为什么这样做,什么原因都没有问,直接说这些。
固然有为朝廷而虑,却绝非全部。
朱棣缓缓倒上一杯茶,推到姚广孝身前。
“太师,你的心乱了,喝杯茶静静心。
之前太师可是遇事处变不惊,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当初靖难之时,挥斥方遒,豪情万丈。
后太师前往鸡鸣寺归隐,按理而言当是清心寡欲,如今反而变得比之前更为浮躁了。
太师的一生,经历了很多,我自叹不如,如今不过是处理一些朝堂蛀虫,太师怎如此着急。”
朱棣一脸笑意,完全没有因为刚才姚广孝问责般的话语而生气一般,显得无比的阔达。
姚广孝闻言,猛然一怔,端着茶的手都是一顿。
片刻,姚广孝心头满是苦涩。
是啊,之前的他,就是像朱棣说的那般啊,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改变的呢?
是之前朱棣去鸡鸣寺找他吗?
姚广孝内心否认了,真正让他起波澜的,是已经老来的朱棣,在他面前依旧显得豪气云天,想要在大明推行摊丁入亩,那一刻的朱棣,似乎又将他带到了当初靖难之时,让他一颗心不再波澜不惊,渐渐泛起了涟漪。
一般的事情很难让他沉寂的心活泛起来,唯有这种能够改变国运的事情,才会让他心头略微激荡。
毕竟自己的心愿已经完成,已经了无牵挂,这样改变国运的事情,他还是想要做出点什么的,这也是他答应朱棣的原因。
然而一颗心只要不再沉寂,开始跳动,哪怕饶是他经历如此之多,再想轻易沉下去,就显得很难了。
姚广孝渐渐恢复往日淡然,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皇上比起当初,成长太多了,太祖皇帝有灵,想来也可以欣慰了。
曾经贫僧只在懿文太子看见过,如今皇上,已经渐渐超越懿文太子,某些方面甚至已经超过了太祖皇帝,贫僧敬佩。”
姚广孝口中的懿文太子,便是朱棣昔日的大哥,朱标。
朱标在朱允炆登基为帝后追尊孝康皇帝,庙号兴宗,但朱棣靖难之后,又改回懿文太子。
姚广孝用他和朱标做对比,朱棣心中没有丝毫的不快,他虽然赶了朱允炆,但对朱标,他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当初朱标可是没有少教导他,可以说朱标不仅是他的大哥,更是他的半个爹了,因为朱元璋国事繁忙,他们这些兄弟,基本都是朱标带着出来的。
就藩之前,朱标同样教导他该怎么做好燕王,朱棣一直都很敬重。
现在姚广孝说他渐渐超越朱标,朱棣心中只有高兴,虽然他敬重朱标,但如今已经是皇帝,他自认自己做得不会比朱标差。
至于和朱元璋比,朱棣也就是听听了,丝毫没有当真。
和朱标他敢比一比,和朱元璋?
哪怕朱元璋已经不在了,但他也丝毫没有想法,他能够下去后正大光明的去见朱元璋,去见朱标,朱棣都觉得已经满足了。
姚广孝看着朱棣,随即继续说道:“臣这次回来,确实是为大明基业而回,但臣亦有私心,那就是不想让皇上这么杀下去了。 治理天下,离不开他们,太祖皇帝已经充分证明了,哪怕杀得再狠,接任上来的人,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反而会使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不去落实国策,一心只想着表面上不犯错,这对大明而言,祸事矣,危及大明基业。
汉王之事,并未达到必须要达到那般规模之地步,金幼孜已经被诛九族,黄淮等人皆被打入诏狱,已经足够,还请皇上及时收手,以示宽容之心,让天下官吏,不再惶恐不安,让他们开始真正做实事吧。”
“哈哈,太师啊,你终究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啊。
太师年轻之时,便是与当时各大才子深交,游历四方,写得诗与文。
当初太师在我面前,可是也没有少说太祖皇帝之事,让我不要像太祖皇帝学习,一味的杀官,哪怕是贪官污吏,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太师恐怕因为年轻时的经历,如今对他们,起了同情之心吧?
我知太师也为国事,但今后,太师直说便好,我与太师共患难,太师帮我靖难称帝,我都记着。
此事我知道了,汉王之事,便止于此。
不过地方上的贪官污吏,朕不会就此罢休,这些,你看看吧。”
朱棣将一份折章交给姚广孝,这是当初李良所说的事情,以及锦衣卫在地方上查出来的,简直是已经千疮百孔了啊。
而对京城的清洗,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自己知道轻重,本来他就已经这样做了,只是姚广孝不知罢了。
如今用已经做了的事满足姚广孝,施展恩典,又何乐而不为?
他并不介意姚广孝说这些,前提是姚广孝得跟他说实情才行,太过为国为民,那般无私,在他眼中姚广孝不是那样的人。
如今姚广孝说出心声,又从贫僧自称臣,朱棣已经满意了。
姚广孝得到朱棣允可,心头一喜,也来不及多想,当即拿过卷宗看了起来。
逐渐看完,姚广孝皱着眉头沉默了。
他不喜欢那样的杀戮,然而手中的卷宗却是在告诉他,不杀,似乎不足以震慑宵小啊。
但真的全杀吗?
真的这样做了,整整一个布政使司,都将会瘫痪了。
“皇上,臣斗胆谏言,这些地方官吏,同样不可全杀。”
“为何?给朕一个理由。”
朱棣看着姚广孝,自称也已经变了,朕,代表着接下来说的,就不是两人之间的谈话了,而是君臣,是要处理国事了。
看着面无表情的朱棣,姚广孝心头一叹。
“皇上,若是将这些人全部杀了,虽可解一时之恨,但湖广布政司事务,又该如何处理?
没有人了,哪怕是从其他地方抽调官吏,也需要时间,新到的人需要熟悉地方,不是那么快能够投入到实事当中。
尤其是新调过来的官吏,就真的不会如同这些人一样吗?
臣建议,留下一批,降级使用,但这些人罪大恶极,又不能让他们如此揭过,待局势稳定后,朝廷安排人手逐步接手,而这些人必然有把柄在锦衣卫手中,到时再拿出来。
如此可将这些人全部清理,又不会影响到湖广布政司各地的事务处理,同时有着这次的教训,那些人必然会更加用心的去做,以防自己被查处。”
布政司,全名承宣布政使司,这是明朝时期使用的地方行政机构名称,简称布政司等。
永乐元年,北平布政司升格为行在,也就是北平行在布政司,在永乐十一年又设贵州布政司。
宣德三年,朱瞻基放弃交趾布政司,除了南直隶、北直隶外,大明形成十三布政司,也就是俗称的两京十三省。
这两京十三省,也就是大明的实控之地。
湖广布政司,就是其中一个。
“太师不愧是太师,解朕心中之惑啊。”
朱棣心中是真的感叹,因为他原本计划的,就是将这些人全部解决,然后重新派人前往。
他这次是真的被气到了,锦衣卫的密信,他已经知道了不少,但这些,依旧不是全部,因为还在查探。
然而就是这还不是全部的消息,都让朱棣忍无可忍,他的杀心,无法平静。
作为马上皇帝,从来不缺少狠辣。
他也同样考虑过湖广布政司被清理后,谁来管理百姓,也知道他这样的安排,也肯定需要时间渡过,当时他也没有想到太好的法子。
如今姚广孝说的,也是说到了他心坎里。
作为皇帝,确实不缺少狠辣,但同样的,更知道凡事不能急于一时。
“此事便依太师之言,朕过后就会传旨下去。”
“皇上圣明。”
姚广孝的称赞,发自内心,他原本以为这次回来劝说朱棣,会有很大的阻碍,因为他知道朱棣的性子。
然而如今,进展得似乎很是顺利,姚广孝也不做他想,只觉得朱棣是真的圣明,以及对他的信任。
两人都解决了心头大事,聊得一时火热,仿佛又回到了往昔一般,一直在探讨着摊丁入亩的事情。
说到后面,朱棣缓缓将取消藩王三卫之事说出来,姚广孝顿时一惊,随即一脸坚定。
“皇上,此次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借着汉王的事件,进行削除。
臣建议,直接从北方开始,只要北方藩王解决,南方藩王掀不起风浪。
同时,臣建议皇上可派一大将率军北上,以防备鞑靼之名,实则防止北地藩王不从,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王府三卫的制度,姚广孝一直认为这就是藩王霍乱的根源,朝廷无法集权,对朝廷是害非利。
尤其是有着朱棣这么一个例子在前,尽管其他人基本难以复制,但取消才是最为实在的。
这也是他对朱元璋其中一个族制的抵制,他是真的看不起朱元璋。
如今有了这个机会,那些不好的,就该直接取消。
朱棣沉思片刻,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否认,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想的。
他已经在让丘福准备了,兵马也已经在开始集结。
又聊了一会,朱棣突然说起一事,让姚广孝顿时失去表情管理。
“太师,可否与我说说,当初我为燕王时,为何一直劝我造反?为什么就那么笃定,我才是真命天子?
太师你知道的,我对那些,向来不信,我着实好奇,不知太师可否解惑?”
姚广孝满心复杂,这个问题,是真的让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了。
其实朱棣问了他几次了,他都没有说,都是找理由推脱过去,没想到今日朱棣再次提起,他知道,这次不是那么好圆过去的了。
半响,姚广孝复杂一叹。
“既然皇上好奇,贫僧说来便是。
之所以当初劝皇上造反,是因为贫僧当初一直在找一个可能会造反的塞王。
皇上那时便是已经初显龙相,加上到了北平后的一些动作,臣也不再犹豫。
至于为何要造反,只因为贫僧与太祖皇帝,有仇。
当然,这个仇,只是贫僧认为的仇,贫僧那时,还入不了太祖皇帝的眼。”
饶是朱棣,此刻都感到震惊,姚广孝,居然与朱元璋有仇?
而且这个仇,还很深。
朱棣沉思许久,都想不到朱元璋与姚广孝能有什么仇,因为朱元璋从未对姚广孝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