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原因夹杂着私心,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朱棣有一种觉得姚广孝似乎看清了一般。
但他又无法确定,若是一个真的看得太淡了,他反而还有些不放心了。
之前他为什么那么容易就同意了姚广孝的归隐,就是因为他都有些控制不住姚广孝啊。
但他也不想杀姚广孝,本来他的名声就已经不好了,篡夺皇位登基,他也不想再背上靖难成功就杀功臣的这种狼狈名声。
姚广孝的归隐,也正符合他的心意。
后面再请姚广孝出来,也是因为摊丁入亩的实行,整个大明只有姚广孝最为合适。
此刻的朱棣,忽然都有些理解朱元璋杀刘伯温与李善长了,尤其是刘伯温。
刘伯温归隐没在朱元璋的视线内,朱元璋不放心,这样的人,不管有没有那样的想法,但恰恰就是因为看得太淡了,很难让他们安心。
这些旁人无法理解,但却是格外的清晰,因为这样的人,只需要搭配一个有野心,动手能力极强,又有一定实力的人,是真的可以掀翻大明的江山社稷。
李善长但凡知道激流勇退,后面不去参与那些事,凡事低调,约束门人,凭借着与朱元璋的交情,以及多年的劳苦功高,朱棣不敢说李善长最终最能不能善终,但起码在朱元璋离世之前,是不会死的。
偏偏这个人人老心不老,还想做事,还不约束下面的人,不与胡惟庸撇清关系。
朱棣不再去想,现在他反而很好奇姚广孝为什么会和朱元璋有仇,这事姚广孝但凡敢说假,他的怒火,可就要发泄出来了。
因为姚广孝说谁都可以,哪怕是他自己,朱棣都不会和姚广孝计较什么,但朱元璋,不行。
不仅因为朱元璋是他爹,是大明开国皇帝,而是因为他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朱元璋,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立国大明,有着如今,他敢说,古往今来所有皇帝之中,又有几个人敢拍着胸脯说做得到像朱元璋这样?
姚广孝看着朱棣没有说话,随即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心中非常清楚,这次跟朱棣说的话会对朱棣造成什么样的冲击,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但他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摊丁入亩的事情,其他的,他已经不关心了。
哪怕朱棣再容不下他,他都很清楚,朱棣只要健在一天,他就不会死。
而等朱棣去世的那天,他这把老骨头,也早就没了。
姚广孝看得清楚,刘伯温与李善长的前车之鉴,他是不会再犯的。
“贫僧知道这事听着有些荒唐,但事实确实如此。
皇上可知高启,高季迪?”
“略有耳闻,浙东人士,与刘基刘伯温,大儒宋濂齐名,而吴中四杰、北郭十友两者皆有他之名。
洪武三年七月,太祖皇帝授其户部侍郎,其人拒绝太祖皇帝,然太祖皇帝依旧大行赏赐与他,放其归去。
洪武七年,因其撰写《上梁文》,被处以腰斩而亡。
太师说起此人,莫非与之有关?”
朱棣努力的回忆着,对高启的事情,他知道的其实真不多,这些都只是在当时闹出了动静的,毕竟这个的名声是真的响亮,但狂也确实有。
现在姚广孝突然说起这个人,朱棣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姚广孝自认为与朱元璋有仇,恐怕就是因为这个高启了,这个高启,当初是被朱元璋下旨腰斩的,原因就是因为那篇文章。
姚广孝没有去看朱棣的神情,说到这里时,脸上明显出现了哀伤。
“贫僧于至正八年剃度出家,后有幸拜师道教席应真,得以学习阴阳教术。
从那之后,一直学习儒、道、佛三家之言,于至正十四年,与季迪相识,那时贫僧,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之龄。
季迪儒道文化掌握之深,那时我非常敬佩,且精通诗文,其作又与当时前元风格完全不一致,季迪之作,情感真挚,风韵独造,又映射当时。
当时观看其作,能从其诗文之中看到当时的民不聊生,水深火热。
那时贫僧也已游历两年,对外面的世界,非常之清晰。
而季迪敬我精通三家之真谛,从那次认识,后逐渐成为好友。
至正二十年,贫僧与季迪相约游淮楚,离别时,季迪以诗《赋得履送衍上人》送别。
至正二十四年冬,季迪来西涧访我这个友人,又送我一诗《西涧访衍上人》。
至正二十七年冬,贫僧寻友季迪于京师,那年友人饶介解被处死,只得与季迪浅聊一番。
洪武二年,季迪因被举荐,被朝廷召入京师编撰元史,住天界寺,贫僧前去看望。
后元史编撰而成,前往奉天殿献于太祖皇帝,同年秋移居钟山里。洪武三年春,季迪定居后,贫僧再次前去访问友人,季迪又帮贫僧《独庵集》作序。
而洪武三年这次相见,也是贫僧与季迪的最后一次相见。
若是季迪真的因触犯大明律法而被处斩,贫僧不会恨太祖皇帝。
这事关乎洪武七年苏州府治所迁移,苏州知府魏观认为都水行司所在地地势低洼狭窄,不适合作为府治,便将府治迁回,同时疏通锦帆泾,疏通水利。
然而这样的一位好官,却是被御史张度诬陷,以魏观要复兴张士诚基业之名奏明太祖皇帝,太祖皇帝暴怒,魏观被诛族。
恰恰就在魏观迁移府治期间,季迪撰写《上梁文》,加上魏观之事被牵连,以为季迪为其同党,被太祖皇帝下旨腰斩。
贫僧得知后,伤心欲绝,季迪是贫僧唯一真正之挚友,最后却是只因为一篇文章,被太祖皇帝以文字狱下令腰斩,何其不幸,让贫僧难以接受。
一个已经被太祖皇帝消灭的张士诚,太祖皇帝居然还会怕。
张士诚在当地得民心甚重,太祖皇帝不思如何安置百姓,发展民生,只知捕风捉影,大兴文狱,贫僧自此开始与太祖皇帝结仇。
这也是当初贫僧在看到皇上的大志之时,毅然决然与皇上一起,为皇上出谋划策,解决一切困难的原因。
其实贫僧原本都觉得无望了,然而却是发生了贫僧都不敢想象之事,懿文太子因病离世。
从那一刻起,贫僧便一直在为皇上靖难而准备。
因为贫僧很清楚,大明只有两个人能够让皇上心服口服,便是太祖皇帝与懿文太子。
贫僧说句实在话,贫僧与太祖皇帝之间,只是贫僧的私仇,太祖皇帝其实很多决策,贫僧也是真的敬佩。
倘若懿文太子不死,大明如同皇上这样的塞王,以及标配的王府三卫,北方的瓦剌与鞑靼,甚至都可以不用朝廷去管,皇上你们就可以将北元彻底诛灭。
而哪怕是蒙古诸部崛起,有着塞王在边,也基本很难掠夺大明边地。
能够被太祖皇帝选定为塞王之人,其实每个人打仗的本事,都极为强悍,皇上更是其中佼佼者。
而包括皇上在内的这些人,都只会服从懿文太子,其他任何都不行。
而懿文太子的去世,也彻底打破了平衡,塞王制度,以及标配的王府三卫,也是为大明埋下了祸乱的根源,这也是皇上能够靖难成功的关键。”
姚广孝说了很多,既有对往日的追忆与惋惜,也有对朱元璋的仇恨,以及敬佩,更有对朱标之死的遗憾。
虽然朱标之死他是受益者,从如今的角度看,朱棣也是受益者,但遗憾,依旧有。
纵观历朝历代,像朱标这样的太子,真的是独一份了。
在万千宠爱、溺爱之中,不仅没有丝毫长偏,反而比朱元璋更加优秀,文武兼修,谦逊稳重又不失狠辣与果断,有大志且又有大魄力,得天下文武,以及所有弟弟之心。
不仅是姚广孝心中叹息,朱棣也有短暂的叹息,对于朱标,他始终是复杂的,毕竟自己是夺了朱标儿子,自己侄子之位得来的。
奈何啊,他没得选。
听着姚广孝的这番话,朱棣也总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其实从如今的角度来看,朱元璋确实做错了,但在当时,谁又能够知道呢。
而且他身为朱元璋之子,朱棣本身就极为敬畏朱元璋,有敬有畏。
这种畏,仿佛是刻在了骨子里一般,刚靖难成功时,他就没有少做梦,每次梦到朱元璋,就看见那熟悉的脸,每次都会从梦中惊醒,然后冷汗直流。
甚至最开始的时候,他都不敢去看望朱元璋灵牌,画像更是不敢打开。
明明他知道朱元璋已经死了,但他就是不敢。
朱元璋的威慑力,他们这一辈人之中,除了朱标不仅不怕,反而有的时候还会反过去说朱元璋,只有朱标一个人敢,他们这些人,是看见朱元璋都会打哆嗦。
可能也是早期自己的遭遇,如今的朱棣,完美将这些遗传了过来,以往被朱元璋吓,现在是他吓朱高煦那哥三。
不去想这些,如今哪怕他也知道这些往事,朱棣也无法回应姚广孝什么。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帮姚广孝说朱元璋?
朱棣做不到,也不会去做,谁敢污蔑朱元璋,在他这里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帮朱元璋说姚广孝?
姚广孝是他靖难成功的绝对功臣,帮了他太多,更重要的是如今还在帮他主持摊丁入亩定点试行,他能说什么?
帮高启翻案?
同样没有想过,这事是朱元璋下的旨,给高启翻案了,不就变相在否认朱元璋?
而且一个高启,如今谁关心?
跟高启那个时候的人,如今除了姚广孝,又还有谁在?都已经没了。
两人沉默一会,回过神来的姚广孝,再度开口。
“皇上,若是要以汉王之事削王权,剥夺藩王的王府三卫,臣建议先从周王开始。”
“为何?”朱棣同样快速调整心绪,皱眉问向姚广孝。
周王朱橚,与其他人不同,朱棣有着独特的感情。
但同样,他如今最忌惮的,也是朱橚。
当初靖难,朱橚可以说帮了他大忙,若是没有朱橚的帮助,他靖难恐怕还会出现意外。
如今的忌惮,则是朱橚偏偏又非常的能打,十分善战,且藩地又在中原,太过于重要。
其实他很想从朱橚开始,但这些话,他不能说,不然显得过于无情。
姚广孝闻言,当即说道:“今虽有赵王为标杆,但还不足以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唯有周王也同样交出王府三卫,那么其余藩王将会格外顺利。
永乐三年,周王擅调军队及用箭镞烧伤无罪之人,凌厉有司,虐害百姓,后周王虽主动入京,说这是府内的人自作主张,周王自己忙于研究学问,著书立说。
既然如此,皇上可派一人前往,以此事为支持,又探讨王府三卫之事,周王必然知道此为何意。
若是周王能够主动交出三卫,那么其他藩王,便都会执行此策,且不会有任何不满传出。”
其实历史上,朱橚就在永乐十八年主动交出王府三卫之权。
朱棣听着姚广孝的话语,心头也是极为意动,因为他与朱橚之间的特殊,加上如今又有朱高燧这个标杆在,只要朱橚愿意主动交出,那么这件事可以完美的解决。
“此事便依太师之言,先派人过去吧。”朱棣思考片刻就同意了下来。
这件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要开始,那就从自己最亲的弟弟开始,也让人无话可说。
自己的亲儿子,最亲的弟弟,他都这样做了,其他人只要识趣,那就得照做。
要么交出王府三卫,他朱棣再给钱给粮给地为补偿,要么这些人来学他,再来一次靖难。
他可不是朱允炆,他不会要任何人的命,也不会动其他,他只是回收军权,并且还会给予大量补偿。
他这样做,也算是对得起这些兄弟了吧?
朱棣扪心自问,他对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