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身着常服,目光落在下方躬身而立的户部尚书徐继业身上。
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让他的心中愈发的烦躁不安。
这才初夏,怎么就这么多烦人的知了?
“陛下,”
徐继业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把朱元璋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连日奔波于各地督促红薯推广,让这位掌管天下钱粮的重臣眉宇间染上了疲惫,徐继业微微躬身:
“自上月下令在山东、河南等地试种红薯以来,各州府已按册分发种薯,百姓初始颇为新奇,然近日臣收到的奏报却显忧虑。”
朱元璋抬了抬眼皮,手指微动:
“讲。”
“是。”
徐继业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的奏报卷轴:
“据山东布政使司呈文,登州、莱州等地虽已开垦荒地种植红薯,但当地土地多为沙质,肥力匮乏,水分不足,即便深耕翻土,种下的薯苗亦显蔫黄。更有甚者,部分州县百姓因循旧习,仍以传统禾本科作物的耕种之法对待红薯,既不知起垄覆草之要,亦不懂控苗追肥之术,导致薯块发育迟缓,恐秋收时产量难达预期。”
他顿了顿,偷眼瞧了瞧皇帝的脸色,见朱元璋面无表情,遂继续道:
“河南的情形亦不容乐观。黄河沿岸滩涂之地虽经整治,但土壤盐碱问题尚未根除,红薯在彼处生长艰难。且豫中百姓多有观望之心,认为此等奇物非本土作物,不肯潜心学习耕种之法,更有刁民散播异种伤地之谣言,搅扰推广之事。”
“土地贫瘠,耕种无方……”
朱元璋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眉头越皱越深:
“朕早知推广新作物非易事,却没料到竟有如此多的梗阻。-叁′叶/屋′ _无`错^内.容-那红薯在应天府处亩产可达数千斤,为何到了百姓手里,就成了这般光景?”
“陛下,”
徐继业连忙答道:
“想必陛下当初所见的田垄,必是精耕细作,且或有特殊肥田之法。而民间百姓一来缺乏深耕细作的工具与精力,二来对新作物的种植技术全然陌生,加之各地土地禀赋差异极大,肥力不足者十之七八,纵有良种,亦难发挥其效。更兼……”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更兼各地胥吏执行不力,甚至有借机盘剥者,令百姓对官府推广之事心生抵触。”
朱元璋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胥吏盘剥?哼,又是这些蛀虫!让内阁即刻拟旨,着各地按察使司严查红薯推广过程中的贪腐舞弊之事,凡有克扣种薯、勒索百姓者,不论品级,一概拿问!至于土地肥力之事……”
他沉吟片刻:
“这种事情,朕……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朱元璋微微的叹了口气。
他本身就是农民的孩子出身,当然会种地,只是种地跟种地不一样,尤其是这红薯……
他见过吃过,可是没有种过啊!
“罢了,这件事你容朕再想想,剩下的事情先照办,土壤肥力不足,耕种技术不够,这些东西你先压着,等朕想到法子了再处理不迟,但若有人再作奸犯科,接着推广红薯行盘剥之事,你尽管奏报,咱还拿得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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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听这话的意思又像是要大开杀戒呀?
徐继业咽了口唾沫,额头渗出冷汗,连忙叩首告退,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渐渐远去。
朱元璋揉了揉眉心,正欲唤内侍上茶,却见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皇太孙朱允炆在内侍的引导下走了进来。
朱允炆今日穿着一身青色儒衫,头发束成发髻,脸上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局促,却又强装镇定。
“孙儿参见皇爷爷,参见父亲。”
朱允炆先是向朱元璋叩拜,又转向侍立在侧的太子朱标行礼。
朱标微微颔首,眼神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这味道,像是惋惜,又像是嫌弃,但更多的还是生疏。
而朱元璋则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带着一丝审视:
“允炆来了?今日不去经筵,来朕这里做什么?”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努力的回想着刚刚从黄师傅那里背下来的词儿,连忙说道:
“回皇爷爷,孙儿听闻湖广天花还有余波,山东河南也有饥馑之忧,心中挂念百姓生计,特来为皇爷爷分忧。”
朱元璋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哦?你有何分忧之策?”
朱允炆定了定神,将早已在心中默念多次的话语说了出来:
“孙儿以为,山东河南饥馑,实乃百姓愚钝、刁蛮难治所致。天下百姓,不知君恩,不明教化,故对官府之令多有抵触。若要根治,当以儒家圣人之道教化万民,使百姓知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理,明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之义。”
他越说越顺,脸上露出一丝自信:
“孙儿建议,令各州府儒学教授、训导等官深入乡里,宣讲圣谕,开设乡学,教百姓识字明理。对那些遵令耕种、成效显著者,予以表彰;对那些抗命不遵、散播谣言的刁民,则以礼法约束,重者可施以惩戒。如此,百姓皆知敬畏君上,顺从官府,何愁红薯不广种,何愁民生不改善?”
朱允炆说完,颇为自得地看了看朱元璋,等待着皇爷爷的夸奖。
然而,大殿内却陷入了一阵沉默。
朱元璋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目光微微放空,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太子朱标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儒家那套教化理论,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个蠢货啊……
估计又是从那几个腐儒的口中听了点儿狗屁不通的烂话就直接拿过来就用了!
这些东西用来蒙骗臣民倒是管用,可是真要用在皇帝自己的手里来管理天下,那真的是无敌的愚蠢!
陛下圣明烛照,怎么可能会听这些?
果然,朱元璋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你说的这些……都是书上的道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朱允炆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刚才的审视,而是多了几分威严,仿佛一把利刃,直刺人心:
“但朕问你,百姓吃不饱饭的时候,会不会听你讲‘君君臣臣’?土地贫瘠、耕种无方的时候,礼法能让红薯多长出半斤来吗?”
朱允炆被朱元璋的目光看得心中一紧,刚才的自信瞬间消散,脸颊微微泛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朱标在一旁看得清楚。
父亲在面对朱允炆时,依旧是那副铁血帝王的姿态,没有半分寻常祖父的温情。
他想起平日里朱元璋对朱允炆虽然也有严厉,但好歹还有几分温情,仿佛工匠在耐心雕琢一块璞玉……或者石头。
但今天么……
此刻的朱元璋,腰杆挺得笔直,下颌微扬,眼神锐利,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哪里有半分孙儿面前的慈祥?
“皇爷爷……”
朱允炆感到一丝畏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却又想起母亲的话,想起自己未来的皇位,心中又燃起一股火热的渴望。
他偷偷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朱元璋,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那个让满朝文武都敬畏不已的皇帝。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坐在那个位置上,让所有人都像现在这样畏惧和敬畏自己,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跳加速,刚才的畏惧似乎也减轻了不少。他定了定神,再次躬身说道:“孙儿愚钝,所言或有不妥,但教化百姓终是长治久安之道。还望皇爷爷恕罪。”
朱元璋看着朱允炆脸上复杂的表情,从最初的局促到后来的渴望,再到现在的恭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
“罢了,你年纪尚轻,多读书总是好的。此事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