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邺城军府大堂。
高欢端坐主位,目光扫过堂下众将。新归附的斛斯椿与彭乐坐在左侧首位,两人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六镇军议的阵仗。
“诸位,”高欢率先开口:
“昨日法寿和子兴远来我处,军中又添虎将。
他目光在斛斯椿脸上停留片刻:“然尔朱氏内斗正酣,河北局势未定,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恰在这个时候,一位亲兵疾步入内,恭敬呈上军报。高欢展卷速览,嘴角微扬:
“巧了,尔朱羽生昨夜已收兵整顿,把河北门户给让出来了!”
堂下顿时一阵骚动。彭乐拍案而起:
“那厮定是得知我等来投,吓得屁滚尿流!”众将哄笑间,斛斯椿却盯着高欢手中军报若有所思。
“令绰可有高见教我?”高欢突然点名。
一身文士打扮的苏绰应声而起,慢慢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向常山郡方位:
“高镇北,依我愚见,此刻正是千载良机。”
高欢身体微微前倾:“愿闻其详。”
“三郡之中,常山控太行八陉,博陵扼滹沱水路,沧州临渤海盐场。”苏绰一一指点:
“如今尔朱世隆主力被牵制在晋阳,尔朱羽生新败,此刻河北防务如同虚设。”
窦泰突然插话:“我上月巡视时,常山守将还是尔朱仲远那个草包!此人别的不会,专一会欺凌良善,天柱大将军在时确是无人敢惹,如今在常山已经是天怒人怨了!”
高欢眼中精光一闪,连连颔首。苏绰趁机指向沧州:
“此地盐税年入万金,若能取得,我等在河北便算是真正立足了。”
“沧州且稍后再议。”斛斯椿突然起身,众将目光在这位新降将领身上来回打量。只见他径直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按在博陵位置:
“此处驻军皆我旧部,若高镇北不弃,某愿修书招抚。”
高欢茶盏停在唇边,热气氤氲中与苏绰交换了个眼神。
彭乐见状大笑:
“法寿兄的旧部可都是百战精锐!比那些吃空饷的尔朱氏子弟强多了!”
高欢缓缓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斛斯椿身上:
“法寿方才说,能招抚博陵守军?”
斛斯椿抱拳高声道:
“若是镇北容我亲自走一遭,旬日之内,必有好音!”
“好!”高欢当即拍案而起:
“窦宁世率三千精骑取常山,斛律阿六敦领两千步卒控沧州。”说着,他解下腰间玉佩递给斛斯椿:
“劳烦法寿往博陵走一遭!”
苏绰适时补充:
“三郡既定,当沿滹沱水筑垒,日后若遇险情可互为犄角之势。”
高欢不住点头:
“令绰所言极是!日后就按你说的施行!”
彭乐捅了捅斛斯椿,压低声音:
“瞧见没?这才是尊贤重士的明主气度!”
…………
等军议散去众人一一离开,苏绰故意落在最后,待帐内只剩他与高欢二人时,才缓步上前,与高欢并肩而立。
檐外春雨渐沥,打在军帐油布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高镇北,”苏绰压低声音,手指轻点案上舆图中新标注的三郡位置:“三郡若下,河北便如铁桶一般,根基便成了!”他轻叹一声:“只是……”
高欢正俯身整理散乱的军报,闻言手中动作微顿:“只是什么?”
苏绰目光扫过帐外晃动的火把光影,声音又低了几分:
“只是尔朱兆虎踞洛阳,素来自诩另一位天柱大将军,我们在六镇便罢,如今实控河北,此人恐怕会别有心思。他与镇北情谊不同旁人,若到了那时,镇北还须及早抉择啊!”
高欢直起身,望向帐外雨幕,突然话锋一转:“令绰觉得,法寿这位尔朱旧将如何?”
苏绰眼中精光一闪,捋须的手停在半空。他想起方才军议时斛斯椿主动请缨的模样,此人甲胄未卸,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刀柄,眼神却始终坦荡。
“此人,”苏绰故意拖长声调,眼角余光观察着高欢的反应:
“此人目光如炬,言谈间常带锋芒,绝非甘居人下之辈。”他顿了顿,指着案上那碗已经凉透的茶,接着道:
“但观其今日主动请缨,倒像是真心归附。就像这茶,虽平淡如水,但茶香犹在。”
高欢突然轻笑一声,取了个茶盏给苏绰倒了一杯:
“令绰尝尝,这是渤海新贡的龙团。”见苏绰疑惑,他意味深长地补充:“法寿方才特意带来的。”
苏绰会意,捧起茶盏细嗅,登时眉头舒展:“好一个斛斯椿!沙场猛将也有这等细腻心思。”他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高镇北慧眼如炬,此人可大用!”
“但需诚心相待,是吗?”高欢接过话头,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函:
“令绰可能不知道,早在窦宁世他们来投之前我就收到了法寿的密信。”
苏绰闻言愕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镇北是说斛斯椿早有异志?”
“我并非对法寿有什么看法。”高欢突然起身,将信笺在烛火上点燃:“只是想提醒令绰,对此人不仅要诚心相待,更要,”他手指一松,燃烧的信笺飘落铜盆:
“精心相待!”
“高公是有所担心?”苏绰话到嘴边又咽下,转而指向铜盆中蜷曲的灰烬:“这信上说了什么?”
高欢突然大笑:
“他说尔朱羽生刚愎自用,愿与我共谋大事!”
说完,高欢眼神陡然锐利:“但我敢确定,尔朱兆的案头,定然也有这么一份密信!”
苏绰倒吸一口凉气,借机平复心绪:“此人看起来不像是那般八面玲珑之人啊。”
“只是善于‘审时度势’罢了!”
“镇北既然早知如此,为何还重用与他?”
高欢轻笑一声:
“我要的就是这份本事,能在尔朱氏眼皮底下周旋多年的人,正是眼下最需要的。”
苏绰蓦然醒悟:“镇北是要用他对付尔朱氏?”
高欢唤亲卫取出一把长剑给苏绰:
“这是当年尔朱荣赐给他的,他曾以此物结好尔朱度律,后来辗转被我所获。你日后寻个机会,把这个还给他吧。”高欢像是在说一件家常:
“就说是贺六浑替他保管多年的旧物,他自会明白。”
苏绰当然明白高欢的意思,既要用人所长,又要防人所短。这把长剑既是示好,更是提醒:你的一切,我都了然于胸。
高欢心头悠悠一叹。实在不是他小心眼,而是这斛斯椿虽有能力,却当真是个能在刀尖上跳舞的奇人。投尔朱荣时他暗中勾结汝南王元悦,归顺自己后又与宇文泰暗通款曲,最后竟还能在宇文邕麾下混得风生水起,站队的本事,堪称南北朝一绝。
而最为关键的是,此人卖相极佳,长了一副‘北魏队长’的相貌,怎么看怎么是国之栋梁!但谁能想到,人家同时是敌我双方的栋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