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2030年,油腻的黄昏”
龙华市的晚高峰像一滩逐渐凝固的重油,将傍晚六点的空气粘得密不透风。“快味美”快餐店的排气扇发出老旧的嗡鸣,努力吞吐着室内弥漫的油烟,却始终无法驱散那股混合着炸鸡油、酱油和米饭蒸汽的复杂气味。
陈娟站在取餐台前,围着一条洗得发白但依旧油腻的蓝色围裙。她的动作熟练到近乎机械——左手拿起一个白色泡沫餐盒,右手握着长柄不锈钢勺,精准地从保温槽里舀出两勺米饭,再配上固定份额的炒青菜、红烧肉和一小勺蛋花汤。
“您好,一共25元。”她将餐盒推向窗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脸上习惯性地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这是她今天说的第732句“您好”,第732次重复这套打饭的动作。
顾客扫码付款的滴声响起,陈娟接过餐盒,用塑料袋打包好,递出去时,手腕上一道清晰的烫伤疤痕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狰狞。那是上个月炸鸡腿时不小心被热油溅到的,像无数个日夜留下的勋章,丑陋却真实。
她今年三十岁,在这家快餐店里已经干了十二年。从最初的临时工到现在的老员工,她见证了店面的装修翻新,也见证了一批又一批同事的来来去去。她的手因为长期接触热水、油污和清洁剂,指关节有些粗大,指甲缝里总是藏着洗不掉的油渍。最严重的是右手,虎口和手腕处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烫伤疤,有些已经结痂褪色,有些则是新添的红肿。
“娟姐,帮我顶一下,我去趟厕所。”新来的实习生小王匆匆说道。
“去吧。”陈娟点点头,接过小王的岗位,继续机械地打饭、装盒、报价格。
她的梦想曾经很简单——攒够一笔钱,在老家县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饭馆。不需要多大,只要干净整洁,能做出几道让客人称赞的家常菜就行。为此,她省吃俭用,每个月发了工资,除了留下基本的生活费,其余的都小心翼翼地存进银行卡。
但现实像一盆冷水,时常浇灭她的希望。房租在涨,食材在涨,而她的工资却涨得很慢。银行卡里的数字,离她梦想中的启动资金还差得很远,遥不可及。有时候,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略显憔悴的脸,看着手上那些永远无法褪去的疤痕,会突然感到一阵迷茫。
这就是她的一生吗?在油烟和喧嚣中度过,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直到手指再也握不住勺子?
她想起了高中时的自己。
那时候,她是班里的生物课代表。教生物的张老师特别喜欢她,说她观察力强,对知识点的理解特别透彻,“陈娟啊,你这脑子,学医学肯定有天赋,以后当个医生多好,救死扶伤,多有出息。”
那时的她,对“医生”这个职业既向往又畏惧。向往的是那份崇高和专业,畏惧的是听说学医要读很多年书,要背无数枯燥的知识,太累了。相比之下,打工赚钱似乎更直接,更“现实”。
高三没念完,她就跟着同乡来到了龙华市,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快餐店打杂。起初觉得新鲜,后来才发现,这行远比想象中辛苦。油烟味浸透了衣服和头发,每天下班累得只想倒头就睡。但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先攒钱,以后总会好的。
“如果当初能坚持读完高中……”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时不时会扎进她的心里。尤其是在看到电视里播放医生穿着白大褂、从容不迫地抢救病人的画面时,在听到老家的亲戚说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医科大学时,那根刺就会扎得更深,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看着眼前餐盒里整齐码放的青菜,叶子上还挂着油星,眼神逐渐黯淡下来。如果当年没有辍学,现在的她,会不会也穿着白大褂,在某个明亮的实验室里,研究着那些微观世界里的奥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油腻的灶台前,算计着每一勺菜的分量?
夕阳的余晖透过快餐店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油腻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娟叹了口气,拿起抹布,开始擦拭已经有些黏腻的取餐台。明天,又是重复的一天。
她不知道,就在她弯腰擦拭台面时,2020年的某个清晨,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正站在龙华市第一中学的校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来自十年后的信封,信封里,除了滚烫的文字,还有一张模糊却刺眼的照片。
“贰·2020年,清晨的震撼”
2020年9月的第一个清晨,阳光透过香樟树的枝叶,在龙华市第一中学的校门口洒下斑驳的光点。高一(五)班的陈娟背着书包,哈欠连天地走进校园。昨晚她又偷偷用手机看小说看到半夜,此刻脑袋昏昏沉沉,只想找个地方补个觉。
她对高中生活没什么期待。在她看来,读书就是浪费时间,那些枯燥的公式和单词,远不如小说里的世界精彩。生物课代表?那是老师看她初中成绩还行硬塞给她的,她自己都觉得名不副实。反正读完高一,她就打算跟表哥去南方打工,挣钱才是硬道理。
走进教室,她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就趴在了桌子上,准备补个回笼觉。刚闭上眼,就感觉同桌戳了戳她:“陈娟,这是不是你的?掉在你座位旁边了。”
陈娟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同桌递过来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在收信人一栏用黑色水笔写着“高一(五)班陈娟收”。字迹有些陌生,带着一种急促的力道。
“谁啊?”她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疑惑。她没什么朋友会寄信给她。
她随手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和一张小小的照片。
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照片。照片的像素不高,有些模糊,但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照片里的人——那是一个穿着快餐店围裙的女人,正在打饭。女人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背景是油腻的取餐台和保温槽,空气中似乎都能闻到油烟味。
陈娟的心脏猛地一缩。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怎么那么像她?虽然看起来更成熟、更憔悴,但那眉眼,那脸型,分明就是十年后的自己!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纸。
“陈娟,当你看到这封信和这张照片时,我希望你能清醒一点,看看你未来可能会成为的样子。”
“我是十年后的你,2030年的陈娟。现在是2030年7月18日,我刚在‘快味美’快餐店打完今天的第732份饭,手腕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你看到的照片,就是我现在的样子。”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在一家快餐店里打工,打了九年的饭。每天穿着油腻的围裙,重复着上千次‘您好,一共25元’。我的手上布满了烫伤的疤痕,手指因为长期泡水和接触油污,已经有些变形了。”
“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当年那个被生物老师夸有学医天赋的陈娟,怎么会变成一个满身油烟味的快餐店员?”
“因为我放弃了。放弃了高中,放弃了大学,放弃了那个可能成为医生的自己。我觉得读书太累,觉得打工挣钱更实在。可我现在告诉你,陈娟,你错了!大错特错!”
“你知道每天闻着油烟味是什么感觉吗?那味道会浸透你的衣服,你的头发,甚至你的皮肤,让你走到哪里都像一个移动的油罐子。你知道被热油烫到有多疼吗?那不是不小心被针扎一下的疼,是灼烧感顺着皮肤蔓延,让你半夜疼醒的疼!你知道看着银行卡里那点微薄的余额,连给生病的父母付医药费都捉襟见肘时,是什么心情吗?是绝望,是悔恨!”
“上个月,我妈在老家摔断了腿,需要手术费。我跑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凑了很久才凑齐。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我是医生,是不是就能更好地照顾他们?如果我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狼狈?”
“照片上的我,笑得很勉强吧?因为我一点都不快乐。我的梦想是开个小饭馆,但那点积蓄,在飞涨的物价和房租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我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
“陈娟,你还记得生物课本里的细胞图吗?那些显微镜下奇妙的世界,那些复杂却有序的生命结构,你当初看着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张老师说你有天赋,那不是骗你的!那才是你该去的世界,一个充满未知和探索、能让你实现价值的世界!”
“看看你现在,上课打瞌睡,作业抄答案,心里只想着快点打工挣钱。你以为那是‘现实’,其实那是在亲手毁掉你的未来!”
“这封信很荒谬,对吗?从未来寄给现在的信,听起来像科幻小说。但我以十年后的你的名义发誓,照片里的人就是我,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这是我用九年的血汗换来的教训!”
“现在是2020年9月1日,一切都还来得及!离高考还有三年,足够你从现在开始努力!”
“把你藏在书包里的小说扔了!把上课睡觉的毛病改了!把生物课本拿出来,从最基础的概念开始看!你不是笨,你是懒,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想想你的父母,他们希望你有个好前途,而不是像我一样,在社会底层挣扎。想想那个可能成为医生的自己,难道你就甘心让她永远停留在想象里吗?”
“陈娟,求你了,醒醒吧!别让十年后的你,也像我一样,对着一张照片,流着泪写这样一封悔恨的信!”
信的末尾,有几滴明显的泪痕,晕开了纸张的纤维,像是十年后的她,在写这封信时,流下的滚烫泪水。
陈娟拿着信纸的手不停地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上,和那些早已存在的泪痕重叠在一起。她看着照片上那个疲惫憔悴的女人,又看看镜子里自己年轻却带着迷茫的脸,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悔恨瞬间淹没了她。
那真的是她的未来吗?每天在油烟中打转,手上布满疤痕,连给父母看病都没钱?
她想起了生物课上,张老师拿着显微镜,给他们展示洋葱表皮细胞时,她心中那份奇妙的震撼;想起了张老师说她有天赋时,眼里的期待;想起了父母每次打电话时,欲言又止地问她学习怎么样,那语气里的担忧。
“生物课本里的细胞图,你还记得吗?那才是你该去的世界!”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大脑。
她猛地抬起头,擦干眼泪,从书包最底层掏出那本被她扔在一边、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生物课本。翻开第一页,看着上面清晰的细胞结构图,那些曾经觉得枯燥的线条和文字,此刻却仿佛有了生命,在向她招手。
同桌惊讶地看着她:“陈娟,你没事吧?怎么哭了?还拿出课本?”
陈娟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翻开课本,从第一章第一节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读了起来。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课本上,也照在她重新燃起光芒的眼睛里。那个曾经只想辍学打工的少女,在收到这封来自未来的信后,终于决定,要为自己的人生,换一条路走。
“叁·十五年磨砺,无影灯下”
改变的道路充满了艰辛。
对于基础薄弱、又长期懈怠的陈娟来说,重新捡起课本绝非易事。生物课上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概念和原理,现在看来如同天书。她常常在晚自习时,对着一道简单的遗传题苦思冥想几个小时,直到弄懂为止。
同学们对她的转变感到惊讶,有人鼓励,也有人嘲讽:“陈娟,你现在学还来得及吗?别装模作样了。”
她不理会这些声音,只是默默地坚持着。每天早上,她是第一个到教室的人,背诵生物名词和化学方程式;课间,她追着老师问问题,直到完全理解;晚上,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回到宿舍还要再复习一会儿。
手上的茧子,不是因为端盘子,而是因为握笔太久。曾经用来翻小说的手指,现在翻的是厚重的教材和习题册。
张老师很快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不仅耐心解答她的问题,还时常鼓励她:“陈娟,好样的!就该有这股劲儿,你很有潜力,加油!”
老师的认可像一剂强心针,让她更加坚定了信心。她不再沉迷于小说,不再上课打瞌睡,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她知道,她比别人起步晚,所以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
高中三年,她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她的成绩从班级中下游,一路飙升到年级前列。当她拿到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看着上面“临床医学”的专业名称,激动得热泪盈眶。
大学生活并没有轻松多少。医学生的课程繁重而艰苦,别人周末在逛街看电影,她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别人寒暑假在旅游放松,她在医院实习,积累临床经验。
五年本科,三年硕士,四年博士……漫长的十二年求学生涯,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无数个深夜,她在解剖楼里对着标本研究;无数次考试,她通宵达旦地复习;无数回手术观摩,她站在手术台边,聚精会神地学习每一个步骤。
她手上的烫伤疤痕早已淡化,但又添了新的印记——那是做实验时被试剂腐蚀的痕迹,是长时间握手术刀留下的茧子。但这一次,她不再觉得这些印记丑陋,它们是她奋斗的勋章,是她通往梦想的见证。
2035年,陈娟以优异的成绩从国内顶尖的医科大学毕业,并成功留在了附属的三甲医院,成为一名肿瘤外科医生。
又是一个七月,龙华市的夏天依旧炎热。
市中心医院的手术室里,无影灯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照在陈娟穿着绿色手术服的身上。她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专注而锐利的眼睛。
“止血钳。”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旁边的护士立刻递上止血钳。
陈娟的手稳如磐石,拿着手术刀,在显微镜下小心翼翼地分离着肿瘤组织。她的动作精准、流畅,每一个切口,每一次止血,都恰到好处。这是一台高难度的肺癌根治术,已经进行了五个小时。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手术服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但她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术台上。
“肿瘤包膜完整,没有明显转移迹象。”她松了一口气,对助手说,“准备切除。”
又过了一个小时,随着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手术成功结束。
走出手术室,陈娟摘下口罩,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欣慰的笑容。等待在外面的患者家属立刻围了上来,看到她的表情,激动得热泪盈眶:“陈医生,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丈夫!”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陈娟微笑着说,“手术很成功,接下来好好休养,定期复查。”
送走家属,她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自己这双此刻依然稳定有力的手,她想起了十五年前,在快餐店里打饭时,那双手上布满的烫伤疤痕,和那个对着餐盒里的青菜发呆的自己。
几个月后,高中同学聚会。
有人提起了当年的往事,一个曾经和陈娟同班的同学笑着说:“你们还记得陈娟吗?就是那个总在课堂上打瞌睡,后来好像没读完高一就去打工的那个女生。听说后来在快餐店当服务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包间的门被推开,陈娟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简洁大方的白色连衣裙,头发盘起,脸上带着自信从容的微笑,气质优雅而专业。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有人认了出来:“陈娟?真的是你?”
那个提起她的同学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你……你不是去打工了吗?现在……”
陈娟走到座位上,拿起桌上的一个手术刀模型——那是她作为医生的小纪念品,笑着说:“是啊,我曾经差点就去快餐店打一辈子饭了。不过后来啊,我把‘打饭’的力气,用在了更需要的地方。”
她举起手术刀模型,在灯光下闪着银光:“比如,站在无影灯下,挽救生命。”
席间响起一阵惊叹和敬佩的掌声。
陈娟端起酒杯,目光透过窗户,望向远处医院大楼的方向。那里,有她奋斗的战场,有她实现价值的地方。
十五年前,那封来自未来的信,像一声惊雷,唤醒了那个迷茫的少女。十五年后,她站在了曾经遥不可及的医学殿堂,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灶台的烟火气早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消毒水的清爽和手术室里的严谨。她的人生,因为那封信,因为那个夏天的觉醒,彻底改变了轨迹。
而此刻,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或许还有另一个迷茫的年轻人,正等待着一封来自未来的信,点燃他们心中的希望之火。陈娟知道,她的故事,只是无数个被改写的命运中的一个,而未来,还在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