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
军营。
周全宗背负双手,神色浓云般阴沉,目光牢牢凝望着身前那幅悬挂着的巨幅形势图。
这地图还是洪武年间传下来的物件,边角磨损得厉害,就像此刻被流寇逼得节节败退的大明江山。
他已经收到了来自于新平堡的消息,一股千余人的流寇悍然出现,正气势汹汹地向东挺进,而新平堡首当其冲,直面这股汹涌而来的祸乱。
贼寇行军之态,尽显狡黠。
以老弱之众居于队伍中央,步队则在外围拱卫,精锐骑兵充当先锋,同时护卫着左右两翼。
行军队列阔二里之地,尘埃连天,烟尘蔽日。
连年天灾,北境早已经是一片萧条、破败不堪。
年景本来还好,一些地方挨到收获之日后,本来也能够勉强过活。
但是这些人之所以到处流窜,躲避官军追捕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了寻觅活路,找寻能果腹的吃食。
当他们过境之后几乎带走了所有的粮食,同时,各部各营不断裹挟当地民众,扩充自身势力。
而那些本就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饥民,以及心中早因种种不平而积怨已久之人,在流寇到来之时,纷纷加入其中。
加之边界处还有建奴铁骑肆意出没,整个局势早已乱成了一锅难以理清的粥,混乱不堪,危机四伏。
“地阔则难周,兵少则弗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周全宗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心里清楚,新平堡那边出现的寇贼只不过小猫两三只。
在山西,陕西境内,更有高达十多万,甚至几十万的流寇大规模流动。
朝廷六月平定贼寇的诏令早已下达,随着限定日期的日益临近,局势却未如期望般好转半分,反而愈发崩坏。
流寇接连取胜数阵,早已看透朝廷的虚张声势,愈发肆无忌惮,在这片土地上横行霸道,如入无人之境。
周全宗对于远在其他州府的战事,并非全然漠视,只是相较于那些,新平堡这边的情况尤其牵挂。
“应该……不会围攻新平堡。”
周全宗思索着。
堡墩就是一个小型的城池,内有军户驻扎,防御工事虽算不上固若金汤,却也有一定的抵御能力。
流寇想要攻下,也是难啃的骨头。
相对来说,各个村寨反而是块肥肉。
“你怎么看?”周全宗目光如炬,转头问着亲兵何贵。
何贵直言:“应当做好两手准备,召集军士支援。”
周全宗揉揉太阳穴:“如今军备松弛,守城军用于防守战或许尚可一用,若要出城野战……”
他实在不敢想象,与一群饥饿到极点、视死如归的流寇在野外展开厮杀,己方将会遭受多大的损失。
双方士气犹如天渊之别,一旦战败,上面必然问罪责罚。
他如今已是病入膏肓之躯,在这最后的弥留之际,实在不想再背负如此沉重的黑锅。
周全宗叹息一声,望着地图:“但愿寇贼不会围攻新平堡。”
这一句话何贵听来,便是放弃支援新平堡,任其自生自灭了。
他能理解周全宗的顾虑,若换做自己处于周全宗的位置,面对如此复杂棘手的局势,也不得不为将士们的生死存亡慎重考虑。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帐外何人喧哗?!”
周全宗眼神阴冷,本就烦躁的心情愈发恶劣,转头看向帐外,冷声喝道。
帐内一众军将皆是心中一惊,俱是转头看向帐外。
两名守卫在帐门处的亲卫正欲出门,却见帐帘被人从外面猛地掀开。
一名浑身裹着黄尘,活像刚从土里刨出来,身着暗红箭衣、背负令旗的军卒,犹如一阵狂风般冲进帐中。
“新平堡急报!”
那军卒单膝跪地,双手举起一封文书,高声道。
此时的周全宗的瞳孔微缩。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在他的分析中,流寇应该不会啃新平堡这硬骨头。
既然不会,那么新平堡不应该在发出急报。
而急报还是来了。
那只能说明事态并没有按照自己所想发生,出现一意外了!
周全宗心中猛然一沉,沉声道。
“呈上来。”
帐内的何贵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将文书从那传信兵的手中接了过来转递给了周全宗。
周全宗手中文书莫名滚烫,仿佛能灼穿掌心。
他拆开书信,看了几眼,心中更沉数分。
果真是噩耗。
新平堡已被流寇重重围攻,正急切请求支援。
当然,这封书信并一定会送到宣府镇。
信中内容除了阐述新平堡危机之外,还有向东侧方向各个堡墩请求支援的求救。
这一路,从新平堡出发,沿途窑经过镇羌堡,靖边堡,劲勇堡,柳家窑堡,瓦盆窑堡和拒掳堡,最后抵达宣府镇。
如果其他堡墩派出军士支援,这封信还真不一定落在周全宗手上。
现在只能说明,其他堡墩均为提供协助。
周全宗没有说话,将书信重重往桌子上一拍,回头再次看向地图。
亲兵何贵这才敢拿起来瞧了瞧内容,顿时神色暗淡下来。
“所以的堡墩都没有出兵协助?”何贵问向送信的军卒。
军卒一脸悲戚,惨然道:“大门都不开!周镇守,周大人新平堡怕是坚持不住了,我可是拼死才逃出来送信,请大人派兵支援!我的妻儿老小还在堡内啊!”
“闭嘴!”周全宗眸光暗沉道:“不说别的,等咱们的军士集结赶过去——”
周全宗在地图划了划:“黄瓜菜都凉了!”
亲兵何贵面上泛着困惑,直言:“别的堡墩军士战斗力不足可以理解,但武长风的劲勇堡不应该不出兵,这家伙可是一个好战之人。你没见到他?”
送信的军卒道:“我去了劲勇堡,里面的人说武总旗不在。”
“不在是什么意思?”何贵追问着。
军卒摇头:“我哪里晓得,我倒是想进入劲勇堡,但他们怀疑我是流寇伪装的探子,还要放箭射我!”
何贵眉头紧锁,他了解武长风,这家伙憋着一股狠劲,整日疯狂训练士兵,一心渴望建功立业。
如今有流寇出现,他理应比谁都积极才对。
“难道不成……他出去带兵野外训练去了?”何贵看向周全宗说着。
周全宗哪里会知道武长风做什么去了。
倒是希望野外训练,刚好跑到新平堡。
但他知道,这种几率微乎其微。
此时的周全宗神色越发的阴沉,脑海之中混乱一片,现在他能够调动的兵力少之又少。
而且,不擅长野战,野战是军队的事情。
即便强行拉起队伍,赶过去也是为时已晚。
无力感席卷全身。
自从洪承畴重新坐在太师椅上,自崇祯四年任三边总督之后,他便一直负责剿匪事宜。
他一直以来都主张全力清剿,以剿坚抚,先剿后抚。
四年的时间,这些流寇消灭了一支又一支,数千数万的歼灭。
但是结果却是愈剿愈烈,局势越发的崩坏。
那些流贼多次降而复叛,甚至还得到军械的补充。
流贼再度降而复叛,多城陷落,烽火重新燃起,局势就此一发不可收拾,陷入了无尽的恶性循环之中。
周全宗沉默不语,军帐之中无人敢言寂静一片。
长久的沉默,军帐之中几乎落针可闻。
最后还是周全宗心力交瘁,声音沉重而疲惫地说了一句:“准备——”
他本想说,准备收拾残局。
但还话还未说完。
靖边堡的李大勇鼻青脸肿的突然闯进军装,哭嚎着控诉:“周大人,您得为我做主啊!武长风不当人子,洗劫我的墩堡,呜呜呜~~~”
周权宗顿时脑袋都炸了。
这踏马的又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