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奇率先遣出阵的,是一支由百余名饥民与百名步队混合编成的部队。
这支部队被精心拆分为两波,其间还安插了督军,以确保他们奋勇向前。
剩余的三百多人,则组成了第二波进攻力量,同时兼作压阵的军兵。
这是常规打法。
当然,若是遇到大明正规军,这般进攻方式无疑等同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但赵奇笃定,对面的大明军卒,乃是当下明军序列里最为差劲、最为孱弱、最为无能的 “墩军”。
严格来讲,墩军早已背离了军人的本质,不过是顶着 “军人” 之名的一介农夫罢了。
他们除了懂得种地屯粮,简直一无是处。
不得不说,赵奇的这般认知,在大方向上并无偏差。
多数墩堡的状况,确实颓废到了极点。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算准了九成,唯独漏看了一成。
所谓墩堡戍卒,本该是屯田种粮的泥腿子,刀枪入库的看门犬。
可劲勇堡的戍卒,偏生是拴着铁链的狼崽子。
按照赵奇的思路。
流寇和官兵作战,通常都是先以饥民顶上去消耗,混杂步队督战使其死战。
待饥民将明军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且自身士气濒临崩溃之际,大队步队便会压上冲锋,试图冲散明军军阵。
而后,马军便充当起第二重督战队的角色。
无论前方是饥民企图逃窜,还是步队想要后退,只要有人敢临阵退缩,马军便会毫不犹豫地迎头一刀。
接着,重新聚拢步队,持续发动进攻。
若官兵想要追击以扩大战果,马军便会迅速上前纠缠拖延。
一旦前方步队和饥民成功冲开明军防线,后方的马队以及两翼的马队便会一拥而上,乘胜追击。
若未能冲开防线,便如此循环往复,直至退兵的锣声响起,才允许全军撤退。
流贼军中的情况就犹如养蛊一般,从饥民到步队,从步队到马兵,再从马兵到精骑,无一不是历经无数鲜血与战火的淬炼。
那些能够在尸山血海中侥幸存活下来的,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绝非等闲之辈。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贼,哪个不是剜人心肝下酒的主?
“呜————”
苍凉号角撕裂秋空。
劲勇堡军阵中。
吴安紧握着手中的鸟铳,站在军阵的最前排。
作为火枪兵,这个兵种自然要顶在前面,展开第一波攻击后才能后退。
看着涌来的流寇,虽然第一波数量不及现在的劲勇堡人数。
但这些流寇个个面目狰狞,神色凶狠得仿佛要将人活生生吞下去一般。
他的双腿忍不住的颤抖,那低沉而压抑的号角声,仿若催命的魔咒,在他耳畔不断回响。
每一声号角响起,前方那黑压压的人潮便愈发汹涌,距离他所处的位置也愈发逼近。
吴安心中恐惧,他深知,此刻已不再是训练场上对着靶子射击那般简单,而是真正踏入了要见血、要杀人的残酷战场。
但是他又不敢向后逃跑,身后就是军中那些老兵明晃晃的雁翎刀。
虽然现在是秋季,但秋老虎还在肆虐,仍旧是炎热无比。
但吴安却丝毫感受不到炎热,只觉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冰窖,寒意彻骨,几乎连手中的鸟铳都快要拿捏不稳。
“装填!”
武长风站在侧面举起手,洪亮的命令传来。
吴安当即清醒过来,按照训练的程序,开始填装火药。
他心中虽然恐惧,但是却不敢怠慢分毫,立即是将抗在肩上的鸟铳取下。
虽然他得到武长风的赏识,更是当上火枪队队长,后来在手下喷吹下,有些迷失自我,飘飘然。
曾经他就因为训练放枪慢了一些,便被军鞭狠狠抽打了整整五鞭,至今背上的伤疤仍隐隐作痛,吴安便不敢有半分马虎。
吴安快速的从腰间的口袋之中摸出了纸筒,因为恐惧牙齿上下不住的打颤,他咬了几次才咬开了纸筒。
他现在只是后悔,后悔他当初为什么要馋了几口米粥和馒头来参军打仗。
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那个贪嘴的自己。
要是有人告诉他,打仗是这样的场面,他说什么都不会喝那锅里的米粥,他宁愿继续忍饥挨饿。
吴安终于咬开了纸筒,开始往鸟铳的引药锅装药。
他想要吞咽口水,却发觉口中无津。
吴安的心中越发的恐惧,他想要转头,想要看看周围的情况。
但是就在吴安下定决心想要转头之时,武长风冰冷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已是响起。
“临战对敌,布阵已定,移足回头,行伍拥挤,稀密不均者,立斩!”
吴安猛得打了一激灵,浑身上下犹如触电一般僵了下来,甚至连双腿也不敢再抖了。
吴安现在开始感到了炎热,额头之上也渗出了大量的汗珠,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装填,甚至不确定是否遗漏了某些步骤,一切都仿佛在恍惚之中机械地完成。
而当他端好鸟铳之时,他听到流寇的阵中小鼓猛然作响。
“咚!咚!咚!”
紧接着,紧接着,两百多人发出的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犹如汹涌的浪潮,从前方轰然席卷而来,与之相伴的,还有那震耳欲聋的脚步声。
“杀啊!!”
黑压压的流寇已是高举着兵刃蜂拥而来,他们刚进入百步的距离不久,便已经开始发起了冲锋。
“临阵对敌,无令放铳者,立斩!”
军阵之中,武长风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知道为何,哪怕是在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之下,武长风的声音却仍旧是清晰可闻。
吴安端举着鸟铳,并没有平举,而是铳口斜向上方,他的手心手背早已浸满了汗水,但在未收到上官下达 “举铳” 命令之前,他根本不敢擅自将铳口放下。
前方那黑压压的浪潮已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的吴安已经能够看到最前面那些人的衣服了。
最前面的饥民大多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甚至还有人连上衣都没有穿。
但是军中仍然没有传来“举铳”的军令,吴安握着鸟铳的双手不住的颤抖,他端着鸟铳,紧咬着牙关。
军法不允许偏头,他也不敢闭眼,只能是定定的看着前方。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
黑压压的流寇犹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席卷而来,那些衣衫褴褛的饥民,状若癫狂,个个脸色涨得通红,一边疯狂地向前涌来,一边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想要驱散着心中的恐惧。
两军相距六十步,这个距离,已经是相当近的距离,距离接战只剩下了十数秒的时间。
而吴安此时也听到那他一直等待的军令。
“举铳!!”
武长风军令与火枪兵心跳共振。
吴安放平了手中的鸟铳,扣住了扳机,屏气凝神看向前方。
他们手中的武器也皆是五八门,有人手持菜刀,有人拿着木矛,有人握着锄头,甚至还有人仅仅拿着一根木棍。
吴安心中猛然一震,他惊异地察觉到,那些流寇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恐惧 —— 原来,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害怕!
当发现对面也在害怕,甚至比他还要害怕的多时,吴安的心中又接连猛跳了几下,原本存在在他心中的恐惧顿时消散了许多。
“放!”
武长风怒吼声传入了他的耳中,吴安紧咬着牙关,猛地扣下了扳机。
火蛇狂舞,铅雨破空。
铳枪齐鸣,震耳欲聋的排铳声音,火光和烟雾同时浮现。
“砰!砰!砰!!”
火药被引燃,陡然化作艳丽夺目的红色火焰和浓重呛人的白烟。
巨大的冲击力推动着炮管中的弹丸,细小的弹丸在飞出炮口之后,带着骇人的尖啸声,如同一颗颗夺命的流星,呼啸而去,仿佛连整个世界都为之黯淡失色。
那骇人的尖啸声,瞬间压过了金鼓的轰鸣声,也盖过了一切的人声。
弹丸犹如密集的雨点,呈扇形飞射向前,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最前排饥民那干瘦如柴的身体。
弹丸穿透皮肉如撕草纸。
六十步的距离,就是穿着甲胄,也难以抵挡鸟铳所射出的铅弹,更何况是人脆弱的身体。
耳畔是连绵不绝的铳枪声,在升腾而起的硝烟之中,吴安清楚看到,前排饥兵如麦秆般齐刷刷折断,后队踩着同伴的肠肚继续冲锋。
被他瞄准的,那个举着粪叉流寇在地上蜷成虾米,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翻滚,痛苦的惨嚎着。
惨嚎声刺得人耳膜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