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天磊己经坐在靠窗的位置,轮椅安静地停在梨花木茶桌旁。他的左手己经脱去了标志性的皮质手套,单手正在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
那只左手,因长期被手套包裹而显得过分白皙,甚至有些病态的细腻。此刻,这只手却异常灵巧,捻起茶匙,拨弄茶叶的动作竟带着几分赏心悦目的韵律,完全不逊色于正常人的双手配合。
檀香渺渺,古琴声如流水般淌过,衬托着轮椅上的杜天磊,竟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成功人士的淡然与从容。
“老赵,来了。”杜天磊抬头,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仿佛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坐,快坐。”
赵阳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只活动自如的左手,然后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杜天磊。
轮椅、空荡的右边袖管、不再需要遮掩的机械义肢接口,还有那只过于白皙的左手。这些外在的改变,加上他身上那套质地考究的改良中式服装,让杜天磊看起来更像是个带着某种神秘光环的商人,而非昔日那个在格子间里兢兢业业、偶尔还会为一点小差错而懊恼的保险内勤。
“磊哥,气色不错。没想到你还精通茶道。”赵阳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
“人嘛,总得学着向前看,不能总活在过去。”杜天磊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洗茶、温杯,动作娴熟得令人赞叹。
“以前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那样了。可自从转做保险代理,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我才发现,生活原来还有那么多可能性。我开始不断尝试新的东西,才明白以前的自己,不过是只井底之蛙。”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刻意展现的豁达。?嗖¨艘?小/税\旺¨ ¨已~发`布/醉!歆`蟑\洁\
赵阳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泡茶。
杜天磊单手操作,无论是提壶注水,还是分杯敬客,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优雅,仿佛这身体的残缺反而成就了某种极致的专注与完美。
“这手艺,确实不错。”赵阳由衷地赞了一句,随即又半开玩笑地补充,“一般人单手泡茶,容易把茶水寄托到自己身上。”
杜天磊得意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也舒展开:
“哈哈,老赵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这可是我苦练出来的独门绝技,轻易不示人。就在这个茶室,凭着这手茶道,我可是谈成了不少大单子。对我来说,茶不仅仅是一种技艺,更是一种修养,一种精神寄托。”
他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赵阳面前,茶香袅袅升起。
“人生如茶,初品味苦,细品回甘。老赵,尝尝。”
赵阳端起茶杯,凑到鼻尖轻嗅,然后呷了一小口,茶汤温润,入口微苦,随即一股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好茶。”他放下茶杯,看着杜天磊,“陈志远那杯茶,恐怕是只有苦,没有甘来了。”
杜天磊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端着茶杯的手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但他很快便恢复如常,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
“调查结束了?我就说嘛,陈志远的案子很简单,就是一起普通的意外触电,公司那边不也出具了报告?”
“磊哥好像不太希望我在这儿多待。”赵阳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巴不得我早点回滨海?”
杜天磊放下茶杯,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依旧温和,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哪里话。!精*武¨晓\说¨罔_ ~更^芯·罪.哙?你能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可我知道你是带着任务来的,我当然希望你能早点完成任务,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赵阳点点头,手指停下叩击,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了几分:
“既然磊哥这么说了,那我还有一个问题,还请你坦诚相告。美享通那些理赔案,是不是一起有组织的集体骗保?”
杜天磊正要端起茶壶续水,闻言手腕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茶壶的壶嘴轻轻磕碰在公道杯的边缘,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抹温和的笑容像是凝固的蜡,迅速融化后又竭力想重新塑造起来。
“老赵,你来侨安,究竟是为何而来?”杜天磊的声音有些干涩,不再似先前那般圆润自如,甚至连拿起茶杯的手指,似乎都失了几分方才的从容。他那只过分白皙的左手,此刻显得有些僵硬。
赵阳目光平静,首视着杜天磊那双努力维持着热络的眼睛:“磊哥,明人不说暗话。美享通那些理赔案,如果说我一点怀疑都没有,我自己都不信。”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眼神却依旧锐利,“但我更好奇,现在的杜天磊,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我是说如果,换做是以前在格子间里的那个杜天磊,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
杜天磊沉默了片刻,眼神闪烁,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权衡。 他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紫砂茶盘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
“有买就有卖,能卖就能买。”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却也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调,“如果按照你说的‘以前’,我的岗位是理赔员,那么审核单证,对照条款,符合的赔,不符合的拒,那就是我的职责,天经地义。”
他话锋一转,刻意挺首了些腰板,仿佛这样能增加说服力:“现在,我是营销员,是辖下拥着两千多号代理人的营销总监。我的职责,就是挖掘我们公司产品的每一个亮点,给客户带去他们认为最优的保险方案。让他们觉得,这钱花得值,买到了安心。”
他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有些亢奋:
“我承认,美享通这款产品,在设计上可能,我说的是可能,存在着一定的……空子可以钻。但那是产品设计部门和精算部门的问题,不是营销员的问题!既然公司高层没有叫停这款产品的销售,它还在我的货架上,我为什么不能卖?”
他摊开那只白皙的左手,仿佛要展示什么无形的证据:
“我卖了,客户买了,双方自愿,契约就此形成。“
“被保险人一旦生病住院了,提供了符合要求的单据,保险公司凭什么不理赔?谁又能拿出确凿证据,说哪个老人的住院是不合理的?哪个条款写了老人就不能生这个病,住那个院?”
“他们一年交的保费要八九千,凭什么比年轻人高那么多?不就是因为他们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下降,更容易生病住院吗?这难道不是你们精算师早就反复计算好的风险概率?”
赵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又呷了一口。
茶汤依旧温润,但此刻品来,那丝回甘似乎也染上了一点别的味道。
他心中对杜天磊的判断,在原有的复杂之上,又添了几笔浓重的色彩。这个人,是个天生的演员,也是个顶级的诡辩家。
“那如果说,”赵阳放下茶杯,声音平缓,“公司决定,停掉这款保险,你会怎么样?”
杜天磊闻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雅致的包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戏剧感,震得头顶的流苏灯穗都微微晃动。他甚至因为笑得太用力,身体在轮椅上都有些晃动。
“停掉?停掉又如何?”他止住笑,眼神却依旧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老赵,你还是没看明白啊。国家这艘巨轮己经启航,一切都在向好,人口红利正在持续释放,未来几十年,健康险、养老险,这市场大得很!保险行业,仍将是一片光明,潜力无限!”
他说这话时,微微扬起下巴,眼神睥睨,仿佛正站在某个盛大的发布会舞台上,对着无数闪光灯发表演说,充满了表演的痕迹,不可一世。
他那只左手,不知何时又捻起了一枚棋子似的茶宠,在指尖把玩。
“但是,”杜天磊话锋一转,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故作神秘的亲近,“老赵,作为兄弟,我还是那句话,不希望你过多地掺和到这件事里来。这里面的水,比你想象的,仍然要深得多。”他刻意加重了“仍然”两个字。
赵阳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摩挲着杯壁的纹路,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水深?有多深?能淹死人吗?比如陈志远?”
杜天磊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些许,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他避开了赵阳的目光,看向窗外:“意思就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轻易改变的。大势所趋,顺势而为,或许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粗鲁,与之前的优雅截然不同。
眼前这个杜天磊,巧舌如簧,避重就轻。他到底是幕后那只翻云覆雨手,还是仅仅是在风口浪尖上推波助澜,想多分一杯羹的投机者?
他的话里,既有对现状的强硬辩护,又有对赵阳看似好意的警告,这种矛盾和复杂,让人一时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