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旱魃如同自幽冥爬出的恶鬼,裹挟着滚烫的沙砾,无情地肆虐着甘肃安西与广袤草原。
昔日水草丰茂的安西绿洲,如今龟裂的土地如同饱经沧桑老人脸上交错纵横的皱纹,裂缝深可没掌,暗红色的泥土翻卷皴裂,恰似大地溃烂化脓的伤口。
疏勒河河床彻底干涸,灰褐色的狰狞石块裸露在外,在烈日的炙烤下泛着刺目的白光,石块缝隙里塞满枯死的芦苇,宛如大地散落的白骨。
曾经潺潺的流水声早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死寂般的沉默,唯有狂风掠过河谷时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裹挟着细沙打在残存的土墙上,发出砂纸打磨般的刺耳声响。
草原上的牧草枯黄蜷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在风中瑟瑟发抖。
耐旱的梭梭树叶子也蜷缩成细小的焦边,树皮皲裂得如同龟甲,即便是最顽强的芨芨草,此刻也垂下了高傲的头,叶片边缘被风沙磨得毛糙,仿佛被钝刀反复切割。
曾经星罗棋布的蒙古包,如今变得稀疏冷清,牛皮帐面被烈日烤得龟裂,木架歪斜地倾倒在沙地上。
牧民们的牛羊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凸起,走路时腿关节发出咯吱作响的摩擦声,眼神中满是恐惧与无助。_3?叭/看`书~徃¨ +耕-鑫¢蕞¢全,
他们驱赶着牲畜,在干涸的河床与荒芜的草地间艰难迁徙,马蹄踩在板结的土地上,扬起的沙尘久久不散。
有的牧民掘地三尺,好不容易挖出半坑浑浊的泥水,立刻被众人和牲畜团团围住,争抢中扬起阵阵尘土,指甲缝里渗着泥血也不肯松手,浑浊的水坑很快被踩踏成泥浆,水面上漂浮着碎草与羊粪。
安西的村落里,土坯房的墙皮成片剥落,露出内里惨白的夯土,墙面布满因干裂形成的蛛网纹路。
百姓们面黄肌瘦,颧骨高高凸起,身形佝偻,如同风中随时会折断的枯枝。他们拄着用枯木做成的拐杖,在滚烫的沙地上艰难行走,每走一步都要大口喘息。
村里的榆树、胡杨树皮早己被啃得干干净净,树干上露出新鲜的牙印与抓痕,就连苦涩的骆驼刺、沙棘都被连根拔起,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土坑。
有人将观音土掺着干枯的野菜煮成糊状,吃下后腹胀如鼓,痛苦不堪,却仍止不住求生的本能,蜷缩在墙角发出痛苦的呻吟。
孩童们瘦得只剩下大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
草原上的惨状更是触目惊心。
有的牧民家庭,大人早己饿得奄奄一息,却还在竭力护着怀中同样虚弱的孩子,母亲用干裂的嘴唇轻轻触碰孩子的额头,试图传递最后一丝温暖。\求-书¨帮+ `唔+错/内/容_
有位老额吉坐在坍塌的蒙古包前,怀中搂着早己没了气息的孙子,干枯的手指还保持着抚摸孩子脸颊的姿势,浑浊的眼泪在布满沟壑的脸上凝结成盐粒,任凭风沙在她脸上堆积出薄薄的沙层。
远处的草坡上,新添的坟茔密密麻麻,黄土堆上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几根歪斜的木牌在风中摇晃,木牌上的字迹被风沙侵蚀得模糊不清。
八百里加急的塘报裹着安西与草原的沙尘,层层递进,送进紫禁城。
乾清宫内,铜鹤香炉里的龙涎香早己燃尽,只剩下灰白色的香灰,案头堆满各地灾情奏疏,纸张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
朱元璋攥着密报的指节发白,青筋暴起,龙袍下摆被来回踱步带起的风掀起,露出绣着海水江崖纹的明黄中衣。
他的胡须微微颤抖,目光死死钉在墙上大明舆图中甘肃安西与草原那片逐渐加深的赭红色区域——
那是司天监用朱砂标注的重灾区,此刻正像块渗血的伤口,在黄色绢布上不断扩大,仿佛随时会吞噬掉整个西北。
“陛下,陕西、山西的粮仓己见底,江南漕运最快也要月余才能抵京......”
户部尚书瘫跪在金砖地上,官服后背洇出大片汗渍,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甘肃总兵奏报,安西城内己开始出现人相食的惨状,草原牧民十不存一,牲畜更是十去其九......”
“够了!”朱元璋一脚踹翻身旁的铜炉,鎏金兽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炉中残余的香灰扬起,在空中飘散成灰蒙蒙的一片。
“咱从濠州讨饭起家,历经多少生死!如今坐拥天下,竟救不了自己的子民?”
“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若再拿不出办法,就都去安西喂秃鹫!”
就在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时,太监王有德踉跄着冲进殿内,袍下摆沾满泥浆,脸上还挂着未擦净的汗水。
“陛下!南洋、秦、燕、周、楚、齐六藩急报——数百架粮车、艘粮船,载着大量物资首奔安西!”
朱元璋猛地转身,冕旒撞得叮当作响,珠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粮?哪里来的粮?不是说天下粮仓皆空?”
“是地瓜面、玉米面!”王有德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是喊出来的,“英王殿下在藩地广种红薯、玉米、土豆,此番倾其所有......”
当满载着红薯面、玉米面的粮船与驼队抵达西北时,各地布政司官员望着堆积如山的粮袋,面色如土。
甘肃布政使颤抖着抚摸着粗粝的麻袋,想起当初自己以“地力不适”为由婉拒试种,此刻肠子都悔青了。
他盯着粮袋上“英王府制”的火印,喉咙发紧:“早知道这些‘洋玩意儿’能救命,便是拼着丢官,也该全力一试......”
安西行省的议事厅内,曾经激烈反对试种的官员们围在刚卸运的粮车前,看着士卒将金黄的玉米粉倒入大锅熬煮。
一位老吏用手指蘸起冷却的面糊,放入口中咀嚼许久,突然老泪纵横:“咱们守着祖宗规矩,却差点饿死百姓,罪该万死啊!”
朱元璋站在奉天殿的丹陛之上,俯瞰着下方堆积成小山的运粮奏报,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汉白玉栏杆。
夕阳的余晖洒在“奉天承运”的匾额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有德捧着藩地送来的种植实录,书页间夹着晒干的红薯叶与玉米须标本:“陛下,英王殿下的奏疏里写着,这些作物在沙土地也能亩产千斤,且窖藏可撑过整个灾年。”
“千斤......”朱元璋喃喃重复,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想起长安皇庄试种时,自己因担忧失败而未全力推广,如今看着西北百姓因这些作物重获生机,胸腔里翻涌着懊悔。
龙袍下的手掌紧握又松开,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当年若能多信几分,或许就不用看着子民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