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正垂眸盯着青砖缝隙里的蚁群,听着王弘祖粗重的喘息声从三丈外传来,突然想起今早出船舱时,船头撞碎的那层薄冰。
"英王巧舌如簧!"王弘祖的象牙笏板重重磕在汉白玉阶上,"江南百姓联名状告,说新作物种下后,井水变苦、牲畜暴毙,这又作何解释?"他身后立刻涌出三名御史,捧着厚厚的卷宗抖落满地。
朱文正弯腰拾起一张皱巴巴的状纸,墨迹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青灰。
他突然笑出声,指腹擦过纸张边缘的霉斑:"诸位大人可知,这墨迹未干便被水浸过,分明是连夜伪造。至于井水变苦......"
他转头望向阶下战战兢兢的户部侍郎,"汪家在太湖西岸开的琉璃窑,日夜往河里倾倒砒霜废料,这事大人可还记得?"
侍郎的乌纱帽剧烈摇晃,扑通跪倒时撞翻了身旁的铜鹤香炉。满殿浓烟中,朱元璋的咳嗽声突然撕裂寂静:"够了!"
他将啃剩的红薯梗狠狠掷在金砖上,"明日起,英王带人彻查琉璃窑。至于新作物......"苍老的声音顿了顿,"咱要在皇家苑囿辟出十亩地,亲自试种。"
退朝时暮色西合,朱文正刚出东华门,便见陈锐牵着汗湿的马候在槐树影里。?优′品`小+税/王! `冕+费~粤·读,"殿下,汪家次子今早投河自尽了。"
亲卫压低声音,"尸体在芦苇荡里被发现,怀里还揣着本账簿。"
夜风卷着细雪掠过皇城飞檐,朱文正翻身上马时,瞥见宫墙阴影里闪过半截猩红斗篷。那抹艳色让他想起三个月前,杭州城破时,汪家老爷抹脖子溅在白墙上的血。
回到江南的第三日,朱文正蹲在琉璃窑旧址的泥坑里。腐臭的淤泥漫过靴筒,他用竹片挑起块青灰色的结晶体,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果然是砒霜。"他将样本装进陶瓶,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陈锐浑身浴血滚下马背:"殿下!汪家余孽勾结倭寇余孽,正在攻打吴江城!"
暴雨倾盆的夜,朱文正站在吴江城头。箭雨如蝗掠过护城河,火把将水面照得通红。他握着染血的长弓,望着倭寇战船上飘扬的"汪"字旗,想起昨夜在账簿里看到的记录——汪家通过走私硫磺,与东瀛浪人早有往来。
"放火箭!"他的吼声混着炸雷,千余支裹着桐油的箭矢划破雨幕。
火光照亮倭寇扭曲的面孔时,他突然看见船头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汪家大公子汪明远,此刻身披黑色战甲,手中倭刀正挑着吴江守备的首级。
血战持续到黎明。当最后一艘敌船沉入江底,朱文正踩着满地断戟走向汪明远的尸体。′微^趣,晓?税′ \已-发?布`蕞!欣-漳\結-浪人的刀贯穿了对方胸膛,却在心脏位置嵌着枚生锈的铜钱——正是三年前,他微服私访时,在汪家盐场救下的那个流民送给自己的谢礼。
"原来你早就知道。"他蹲下身合上对方的眼睛,指尖触到汪明远后颈的胎记——与杭州灾民提供的线索完全吻合。远处传来报晓的钟声,他望着渐渐发白的天际,突然想起《农政要略》里的话:"治大国如烹小鲜,过犹不及。"
半个月后,皇家苑囿的试验田里,朱元璋蹲在新翻的泥土旁。朱文正跪在他身后,看着老皇帝将红薯藤小心翼翼埋进土里。
"当年你祖父种粟米,"朱元璋的声音混着泥土的腥气,"一场霜灾,全村人嚼了三个月观音土。"
他突然回头,浑浊的眼睛里燃着奇异的光:"正儿,咱要你在江南建个观农台,把那些账本、状纸、还有琉璃窑的砒霜样本,都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深秋的观农台竣工那日,朱文正站在最高处。
远处的试验田里,新一季的红薯藤在风中翻涌如浪。他抚摸着汉白玉栏杆上的雕刻——那是百姓们悄悄凿上的蝗虫与稻穗,虫口咬着稻叶,却被一双捧着种子的手拦住。
入夜后,陈锐送来密报:御史台又在筹备弹劾奏章。朱文正将密报凑近烛火,看纸页边缘渐渐蜷起焦黑的纹路。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他突然想起育英堂的孩子们,不知他们今晚,有没有枕着炒豆子的香气入眠。
他铺开宣纸,提笔写下:"臣闻农者,国之本也。欲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墨迹未干,窗外突然传来孩童清亮的歌声,顺着夜风飘进观农台:"红薯甜,土豆香,英王伯伯种太阳......"
笔锋在"阳"字最后一竖顿住,朱文正望着宣纸上晕开的墨痕,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在烛光下,跟着太傅诵读《齐民要术》。
那时的他尚不知,治国安邦的道理,竟藏在这一粒种子、一捧泥土之中。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观农台飞檐时,朱文正将奏章仔细折好。
他推开雕花木门,晨风裹挟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的试验田里,老农们正将新收的种子装进陶罐——那些种子,有红薯、有马铃薯,还有从西洋传来的玉米。
"殿下,长安来信。"陈锐匆匆赶来,递上封信笺。朱文正展开,朱标的字迹跃然纸上:"农台之事,满朝震动。父皇近日常对着新作物图谱出神......"
他将信纸收入袖中,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与晨雾融为一体。有孩童追逐着风筝跑过田埂,惊起几只白鹭。
朱文正突然想起育英堂那个说"雷是老天爷在敲警钟"的男孩,不知他现在,是否也在这片田野上奔跑。
"备马。"他转身走向马厩,"去育英堂,告诉孩子们,本王带了新的种子。"
马蹄声踏碎晨露,朱文正迎着朝阳疾驰。风在耳边呼啸,他握紧缰绳,眼前浮现出无数画面:苏州知府跪地求饶的面孔、汪明远胸膛插着的那枚铜钱、朱元璋埋进土里的红薯藤、还有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
当育英堂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时,他放缓马速。学堂传来琅琅书声,念的竟是他亲自编的农谚:"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西海无闲田,英王护苍生。"
朱文正嘴角泛起笑意,翻身下马。他从马鞍上取下装着种子的陶罐,阳光洒在陶土表面,映出温暖的光泽。推开门的瞬间,孩子们潮水般涌来,将他团团围住。
"英王伯伯!"那个瘦小的男孩举着片泛黄的稻叶,"我们学会插秧啦!"
朱文正蹲下身子,将种子分给孩子们:"来,咱们一起种新的庄稼。等它们长大了,就能喂饱更多的人。"
窗外,秋风掠过新翻的土地,带着希望的气息。
朱文正望着孩子们雀跃的身影,突然明白,所谓治国,不过是让每一粒种子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地,让每一个百姓,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稳地生长。
而他,愿做那守土的人,任凭风雨如何肆虐,始终护着这一方烟火,守着这人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