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长到跨越了二十多年。
那好像是她的前世——
林瞳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父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第八个孩子。而她的母亲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下面还有个小三岁的弟弟。
她的爷爷在父亲十几岁时便生病去世,奶奶也在她出生的前一年去世。
外婆在妈妈七岁那年去世,在外公一个人拉扯姐弟俩两三年后,又续弦娶了一个带小孩的女人搭伙过日子。
这个外婆满心都扑在自己的亲生小孩身上,自然没空在意和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而外公重男轻女,对女儿的女儿,更是鲜少关心。
从某个角度来说,林瞳出生便没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那些年,农村人长大后就会拥有一张前往大城市打工的车票。
在林瞳一岁时,父母去了相隔两千多公里的大城市打工,而她则被托付给几个姑姑伯伯养。
在1岁到6岁这五年多里,林瞳辗转在几个亲戚家里,这个姑姑家住上一年多,那个伯伯家住上大半年。
幸运的是,姑姑伯伯们对林瞳父亲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总是格外疼爱,因此对于林瞳自然也是爱屋及乌。
父母每隔几个月都会寄点钱回来,当作林瞳的生活费。
在稍微懂事后,林瞳偶尔也会向长辈们询问她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
他们说: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赚钱。
林瞳问赚钱干什么呀?
他们说:供你长大供你读书呀,农村太苦了没前途,你爸爸妈妈想在城里买房子,好给你一个家,到时候你们就能越来越好了。
当时林瞳还小,记不住那么多东西,她只记住了一句话——
父母把她留在别人家里、在外努力打拼,是为了在以后给她一个家。
从那以后,林瞳便一直期盼着那个家的到来。
因为它象征着团圆。
七岁那年,林瞳被送到了镇上唯一一所小学,那里有着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留守儿童。
林瞳开启了她的住校生涯,周一至周五都待在学校,只有周末放假才回家。
她适应的很快,因为她从小就在“借宿”。
林瞳懂事乖巧,开朗活泼,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从未跌出年级前三。
好吧,虽然一个年级就两个班,一百多人而已。
但那也很优秀了!
三年级结束那个暑假,由于在老家的所有亲戚都已经外出打工,家里实在没人能照顾她了,父母便把林瞳接到了身边。
林瞳开心极了,因为上一次见父母还是在五岁的冬天。
得益于那年大雪,工厂订单减少,爸爸妈妈终于有空坐上单程三天的火车转大巴再转乡巴再转摩托车,回一次老家。
哦,老家也不是林瞳的家。
父母在老家没有房子,就算回乡,也只是借宿在亲戚家里过个年。
四年级,林瞳被父母送进了大城市的一间私立小学——
那可不是什么学费十几万起步的高档学校,而是一所集齐了所有外来打工人员子女的半公益性质的学校。
当地什么领导慰问啊,什么慈善捐款啊,帮扶的对象都是他们这种学校。
父母很忙,每天早上七点多就要出门上班。
他们会提前做好林瞳的早餐放在保温桶里,等她睡醒吃完后,再自己走二十多分钟的路前往学校。
中午,她在学校里吃饭,偶尔也会拿着父母给的零花钱去外面吃——
父母对她并不吝啬,四年级的林瞳每天都有2块零花钱!
如果中午在外面吃的话,还会额外给她8块午饭钱!
这个时候林瞳就只会只吃4块的午饭,存下4块当零花钱。
当然,这种终归只是少数,每天固定的2块零花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2块钱,一块钱买两包辣条,五毛买包冰棍,五毛买瓶色素水,剩下一块钱还能买神秘大礼包或者小玩具。
林瞳非常大方,她买的冰棍都是一包三根,她一根,两个朋友各一根,再来两包辣条,那不得爽翻啊?!
到了大城市,林瞳的成绩也依旧优秀。
她每天在学校里就把作业写完并且预习课本,一放学回家吃完保温桶里的晚饭后就跑出去跟附近的小孩玩。
每天能从下午五点玩到晚上十点多。
就算到了城里,林瞳也还是那个野孩子。
虽然她听话,但脾气也倔,经常和同样强势的妈妈吵架,被父母拿着衣架棍子打是常有的事儿。
最严重的一次,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父母将她抱到了马路边的垃圾房外,说她再不听话就把她丢掉。
但相应的,父母也会奖励她。
比如会给她买自行车,给她买芭比娃娃,给她买轮滑鞋,带她去超市买糖和薯片。
再比如每次期末开家长会时,拿着奖状回来的爸爸总是会带她去吃肯德基,给她点一个儿童套餐。
他不吃,看着她吃。
毫不夸张的说,那是小小的林瞳去过最高档的地方。
曾经的林瞳一度认为肯德基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但它太贵了,贵到林瞳一年只能吃两次。
还需要用满分试卷和“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这些奖状来换。
肯德基太贵了。
这种生活持续了三年,直到林瞳小学毕业那年,在外工作了十几年的父母终于凑够了在老家省会城市郊区买套二居室的钱——
自己出了一部分,找亲戚借了一部分,银行贷款了一部分。
林瞳没有当地户口,在大城市上不了公立中学,私立中学学费又太贵,因此她跟着妈妈回了老家省会城市上学。
至于爸爸,自然是继续留在大城市打工赚钱还债,毕竟老家的工资实在是太低了。
省会r市,是林瞳生活的第三个城市,距离她出生的老家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小学毕业的暑假,两人回到了r市。因为她们的新房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装修,因此只能借住在舅舅家。
林瞳知道,在外婆去世后,外公一人拉扯俩姐弟,每天忙碌奔波于镇上的工作,因此家里大部分的农活家务都是妈妈在做。
慢慢的,没空学习甚至经常请假在家干活的妈妈学习越来越差,没考上高中,只有初中文凭。
从小颇为轻松的舅舅学习则越来越好,考上了省会的一本,在村里算是有名的大学生了。
在那个年代,读书确实是最好的出路。-狐^恋¨蚊^血~ .追¨蕞.歆?章_截*
初中毕业的妈妈十六七岁便去外面打工,当不需要动脑不需要学历的厂妹、去做只需要体力的服务员、买一套小房子需要耗费十几年甚至不是全款。
大学毕业的舅舅在省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和同镇的初恋结了婚,在省会买房定居,还买了两套,儿女双全,幸福美满。
侄女侄子从小跟在父母身边,上了画画、跳舞、书法这些兴趣班;而林瞳的童年,在田间奔跑、在河里嬉戏、在捉迷藏、扔沙包、跳皮筋儿。
虽出身贫穷,但林瞳的亲戚们都格外的好,朴实又善良。
舅舅一家人也很好,在新房装修的那几个月里,他们对她和妈妈都很好。
初一的那个冬天,房子终于散完味儿了,林瞳和妈妈终于住进了属于她们一家人的房子。
这是林瞳自己的家。
她等这个家,等了十三年。
或许等待的时间有些久,但没关系,只要能等到就好。
林瞳太想太想要一个家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个家里有她、有爸爸、有妈妈。
只要能拥有这个家,让她等再久都没关系,只要有希望就好。
在她的要求下,房间被刷成了代表忧郁的蓝色。
对不起,当时的林瞳还有点非主流,追求特立独行。
在身边同龄人都喜欢粉紫或黑白的年纪,林瞳喜欢蓝色。
她就是她,不一样的烟火oo?
她有了自己的衣柜、自己的大床、自己的小书桌,她再也不用把衣服堆叠在泡沫箱子里了,再也不用睡单人床了,再也不用趴在饭桌上看书写作业了!
好漂亮好喜欢!
开心开心开心!
躺在柔软大床上的林瞳望着蓝色的天花板,并不觉得忧郁,只觉得幸福,内心一直空缺的地方像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填满了。
13岁的林瞳,第一次感受到了归属感和安全感。
即使爸爸不在身边,但没关系,她知道爸爸是在努力赚钱,为他们这个家的未来和幸福而赚钱。
然而这份满足与幸福并没有持续很久,在一个月后的某天夜晚,骤然破裂。
那是个打雷的雨夜,从小就怕打雷的林瞳抱着玩偶缓缓推开了那个属于爸爸妈妈的房间。
随后,她看见了让她此生难忘的画面——
她的妈妈正和一个陌生赤裸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
哦不对,不算陌生,因为那个男人她三个月前来这看新家装修时见过。
一名装修工人。
在一个月前,妈妈还邀请了他来家里吃饭,还让她叫他叔叔。
由于门边被衣柜遮挡,只开条门缝时,里面的人是看不见的,但外面的人却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林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的,也忘记了后来的事儿。
她只记得,原来比起打雷,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存在。
第二天,早熟的她装作没事人儿一样继续上下学。
但上天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似乎玩弄般地非要看她狼狈的模样。
在几天后的一次争吵中,林瞳愤怒地脱口而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男人的事儿!”
妈妈愣住了,她也愣住了。
林瞳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无助地坐在门后埋头大哭,而身后的敲门声不断叩响,一声又一声,伴随着的还有妈妈的认错。
那似乎是强势的妈妈第一次向她认错。
她哭着说她再也不会这样了。
一扇门,两个泪人。
林瞳没说话,只是哭着。
妈妈也在哭,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得不到林瞳的回应,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难道你想要让我和你爸离婚吗?难道你想要毁了这个家吗?”
林瞳依旧没有回应,大哭了一晚上。
就连平日里最喜欢的蓝色也变得忧郁沉重起来。
两个晚上流下的眼泪比她过去十三年还多还多。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没有亲人,没有兄弟姐妹,因为从小辗转在各个地方,从未长期稳定下来,她甚至没有任何能够联系的朋友。
从前林瞳羡慕其他人拥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羡慕其他人拥有兄弟姐妹,羡慕其他人有长久的朋友,但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
她有家。
但现在,她发现她的家好像并不牢靠,在风雨中摇晃飘零、岌岌可危。
她好像只有她自己。
睡了一晚的妈妈第二天就像失忆般,闭口不提昨晚之事,只是红着眼睛像往日一般叫她出来吃饭。
而13岁的林瞳也选择了和妈妈一样的做法——
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爸爸,对不起,请原谅她。
她实在太想要一个家了。
即使这个家或许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充满裂痕的谎言。
但妈妈说过,她再也不会了。
林瞳见过那个装修工,比妈妈大了快十岁,而爸爸也比妈妈大了五六岁。
从童年经历来看,林瞳认为妈妈内心应该是缺爱的,七岁时就没了母亲,外公重男轻女更喜欢舅舅,后妈对她也不疼爱,甚至每次都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三个孩子中,妈妈最大也最不受宠爱。
她和爸爸在一起的原因是当年她离家出走,来到省会当饭店服务员,和当厨师的爸爸相识。
第二年,她因病做手术,外公不给她钱,是爸爸借给她钱做手术,一直照顾着她出院。
两人因此而在一起。
她觉得妈妈很缺爱,没有安全感,就像她一样。
她们都是强势倔强但疯狂缺爱的人。
她知道,妈妈不会当一个妈妈。
但最后,林瞳还是选择了原谅妈妈。
她不想让这个花了十几年时间精力,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家、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模范夫妻孩子聪明懂事的温馨幸福的家因她而分崩离析。
原谅妈妈的同时,林瞳对还在外地为了还债而打两份工的爸爸产生了浓厚的愧疚。
这些情绪折磨着她,快要将她撕裂。
而她和妈妈也变成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她们都是强势的人,谁也不肯低头认错,没有了憨厚老实的父亲在中调节,两人争吵越发频繁。_兰¨兰.蚊.血. !冕~费?悦!渎!
最严重的一次,妈妈依旧用铁衣架打她,早已长大的林瞳学会反抗还击,学会上蹿下跳,学会离家出走。
但城市这么大,她却没有任何可去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人,更何况林瞳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家的事儿。
因为在其他人眼里,她有一个完美的家,所有人都在羡慕她。
拜托了,让她维持一下自己那仅有儿的一点虚荣心吧。
最终,不知去何处的林瞳还是回了家,只是那次之后,再也没离家出走过。
因为她知道,离开了家,她便无处可去。
吵架时,什么难听刺耳的话都能说出来,但林瞳却再也没说过任何一点关于那天晚上的事儿。
她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儿。
正常上学,正常和人相处。
生活很快恢复平静,似乎那件事儿永远留在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但只有林瞳知道,它像一根扎进柔软指腹的、细小的木刺,难以拔出,时不时就刺痛一下。
在那之后,林瞳的成绩开始下滑,在九百人的年级里,她从初一的几十名下滑到初二的一百名,再到初三的两百名。
幸运的是,林瞳在中考时超常发挥,以吊车尾的成绩考上了省内最好的重点高中。
在中考那个假期,每天打两份工的爸爸终于还完了所有负债,回到了r市、回到了家里,还用存款开了一家小餐馆。
和强势的妈妈不一样,爸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保守男人,几乎对妈妈言听计从,平时在家里包揽所有家务。爸爸厨艺很好,逢年过节一桌子菜都是他做的。
从小到大,林瞳从亲戚那听到过最多的就是——
“你爸爸妈妈真恩爱”
“你爸爸很爱你妈妈”
“你成绩那么好,以后肯定考上好大学赚大钱,你爸妈要享福了。”
“真幸福啊,你家这么多年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爸爸回来了,但妈妈走了。
妈妈以养身体的理由,回到了老家城市工作。
六年了,这个牺牲了家人团聚付出无数辛劳汗水而换取的家,从入住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六年过去,这个家里依旧是两个人,只是从“林瞳和妈妈”变成了“林瞳和爸爸”。
林瞳对爸爸一直心怀愧疚,因为她根本没勇气把那件事告诉他。
即使已经过了好几年,她也依旧不敢,不敢面对捅破这件事后的后果。
如果她告知了这件事,父母从平稳幸福变成分崩离析,她会不会成为毁了这个家的罪人?
对父亲来说,是他不知道这件事的伤害对他更大,还是他知道这件事的伤害更大?
林瞳不敢面对,甚至不愿意去想。
她甚至希望那一夜,十三岁的自己没有推开那扇房门。
她有时候觉得,被蒙在鼓里的无知远比清醒的痛苦更加幸福。
林瞳所在的高中几乎集齐了全省最聪明的一批孩子,一个年级一千一百多人,入校第一天的摸底考试,林瞳排在年级一千一。
她被分在了最普通的一个班,同学成绩普通、学习氛围普通、就连师资教育资源也是最普通的一档。
林瞳很难受,从小到大,她第一次从成绩表的末尾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但她就是不想学习。
并不是因难度增加而无从下手,而是厌倦。
不是不会,就是不想。
成长变成了她和她的隔阂。
16岁,林瞳的叛逆期到了,她觉得什么都很烦。
尤其是那个入校第一天就莫名其妙主动坐在她身边那个叫季无声的男生,更烦。
明明考试年级第一,最好的班不去,来一个普通班降维打击。
装什么呢?
最烦死装男,管天管地还管她吃饭睡觉上课写作业。
但林瞳必须得承认,在她最萎靡最厌倦人生的那段日子里,确实是季无声救了她。
有了季无声这个粘人精的“强迫”辅导,脑袋瓜本就聪明的林瞳成绩稳步上升。直到高二下册,她从入校的年级一千一上升到年级前两百。
在这所本科率99的高中来说,年级前两百是有钱就出国去任意一所世界名校留学,没钱就随便上国内顶级985高校的程度。
林瞳从班级里的吊车尾变成了稳坐班级前三的宝座。
至于第一,当然是季无声。
没办法,虽然林瞳生物、英语和化学都能考满分,语文也经常一百三十,但她数学和物理实在太差了。
她觉得这两科简直不是人学的。
而季无声除了语文差点以外,几乎是六边形战士,物理数学这种东西几乎次次满分。
太恐怖了。
她觉得季无声简直不是人。
不过林瞳不觉得自己比季无声差,只能说在应试教育的这几门学科下,她的学习能力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但人生的构成部分并不全是“读书”,人也不应该被“读书”所填满。
在读书方面她是差了点,但她其他方面比他强啊!
比如她人缘比他好,性格也比他好,比他这个什么年级第一什么最帅校草还受欢迎。
七七八八的综合下来,勉强打个平手吧。
…
生活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林瞳。
在高二那个暑假,没经过同意便借用妈妈手机查资料的林瞳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她的微信。
置顶的微信并不是爸爸,而是一个老男人。
巧合的是,这个老男人她在回老家时也见过,妈妈说这是她认识的朋友,还让她叫这个男人干爹。
虽然聊天记录早已被清空,但林瞳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什么都明白。
似乎是长大了,又似乎是没看见真正的内容所以可以自我欺骗,那天的林瞳内心颇为平静。
她长大了,没有再哭。
但她不会原谅那个叫妈妈的人了,永远永远不会。
林瞳对爸爸的愧疚越来越重。
似乎是上天感受到了她的痛苦,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上高三那个秋天,林瞳看见了爸爸和另一个陌生女人极为暧昧的聊天记录。
已经有些麻木的林瞳没有大哭。
在看到聊天记录时,她除了片刻的震惊和痛苦外,更多的竟然是……
解脱。
在肩上压了六年的沉重担子,似乎在此刻化为了粉末。
那个夜晚,她离开了家,漫无目的地走着。
周围的住宅高楼林立,万家灯火通明。
世界那么那么大,那么那么多的房子,却唯独没有属于她的家。
明明身无一物,但她却觉得自己的脚步好沉重,自己好狼狈,就像掉进了沼泽,任她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
明明她都已经那么努力那么坚强了,但依旧有东西死死拽着她、拉扯着她,不想让她往上爬、向前走。
她好累,她真的好累。
林瞳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怎么走的,也不知道是怎么遇见季无声的。
她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下意识想要说对不起,却在抬头发现是季无声时,她瞬间抱住了他,开始崩溃大哭。
林瞳抱着他哭了很久很久,她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问。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为什么会在家附近看见季无声,这里离他家有三十几公里远。
第二天,林瞳是从季无声家里醒来的,这时她才知道他父母早已定居在国外,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太累了,没有过多询问也没去细想,说了声谢谢后便回家了。
在发现被他人称赞为模范夫妻、往日恩爱无比的父母双双出轨后,林瞳已经有些麻木了。
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像往日一样和家人相处着。
她不知道是有了季无声还是她已经长大了,这次,她的成绩没有再下滑。
她变得稳定起来。
也可能是倒霉久了就习惯了。
…
后面的生活平稳进行,林瞳高考正常发挥。
在高考结束那天的下午,她从学校里出来,在校外拥挤的人潮中一眼看见了季无声。
他笑着朝她张开手,林瞳小跑了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
那天晚上,一个平静而不平凡的夜晚,在两人经常散步的那条小河边,季无声向她表白了。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她能感受到季无声喜欢她。
她当然也喜欢他。
但再抬起头时,林瞳却嬉皮笑脸地对他说着玩笑话:“你喜欢我说明你眼光好,但可是我不喜欢你呢。
不过你确实很优秀,你要真喜欢我,也可以当我的情人嘛。”
刺耳的、甚至带着侮辱性的玩笑话。
林瞳的嘴一向很毒。
季无声没有生气,而是平静地询问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林瞳笑弯了腰,“当然是认真的。
季无声,你不会觉得自己魅力四射,所有人都应该喜欢你吧?
我讨厌死你了。”
少年微愣后,垂眸抿唇,“我从未这样想过,别人喜不喜欢我,跟我没关系。
我只在乎你,我只喜欢你,我也只想让你喜欢我。”
她近乎绝情地说:“我不喜欢你,别痴心妄想了。”
季无声沉默良久才点头:“好,祝你前程似锦。”
“你也是,前程似锦。”
去找更适合你的人吧。
你值得更好的。
而不是我。
…
回去的路上,林瞳把季无声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埋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晚上。
家人都当她是考试太累了,并没有过多询问。
林瞳喜欢季无声,如果可以,她当然想跟他在一起。
但她太恐惧亲密关系了,并不是恐惧恋爱与婚姻,而是恐惧一切亲密关系,无论是爱情、友情还是亲情。
这对林瞳来说,都是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当这些东西来临时,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也不知道如何去维系。
况且,维系有用吗?
感情这种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就算最初无比相爱、共同患难的人,到最后也会各自走远。
从小到大,林瞳人缘一直很好。看似跟谁都玩得来,但她知道细究下来是一堆泡沫,一戳就破,最后沦为一场空。
她游离在各个圈子的边缘,从不深入结交,也从不谈心。
外层的开朗活泼风趣幽默聪明能干都是她的伪装,那些因这些而被她所吸引的人,一旦真正进入她的内心,就会发现里面空白一片。
谁也不在她的心里。
因为林瞳不明白如何去维系关系。
没人教她,没人给她示范。
学校课堂上是永远不会教这些与课本无关的知识,而她父母教给她的是“爱到最后全凭良心”。
她给自己树立起了一道又一道的防线,只要一旦有人踏过这些防线,离真正的她越来越近,和她越来越亲密,亲密到一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处理的距离,她就会迅速将对方推开,快速逃离对方。
她不能露怯。
她不希望被人看见她的脆弱和空白。
就像拒绝季无声一样。
她不需要任何亲密关系,所有人都跟她保持在一个让她感到安全又舒适的距离范围内就可以了。
而季无声,越过了那条安全线。
所以林瞳拒绝了,并且是以让对方非常难堪的方式,狠狠地拒绝。
一星期后,她从高中同学那得知,季无声出国了。
林瞳松了口气。
他的父母早早定居在国外,他应该也会在国外读书、恋爱、结婚生子,幸福美满地过完余生。
他应该前程似锦、平步青云,而不是站在充满危险的沼泽边缘,朝她伸手。
那样她很可能会将他拽进泥潭,让他和她一起痛苦、一起挣扎。
…
林瞳的分数也能够够top1的两所院校,但能选的专业都不太好,最后她选了一所离家最远的头部985中就业前景最好的王牌专业。
大学期间,她除了过年外,几乎很少回家。
虽然这个家只有三个人,但却从来没有家人群,她也从来不主动和父母甚至其他亲人联系。
父母每次跟她发消息也只是“在干嘛?吃了吗?”“少吃点外卖,不卫生”“早点休息,别熬夜”“好好学习,别像我们那么累”。
她的回答也很敷衍,大多都是“吃了”“知道了”“没熬夜”“好我知道”。
等她回复完后,父母也不回了。
很例行检查的对话。
偶尔的问候似乎更像在确定她有没有在外面出事。
时间长了,父母开始说她从来不和家里联系,说她眼里没有亲人,说她麻木冷漠。
林瞳觉得他们说得对。
大学期间,她靠着疯狂兼职和奖学金攒了三十万,谁都没告诉。
直到大三时,林瞳被父母告知他们要离婚了。
是告知,并不是商量。
至此,这个勉强维系了二十一年的一家三口,处处充满了裂痕、像危房一般随时会倒塌的家,终于坍塌,终于分崩离析。
林瞳并没有多难过,甚至松了口气。
她终于解脱了。
早已成年的她并没有选择跟谁,而是自己一个户口,自己一个家。
或许是对她怀有愧疚,又或者是依旧爱她,那套牺牲了三个人的“家”被转入林瞳的名下。
她在拿到手后,便以一百万的低价卖了出去。
她再也不想要这个家了。
她讨厌这个家。
这个家是她不幸的开始。
这个家是沼泽、是泥潭,拉扯着她,而她越挣扎,便陷得越深。
她永远永远也不想要再看见这个家。
她恨,她恨父母,也恨这个家。
爱和不爱都算幸运,前者可以安逸的享受,后者可以决绝的离开。
而被爱但不完全被爱,这种反复被拉扯着的感觉,才是最痛苦的。
父母养活她,让她吃饱穿暖供她好好读书,偶尔也奖励她、夸赞她。但同时也骂她、打她,仅有的关心也显得干瘪至极。
他们在物质上尽最大所能给予了她,但却彻彻底底忽略了她的精神、她的人格、她的灵魂。
毫不夸张的说,林瞳的人格是由自己从小到大一点一点拼凑塑造的。
在交接完卖房合同时,林瞳看都没再看这个她从小期盼到大、一点点支撑着她长大的房子。
她什么东西都没拿,因为她什么都不想要。
她要将这些年的记忆全部尘封在这套房子里,随着主人的交接而彻底埋葬。
林瞳转身大步离开,走得干脆而决绝。
随着长大,她开始明白安全感和归属感从来都不是其他人给予的,是应由自我创造的。
她想要家,她完全可以自己去找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建造一个真正且完全属于她的家,而不是在呼啸寒风中由他人给予、再由他人毁坏。
人生的掌控权,理应在她自己手里。
微风吹乱了林瞳的长发,但她却觉得此刻的自己前所未有地自由。
转身,便是新的天地,新的人生。
…
大四,林瞳成功进入一家大厂实习,毕业后也顺利转正,年薪五十万起步。
一切都在稳中有序地进行,生活也在越变越好。
而上天有些欠揍,似乎见不得林瞳的生活归于平静安逸——
她发现空降而来的顶头上司是季无声!
太恐怖了。
林瞳想要辞职,但理智告诉她,她要是离开了,这种955还有六险二金、每天都有下午茶、加班三倍加班费、带薪休假、离职有n+1补助、同事和谐友好、领导也不傻逼爹味且严格遵守劳动法的工作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算了,别想太多,或许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毕竟两人相识也才三年,而分开已经五年多了,况且当初季无声也只是跟她表白,两人压根没谈过。
五年的时间,足以冲淡一切年少时的心动。
但林瞳发现自己想错了。
因为这死男人对她展开了非常猛烈的追求。
林瞳依旧和从前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推开季无声。
她逃、他追,她有点难飞。
在季无声第不知道十几次的表白后,林瞳还是说出了和从前一样的话——
“谈恋爱不行,你脸还长得不错,你要真喜欢我,不如就当我的情人吧?”
她本以为季无声会像从前一样转身离开,但没有。
他没有!
男人早有准备地拿出了各项指标都达标到健康甚至强健的体检报告。
林瞳:“……”
这对吗?
爱成这样吗?
他是不是因为曾经被她羞辱拒绝过,因此怀恨在心,想要通过这个方式让她爱上他,最后再抛弃她,借此羞辱她,让她悲痛欲绝啊?
事实上,林瞳想多了。
虽然是“情人”,但两人的相处模式和两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这种关系对她来说,会安心很多,因为这是由金钱来维系的关系,而不是虚无缥缈、千变万化的爱情。
虽然她每个月只给他三千。
但三千也是钱啊!
一天一百,都能在雪王喝成巨人观了!
不得不说,学成归来的季无声长进了不少。
他聪明成熟却又能陪她发疯发癫,在她情绪崩溃时又能变得沉稳可靠。他强势又温柔,在绝对尊重她时,偶尔又会插入一些强制爱;在她需要独处时,他退至角落,当她修复好自我后,他又能迅速黏上她。
除了少数她独处的时间,大多时候季无声都会像蟒蛇一样死死缠着她。
或许是破镜重圆,或许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狗血戏码。
重逢的第三年,季无声转正了。
她终于答应了他。
而在确认关系的第二天,在去正式赴第一个真正约会的途中,林瞳为了救一只猫,被疲劳驾驶的卡车撞飞了十几米。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