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蒙蒙亮,叶家村村口。
王德发跺了跺冻僵的脚,军大衣领子上结满霜花。身后五个村干部像接受检阅的士兵,在寒风中站得笔直。
老支书第三次掏出怀表——这枚“大生产”牌老表是他三十年前当民兵连长时的奖励,此刻秒针正指向七点五十八分。
“来了!”村会计突然低呼。
薄雾中,三辆车组成的车队缓缓驶来。
打头的奥迪A6挂着东A00003的牌照,在晨曦中黑得发亮。中间的丰田考斯特像条沉默的鲸鱼,最后压阵的丰田霸道轮胎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泥。
“吱——”
车队稳稳停在水杉树下,车门打开的瞬间,王德发已经小跑着迎上去。
他认出了那个从考斯特上下来的身影——丁海峰副市长今天穿了件藏青行政夹克,金丝眼镜下的眼角微微下垂,像尊慈悲的弥勒佛。
“欢迎丁市长来叶家村指导工作!”王德发双手握住领导的手,触到一片温润——副市长的掌心居然干燥温暖,仿佛带着车载暖风的热度。
丁海峰微笑颔首:“老王同志辛苦了。”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镇长突然从侧面插过来,嘴唇几乎贴到王德发耳朵上:“别整虚的,丁市长下午还要赶回市里开常委会!”呼出的白气带着浓重的烟味。
“各位领导这边请!”
王德发腰板挺得笔直,指向村道尽头的青砖院落,“叶总正在老宅恭候。”
他故意用了“叶总”这个称呼,余光瞥见县电视台的女记者迅速翻开采访本。
摄像师肩上的机器已经亮起红灯,镜头忠实地记录着副市长每一步——包括他踩到结冰路面时,秘书及时搀扶的那一下。
此刻,叶家老宅的大院里,叶天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扫雪。
这把老竹扫帚是爷爷用了二十年的,帚须已经磨得参差不齐,在青石板上刮出“嚓嚓”的声响。
“你倒是演得挺像。”
父亲叶军蹲在门槛上磨刀,钢刃在磨刀石上发出有节奏的“唰唰”声,“市领导来了还装模作样扫院子?”
“这叫企业文化。”
叶天把雪堆成个小丘,“白手起家的创业者形象。“
他忽然压低声音,“爸,您刀磨太响了。”
叶军手一抖,刀刃在石头上打滑。他抬头看向村道方向——雾霭中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最前头那个反光的脑壳肯定是王德发。
“来了!”叶军“嚯”地站起来,手里的杀猪刀寒光凛凛。
“你那刀!”李晴在一旁急得直瞪眼。
叶军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把刀塞到柴火堆后面。父子俩手忙脚乱的样子,恰好被拐进巷子的摄像机拍个正着。
丁海峰在五米外就伸出了手:“这位就是叶天同志吧?年轻有为啊!”
叶天淡定的迎了上去,“丁市长好,我是叶天。”
他微微躬身,角度刚好让摄像机拍到谦逊的侧脸,“劳您大年初一......”
“叶总客气了。”
丁海峰亲切地揽住他肩膀转向镜头,“我们东海能走出你这样青年企业家,是全市的骄傲啊!”
快门声暴雨般响起。
叶天余光瞥见院墙拐角,母亲正偷偷往供桌上补水果,而爷爷不知何时换上了那件压箱底的藏蓝中山装。
“这位是叶老吧?”
丁海峰突然松开叶天,大步走向老爷子,“您培养了个好孙子啊!”
老爷子激动得胡子直颤,双手握住领导的手却说不出话。
“丁市长,屋里准备了茶点.....”叶天刚开口,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领导好!”
王辉不知从哪钻出来,西装革履得像只开屏孔雀,“我是叶天表哥,现任天业投资安保部......”
“咳咳!”大姑父在后面猛咳。
丁海峰恍若未闻,亲切地拍拍叶天后背:“走,带我们看看你成长的地方。”
堂屋的八仙桌上的青花盖碗飘着袅袅热气,丁海峰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留下半个模糊的指纹。
“听说叶总还在江南大学上学?”
副市长突然开口,声音像被茶水浸润过般温润,“我也是江南大学的学子。”
叶天捧茶的手微微一顿。他记得前世丁海峰明明是省党校出身,这辈子居然成了自己校友?
茶杯在掌心转了半圈,他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没想到今天遇到学长了。”
“还不止呢。”
丁海峰笑出两道深刻的法令纹,手指往东南方向虚点,“我的老家就在隔壁丁家村。”
他环视堂屋内叶家的祖宗牌位,“整个云景镇,就咱们丁家村和叶家村两个自然村,这可是实打实的老乡情谊。”
老爷子突然在太师椅上挺直腰板,补丁摞补丁的袖口蹭到供桌边缘。
“既然咱们师出同门,又是乡邻......”
丁海峰突然前倾身体,茶杯在桌面磕出清脆声响,“我就直说了——天叶投资有没有兴趣回东海发展?”
堂屋瞬间安静。
县长的钢笔“啪嗒”掉在记录本上,镇长喉结剧烈滚动着,而摄像机红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记者正偷偷揉着发酸的手腕。
叶天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
水雾氤氲中,他看见母亲李晴在帘子后面死死攥着抹布,父亲叶军的影子在门外来回踱步。
“我根在东海,当然愿意回来投资。”
他放下茶杯,釉色青白映着指尖,“不过,我现在还在天都上学......”话锋一转,“等老宅重修完——我放暑假的时候,肯定要回东海投资一番。”
“好!届时我亲自为你护航!”
副市长突然拍案而起,震得茶汤荡漾。他转身对县长沉声道:“老陈,叶家老宅重建工程,你亲自盯!绝对不能有任何差池!”
满屋子干部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此时,丁海峰已经大步走向院门,却在路过供桌时突然驻足。他对着最上方那块光绪年间的牌位深深鞠了一躬,这个动作让老爷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车队扬起的尘土还未散尽,老爷子手里的拐杖已经呼啸着劈向王辉后脑勺。
“你个小逼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