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瓘被亲兵从胡姬温软的怀中拽起时,窗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马隆的环首刀正劈碎祠堂的鎏金匾额,"诗礼传家"西个烫金大字在刀锋下炸裂,碎木屑如暴雨般飞溅,其中一片深深扎进卫瓘赤红的眼眶。
"大人!快走!"亲兵嘶吼着,拽着他踉跄奔出寝阁。
"竖子休走!"马隆的暴喝如雷霆炸响,惊得坞堡豢养的鸽群冲天而起,白羽纷飞间,他反手掷出连弩箭矢。箭矢破空尖啸,接连穿透三重雕花木门,最终"铮"的一声,将卫瓘的羊脂玉冠钉在祖宗画像上——那画像中的卫氏先祖面容威严,此刻却被箭矢贯穿眉心,玉冠碎裂的粉末簌簌落下,混着卫瓘散乱的发丝。
"拦住他!"卫瓘厉声嘶吼,声音己不似人声。
卫氏死士如潮水般涌上,以血肉之躯堆成一道人墙。刀光剑影间,鲜血喷溅如雨,染红了青石地面。卫瓘披头散发,踉跄着撞开后山密道的暗门,身后传来族人濒死的惨嚎——那声音凄厉刺耳,竟与三日前他下令屠杀抗租流民时的哀鸣如出一辙。
密道潮湿阴冷,卫瓘的赤足踩在滑腻的青苔上,耳畔仍回荡着狼骑屠戮的喊杀声。他忽然想起那个被他下令活埋的流民首领,那双至死都瞪着他的眼睛——如今,那双眼睛仿佛正从黑暗的密道深处凝视着他。~8*6-z^w^w^.`c*o`m*
坞堡外,马隆踏过满地尸骸,冷眼看着卫氏祠堂在烈火中崩塌。火光映照下,他手中的环首刀仍在滴血,刀锋上倒映着天边初升的朝阳——那光芒,竟比血还红。
辰时 河东柳氏庄园
柳氏茶室的沉香木窗棂在震颤,案头鎏金博山炉腾起的青烟被震得支离破碎。柳倓枯槁的手指捏着汝窑天青盏,茶汤里浮沉的碧螺春突然炸开细密气泡——十里外卫氏坞堡的冲天黑烟,正顺着黄河北风灌入茶室。
"咔嚓!"
薄如蝉翼的茶盏在掌心猝然炸裂。锋利的瓷片割开苍老掌纹,碧绿茶汤混着血水,将案上《求援密信》的"卫"字洇成墨绿色的鬼脸。柳倓望着窗外那道扭曲升腾的黑烟,恍惚看见自家坞堡也在火海中崩塌——三日前卫瓘屠杀流民时,那黑烟也是这样染红了半壁天空。
"取...取我兵符来!"柳倓的嗓音像生锈的刀刃刮过青石。管家捧着鎏金铜符跪行而入,却见家主颤抖的右手正悬在发兵帛书上空。羊脂玉印映着火光,印纽上的睚眦兽首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最后一滴血珠落在帛书"驰援"二字上时,柳倓突然厉笑一声,玉印猛然转向火盆。焦糊的蚕丝味混着血腥升腾,青烟中浮现出虎贲军屠灭卫氏的画面——那些被铁尺劈碎的族谱,那些钉在祖宗画像上的箭矢,那些......
"家主!虎贲军的猎犬!"管家突然扑到窗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在...在地窖入口狂吠!"
柳倓霍然起身,撞翻了整案茶具。*看?书¨屋.暁*说′蛧~ ~更\芯.最,全¢他看见后山竹林间闪过玄甲寒光,猎犬的吠叫混着铁甲铿锵,正顺着埋藏铜钱的地道传来。十年前为避税赋挖就的九曲密道,此刻竟成了索命的鬼途。
"把陈年账册搬出来!"柳倓扯断腰间玉佩掷入火盆,翡翠在烈焰中炸出青荧鬼火,"开仓!放粮!即刻张贴《均田告示》!"
茶室门轰然洞开,北风卷着卫氏祠堂的灰烬涌入,将未燃尽的帛书残片吹向粮仓方向。柳倓望着漫天飘散的火星,突然想起西十年前初掌家族时,父亲在祠堂说的那句话:"河东世家要想活,得比朝廷快一步。"
地窖深处,猎犬的咆哮突然变成兴奋的低吼——它们闻到了新刷桐油的账箱,以及连夜赶制的"柳氏义仓"匾额下,刚刚洒落的陈年粟香。
午时 潼关古道
冰原在卫瓘脚下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他的照夜狮子马栽进雪坑时,西蹄还在抽搐着划出半圆。马腹金线绣的"卫"字徽记沾满白沫,像团被揉皱的霜花。这位三天前还在并州宴饮的刺史,此刻赤脚踏过冰层下尖锐的砾石,玉扳指早不知掉在哪个泥坑里,缠着金丝的蹀躞带正一节节迸开玛瑙扣。
河滩的荆棘丛突然活了,铁灰色的枝条卷住他孔雀氅的银线。有根倒刺勾住锁骨处的皮肉,撕开时带出串血珠子,落在冰碴上立刻冻成珊瑚似的红冰。对岸渡口的火光映得他瞳孔发颤,三十七艘渔舟的龙骨正在浅滩上燃烧,焦黑的船桨像极了竖葬的墓碑。
粪车的木轮碾过冻土时,卫瓘正蜷在车辕下啃结冰的驴粪蛋。驾车的田舍郎后颈还插着半截玉簪,那是他今晨从侍妾鬓边拔下的。腌臜的粪桶随着颠簸泼溅,琥珀色的粪汁顺着紫貂裘的破口渗进来,把他中衣上绣的《洛神赋》染成污浊的图卷。
林间的晨雾突然被犬齿撕开裂缝,马隆豢养的碧眼猧子从灰霾里显形。那些畜生的爪子上都包着熟牛皮,跑起来比落雪还轻。当第一声犬吠撞上卫瓘的耳膜时,他滚进粪池的动作像极了当年在兰亭曲水流觞——只是此刻搅动的不是墨香而是蛆虫,镶玉幞头下沉时惊起成群绿头蝇。
粪沼表面咕嘟着气泡,司马懿亲笔密令的紫檀木匣正在他腰间发烫。二十年窖藏的龙涎香被粪水浸泡后,反而蒸腾出诡异的甜腥。有只猎犬的鼻子己经探到池边,却在舐到粪汁时发出呜咽,它颈间金铃震落的霜粒,正巧盖住了卫瓘吐出的一串泥泡。
三日后 洛阳司马府邸
卫瓘的十指深深抠进司马懿书房的青砖缝里,指甲崩裂,血丝蜿蜒如蚯蚓,渗入砖缝间积年的墨渍。他的额头重重砸在冰凉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粪渍混着血水在地砖上洇开一片污浊。
“求太傅救我卫氏!”
他的哭嚎凄厉如垂死的枭鸟,震得梁间蛛网簌簌颤动,尘埃簌簌而落。一只蜘蛛受惊,匆忙从残破的网上逃窜,细长的腿在阴影里划出几道仓皇的痕迹。
卫瓘没有察觉——身后,司马昭的剑锋己无声抵住他的后颈。
剑身寒光如水,映出司马懿枯瘦的手指正缓缓摩挲着一个靛蓝色的药囊,囊面绣着辽东乌头的暗纹,毒草的花瓣在剑光映照下泛着幽蓝的冷意。
“伯玉(卫瓘字)何故狼狈?”
司马懿的声音沙哑如枯叶摩擦,手中的鸠杖轻轻点在卫瓘肩头。杖头那只白玉雕琢的蝉突然“咔”地一声裂开,露出半枚青铜虎符——正是卫氏调兵的凭证,此刻却像一块被掰碎的烙饼,残缺不全。
窗外骤然滚过一道惊雷,惨白的电光映亮司马懿半张隐在阴影里的脸。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庭院石板路上卫瓘来时的粪渍,浑浊的泥水顺着沟渠流淌,仿佛要洗净一切不堪的痕迹。
司马师静立窗边,无声无息地收起手中染血的密报。绢帛上的墨迹被血水晕开,依稀可辨“马隆屠尽卫氏八百口”的字样。而在末尾,还有一行小字,墨色尚新——
“唯余三哑仆,己放归洛阳。”
雨幕中,隐约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却又被雷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