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凹喵 作品
90-100
比起上次见面的时候, 盛凌冬没什么变化。
仍然是一身利落简单的装束,跟邻家哥哥一样亲切。
唯独那双眼在看到宋明瑜脖子上那条围巾的时候,忽然掠过一丝不同的光芒。
这条围巾,是去年他送宋明瑜的新年礼物。
显然, 它的主人对这份礼物很是爱护, 已经过去一年, 它还是干净、柔软,光洁如新。
奶白色的羊毛围巾披散在女孩儿的肩膀上, 微卷的长发落下来, 平添了一份温柔。
盛凌冬目光粘在她肩头:“刚从粤省回来,想着过来看看你在不在家。”
他收回视线,转而笑着把手里提着的礼盒递到宋明瑜手里。
“新年快乐, 来晚了一步, 这份礼物是打算大年三十送你的。”
“新年快乐,谢谢你了。”
宋明瑜笑了笑, 把头发往后拨了拨,“没关系,心意最重要, 而且你今天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小饭馆肯定是不适合招待朋友的, 堂屋冬天暖和一点, 她正想着家里还有没有什么饼干点心,就听见盛凌冬摇摇头。
“不用那么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咱们都认识多久了你还跟我客气呢。”
宋明瑜却很坚持, “至少进堂屋坐会儿吧, 我给你倒杯水。”
好久不见了,总不能人一来,她收了礼物就把人给送走吧, 那成什么样子了。
宋明瑜也想跟他聊聊天,她还有礼物没送呢。
盛凌冬说了声好,从善如流地跟着她,从小饭馆旁边的胡同穿进去,进了宋家小院,状似无意地说道:“你烫头发了?”
“嗯,言川之前开家长会,我想着干脆就趁机会打个广告呗,就烫了个头发,正好配venus的新衣服。”
宋明瑜在前面走着,“结果谁知道这年头……咳咳,这外头的美发店卷头发卷得那么厉害,都过了个新年,还是这么卷。”
“现在这样也很漂亮。”
“谢谢你,客气话我也当是真的,哈哈。”
盛凌冬想说不是客气话,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偏了偏目光,看向院子里的一点缤纷颜色:“你喜欢养花?”
“哦,你说院子里那个啊,那是金银花。”宋明瑜回过头看了一眼,摆摆手,“不算是花吧,林姐说晒干了可以拿来泡水,去火。”
“怎么想起来要养这个?”
“其实我一开始是想养别的……”
宋明瑜打开堂屋的大门,招呼他赶紧进去,又反手把门关上。
冷嗖嗖的温度,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难得有些赧然,“估计是我不适合养花,反正没哪个是养活了的。”
一开始说在院子里和林姐一样种点小白菜什么的,后来小饭馆也不缺这些三瓜两枣的,宋明瑜就想着,干脆种点花。
院子嘛,养花是最好的,一年四季能见到点不同颜色的花,心情也好,夏天还可以搭个廊子,大家一起在廊下赏花不知道多悠闲自在。
结果她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自己竟然是个“植物杀手”。
什么桂花、紫藤、丁香……纺三过去新开了一家花鸟市场,宋明瑜一开始过去买,老板还笑吟吟的,说她是大客户。
“随便种,你要是种不活,我名字倒过来写。”
结果一周都没到,那花就没了,再后来她过去采购花,去一次,那花市老板的脸色就难看一次。
宋明瑜只好不去了,免得老板哪天真的把名字倒过来写,她还挺过意不去的。
“就这株金银花,估计是哪次不小心混在里头种下去的,就它一个活下来了,还越长越好——你坐。”
宋明瑜让盛凌冬在堂屋坐下,她放下礼物盒子转身去倒水,语气颇有些自嘲。
“也有可能,要是你再晚来几周,连它也死了,我这植物杀手的特性,难说。”
“怎么会。”盛凌冬却不认同她的说法,他轻笑一声,“你努力做的事情,我还没见过哪个你办不成的。”
“花没种好不一定是你的问题,也有可能是老板给的种子不太好,你要是真的想养,我问问有没有熟悉这个的,给你挑点好的花种回来。”
这回换成宋明瑜笑了,她把水倒好,一个杯子递到盛凌冬手里,另一个自己拿着,轻轻地啜一口。
“用不着那么麻烦,也就是闲下来摆弄摆弄,店里现在也忙,没多少时间养这个那个的,就九月一只猫我都够愁的了——九月,别走屋顶,下来!”
“喵。”
屋外,漂亮的小三花迈着优雅的台步从院墙一跃而下,小碎步跑进了堂屋。
路过盛凌冬,它停住脚步,似乎对这个人类的气味很是陌生,在他脚边来回打了几个转,这才慢悠悠地走开,习惯地躺在宋明瑜脚边,翻着肚皮滚来滚去。
宋明瑜在它肚皮上撸了一把:“下回不许翻那么高,听见没,等会摔下来了。”
“喵。”
宋明瑜语气跟教训小孩儿似的。
九月性格也和小孩儿差不多。
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进去还是没有,很快又抱着自己尾巴玩了起来。
宋明瑜无奈地一抬眼,这才注意到盛凌冬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怎么?”
“没想到你平时这么童趣。”
“别调侃我了。”宋明瑜这下是真哭笑不得了,“想说幼稚直说。”
“童趣和幼稚还是不一样的。”盛凌冬对着九月逗了两声,九月耳朵动了动,压根不搭理这个人类,他遗憾地抬起头,“你看吧,我想有童趣,猫都不搭理我。”
“还不是你最近来得太少了。”宋明瑜说出这句话,自己就先停顿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这句话的歧义,“我的意思是,猫记忆力不好。”
“你但凡一周不跟它见面,它就不记得你了。”
盛凌冬笑了笑:“行啊,那我以后每周都来。”
宋明瑜心里跳了一下,正想跟他解释,盛凌冬自己把话接了下去:“接下来我应该很长时间都要待在南城了,正好过来吃饭。”
好么,是她自己会错意了。
宋明瑜嗯了一声,把思绪收回,盛凌冬又移开了话题:“送你的礼物,不拆开看看?”
宋明瑜这才伸手去拿那个礼盒。
里头包装得严严实实的,先拿出来一双羊毛手套,也是奶白色的,显然和她脖子上的围巾是一个风格。
“这个摸起来好暖和。”宋明瑜惊喜地试戴了一下,举起手来给他看,“怎么样?”
“好看。”
手套中间有一条细细的毛线牵引,挂在脖子上,宋明瑜举着两只手左右看了看,“好像只北极熊。”
她一下想到了venus,不知道围巾手套的组合,放在venus里卖能不能行?
盛凌冬压根没想到宋明瑜的脑回路一下又飘到生意上去。
“不像北极熊。”
北极熊可没这么可爱。
盛凌冬轻咳一声,打断宋明瑜的思绪:“还有。”
“还有?”宋明瑜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她手往礼盒里探了探,抓到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翻开翻盖,里头竟然放着一只女式手表。
奶白色的表带,上面是玫瑰金色的表框,表盘指针也是同样的金色,底色带了一点点磨砂。
光是看模样就知道,戴上会很好看。
宋明瑜愣了一下,盛凌冬还没发觉,“粤省那边现在很流行戴手表,我逛街的时候正好看见,顺便就带了一个回来……”
当然不是顺便,而是特地给宋明瑜带回来的。
上次在珞璜分开以后,盛凌冬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浮现出宋明瑜的模样。
笑得酒窝深深的样子,和他一本正经讨论生意的样子,神采飞扬的样子。
明显得就连严鸿飞都发现了,还想帮他跑一趟粤省,但那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人脉只认盛凌冬本人,他去也没用。
“凌冬,追女孩讲究的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可别离开一段时间,被人给抢先了。”
盛凌冬觉得以他对宋明瑜的了解,她比起处对象估计会更关心生意做得好不好,还有弟弟和林香这些身边的人过得好不好。
但严鸿飞的话,的确是让他有了危机感。
所以哪怕在粤省的时候,他还是会尽量找机会给宋明瑜打电话。
不过这个机会也很少,他毕竟是过去谈生意,长途电话得去外面小卖部。
粤语说话本就听不明白,长途也经常错过,有时候是他这边打过去宋明瑜没空,等宋明瑜有空的时候他这边又没空,真正说话的时候没多久。
他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距离太远不是一件好事。
只能隔着听筒听她在电话另一头说,针织总厂的事情解决了,venus又上了新品卖得很不错,却不能看见她的表情,这种感觉很不好。
所以事情一办完,他就从粤省连夜赶回来,只不过还是错过了大年夜。
手套是给她的新年礼物。
这只手表,与其说是庆祝新年,倒不如说是他明白自己心意之后想送给她的东西。
毕竟这只表,他当时第一眼看见,就觉得很适合宋明瑜。
手表是从港城过去的牌子,价格是其次,重点是每次上柜台就被抢光了,最后还是他托人才买到。
盛凌冬这会儿终于察觉到宋明瑜的怔愣,他收住了话头:“是不是买得不合适?”
难得地,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忐忑,第一次给喜欢的女孩子送礼物,他有些拿不准宋明瑜的想法。
尽管她什么也不知道。
宋明瑜却摇摇头:“不是……”
她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右拐进了东厢房,没多久拿出来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盒子。
“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还想着等会再给你呢,没想到——”
她无奈地笑一声,让盛凌冬把盒子打开。
盛凌冬若有所感,他打开盒子,果然,里头静静躺着一只银灰色的男士机械手表。
样式很简洁,只有表框上带了一点金属的风格,看做工就知道不便宜。
“我不是还有不少外汇券吗,之前友谊商店又上了新货,我和林姐去的时候,就看到这只表了。”
宋明瑜对身边的人从来都很大方,盛凌冬在她眼里不仅仅是谈得来的同龄人,更是她在八十年代难得交到的好朋友。
所以当时看到这只表,她马上就拍板买下来了。
简约,大气,很符合她对盛凌冬的印象,而且戴表也方便他看到精确的时间,平时管理车队谈生意什么的都用得上。
她也想过盛凌冬会不会不喜欢,毕竟也不是每个男生都喜欢戴手表。
但唯独没想到的是,两个人竟然想到了一起去,宋明瑜有些懊恼:“早知道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了。”
她说出这句话,自己也知道不现实,毕竟这年头打电话是真的很不方便,她还真不见得能联系上盛凌冬。
可是撞礼物,总感觉有点不太好,就好像是自己没走心似的。
宋明瑜还想说什么,盛凌冬却把那只手表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自然地戴上了左手手腕。
他用刚刚她戴手套的语气问她:“怎么样?”
“……好看。”
的确和宋明瑜想象中一样,是很好看的,盛凌冬手腕本就骨节分明,戴上手表之后少了几分少年气,反而多了一点成熟的意味。
盛凌冬听她说“好看”,一下就笑了。
“好看就行——谢谢,这份新年礼物我很喜欢。”
盛凌冬都这么坦坦荡荡的,宋明瑜干脆也不再胡思乱想,把他送的表给扣到了左手腕上。
这只女士手表的的表带窄一些,越发显得她的手指纤细修长,这回不用宋明瑜问,盛凌冬自己就开口了。
“很好看,衬你。”
宋明瑜啼笑皆非地看他一眼:“你还会抢答了。”
“我送你的礼物,当然希望你喜欢。”盛凌冬笑了笑,“表针都调好了,你看看时间。”
宋明瑜低下头,“竟然十二点了!”
怪不得她觉得有点饿,看来是家里没人,她早上又睡了个懒觉,起来没多久盛凌冬就来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竟然已经这个点了。
“你要吃什么,今天我下厨?”
宋明瑜站了起来,紧接着又想起来这两天店里还没补运货,自己拍了拍额头。
“看我这记性……出去找个馆子吃饭?我请你!”
“你有什么想吃的店吗?”
宋明瑜摇摇头:“我基本都在家里吃。”
除了早餐是在外头那些小摊上解决,其他正餐要么自己做,要么就是林姐做,宋明瑜已经很久没在外面吃饭了。
“我知道有一家火锅味道不错,要不然今天去试试看?”盛凌冬试探地问道,在宋明瑜开口之前又说道,“你要是不想吃就算了。”
“去吃试试看呗。”宋明瑜本来就不打算拒绝,“听你的,我去换个衣服啊,你等一下。”
盛凌冬的肩膀这才几不可查地松了下来,“好,不急,我开车过去,对了,是个露天的馆子,你多穿一点。”
露天?
宋明瑜颇为好奇,应了一声进房间去换衣服。
既然是露天,还是吃火锅,她干脆就没穿venus的衣服,油溅到羊绒上她是真的会自闭的。
挑挑选选,宋明瑜这才发现衣柜不知道什么时候连深色的衣服都变少了。
上回林姐和高阿姨对她衣柜颇有微词,说年轻姑娘不该穿得那么黑黢黢的。
后头给她做了不少衣服,宋明瑜没想到她们俩竟然这么快就把衣柜给焕新了一遍。
勉强挑出来一套卡其色的羽绒服,里头垫一件高领毛衣防寒,深蓝色牛仔裤裤脚扎进靴子里,宋明瑜把头发束成高马尾,这才打开东厢房的门,招呼盛凌冬出门。
胡同门口停着一辆小车,不是桑塔纳也不是红旗,而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
不过比起后世火遍大江南北的养家神器五菱宏光,它要更小一点。
“你又换了个车?”
盛凌冬打开副驾驶车门,等宋明瑜坐上去他把门关好,才绕到另一边去上车,听到这句话哭笑不得:“什么叫又?”
“上次来还是大货车呢,这次就变得这么袖珍了。”宋明瑜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后面还能放货,面包车实用性真好。”
“面包车?”
“就是你这种车的样子。”宋明瑜这才想起来这年头还没有面包车这个说法,“长得是不是很像面包?”
“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像。”
“这个很贵吧,估计比大货车要贵。”
这年头汽车是暴利行业,越小的汽车价格越昂贵,像是一台桑塔纳,买到手至少得要十八万。
这还是“价格双轨制”下,计划内的价格,要是没有计划内的单位购车指标,那就得二十多万,比起出厂价的八万块,简直是躺着挣钱。
宋明瑜是没有这个门路,否则她还真想做汽车生意,挣钱比印钞都快!
“二手的,贵不到哪里去。”盛凌冬示意她系好安全带,一边发动汽车开出胡同,一边回答,“总不能一直开大货车吧,谈生意能把对方吓死。”
想到盛凌冬开着解放大货车,去跟人谈生意,宋明瑜笑得前仰后合。
她忍不住调侃:“盛老板这么春风得意,是粤省那边情况还不错?”
盛凌冬之前离开了南城一段时间,准确地说,从宋明瑜打算和纪盛华撕破脸那会他就打算要出发的。
因为她要帮忙,他还在南城多留了几天,听到纪盛华入狱的消息,他才启程。
当然这一点宋明瑜并不知情,她只知道他是为了物流公司的事情才离开南城。
如果用食物链来比喻,这年头的物流分成三层——卖货的,集散的,运输的,运输车队一般就是第三层。
盛凌冬自己在本地有人脉,经常在南城和区县之间往返跑车,这就是他的车队为什么能在南城占有一席之地的原因。
但当时在珞璜,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曾经和盛凌冬提到过,要想把他现在的生意继续扩张,光是做码头生意和区县生意是不行的。
体量要做大,必须得有更多属于自己的车队,员工,还有就是货源,保证中间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才能把摊子铺大。
公路上空空如也,没有堵车,也没有限速,面包车的速度有点快,盛凌冬却开得很稳,让人很心安。
听见宋明瑜的调侃,盛凌冬也笑了,没瞒她:“我和那边的批发市场谈了合作。”
众所周知,粤省是现在的批发圣地。
十三行的服装,电器城的各种电器……甚至有许多后世名声赫赫的大佬,第一桶金就来自于批发。
但那都是真·个体户,以个人为单位跑去做批发生意的,盛凌冬不同,他是以物流公司的名义,直接和批发市场对接。
路口打了个方向,车子往长江大桥驶去。
“货船把这些东西运输到南城、锦城,码头有我们自己的仓库。”
“有些人是想买东西,那可以直接在仓库下订单,你之前说的搬家服务也可以负责搬货,他们会送到家里,反正看远近收上门费。”
“有的不是买来自己用,是为了从我们手里拿货过去卖给别人,也可以,反正价格可以谈,搭上车队租赁,也是一条路子。”
这不就是……后世狗东的路子?!
宋明瑜有些惊讶,但更多是有些感同身受的同情:“这些做起来不容易,你肯定很辛苦。”
“也不怎么辛苦,就是花了点时间。”盛凌冬说得轻描淡写。
宋明瑜却摇摇头,别人可能不理解,她不会不理解这些东西推行起来有多困难。
别的不说,光是租赁货船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这么做虽然挣得多,但风险也要高一些,车队里难免没有反对的声音。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说。”宋明瑜说道,“以前总是你帮我,现在venus和‘明瑜’都发展得不错,我也能帮上忙。”
帮忙?
盛凌冬差点就想说,他唯一需要帮忙的……就是宋明瑜对他也有好感。
但这句话肯定不能说,万一宋明瑜觉得尴尬,不愿意再和他来往了怎么办?
盛凌冬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面包车在公路上一路飞驰,过了长江大桥,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到了。”
“朝天门码头?”宋明瑜从车上下来,“我怎么记得这边是喝茶的?”
“之前开了一家做火锅的,鸿飞年前吃过一次,说师傅年纪不大,但是食材用得很新鲜,锅底也很香。”
盛凌冬说道,示意宋明瑜注意脚下的台阶,“小心一点。”
露天,火锅,朝天门码头……这三个词宋明瑜总感觉很熟悉。
直到下了一段台阶,一股浓烈,独属于火锅的香味飘过来,宋明瑜一下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之前黄燕燕她们几个小姐妹说的那家“码头火锅”么!
宋明瑜想过来吃,但是事儿太多,她忙着忙着就忘了,没想到盛凌冬竟然带她来吃。
还真是巧。
宋明瑜正想回过头调侃盛凌冬“心有灵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映入了眼帘。
那是个跛足少年,脸上和身上都带着伤疤。
然而那张脸,宋明瑜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师父?!”
第92章 第 92 章 双更合一
宋明瑜有过很多老师, 她的厨艺不是天生就好,而是一点点钻研,跟着老师们学起来的。
这些老师里,有一个人很特殊, 他并不让她叫老师, 而是固守着几十年前的称谓——师父。
那个人的名字叫陈冬青, 几十年后,他是全国最知名的水油两派火锅传承人, 不知道多少人想请他出山, 为自家品牌站台,哪怕只是指点一二也好。
但那些人不是被陈冬青骂退,就是直接吃了闭门羹。
谁也请不来这尊大佛, 渐渐地就传出来, 陈冬青就是个脾气又执拗,而且说话也硬梆梆的臭老头子。
宋明瑜找到他, 不是为了要做什么品牌。
那时候她特别沉迷于火锅,甚至想做一期关于火锅非遗的视频。
但自己怎么琢磨也做不出来精髓,而且她对火锅的发展也的确好奇, 干脆就背上行囊, 跑去山里找陈冬青这个与世隔绝的大佬。
陈冬青名震全国的时候不过三十五岁, 但四十岁刚过没多久,他就突然宣布以后不再出山,一个人跑去山上隐居。
现在想想, 宋明瑜都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明明知道陈冬青脾气不好,还就这么找上门去。
认识的人知道她这番行动,都劝她放弃, 说陈冬青不可能答应。
人家又不是闲得慌,陪你个年轻人玩过家家。
事实上,宋明瑜的确吃了闭门羹,不止一次,是好几次。
但宋明瑜也是个固执的个性。
只要陈冬青没严词拒绝,她就当还有机会,每天都跑山上去蹲守陈冬青。
她甚至还在山下租了间村民的房间,天天这么来回往返,小半个月才终于蹲到了陈冬青。
老的没倔过小的,宋明瑜的固执终于让陈冬青点头同意,教她最地道的火锅手艺。
别的要求没有,也不要她给什么学费,甚至无所谓她是不是拿着这个技术出去换钱。
他唯一要求就是她必须要叫“师父”,按照师徒的规矩来。
宋明瑜一开始觉得自家师父很固执,认死理。
明明谁都知道,在几十年后,其实早已不兴什么拜师学艺了,师父这个名字,只剩一层壳,执着于这么个已经不存在的规矩,还有什么意义?
听说她跟着陈冬青学做火锅,还必须得按师徒的方式来,朋友也发微信来,让她做好心理准备,陈冬青性格这么怪,说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可是很快,宋明瑜就发现朋友的猜测是多余的,陈冬青担了这一句“师父”,就真真实实地,把她当做了徒弟,当成了自己人。
他并没有难为她,反而教她的时候极为认真,也意外地有耐心,跟着陈冬青学艺那段时间,宋明瑜才知道自己之前许多知识点压根就没对。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这句话放在陈冬青身上是一点不违和,甚至不只是厨艺,他教给她的东西至今受用不尽——
除了这个固执的小老头听到她叫“老师”两个字,就会用纸筒打她脑袋以外。
宋明瑜和他熟稔之后,不知道多少次委屈巴巴地抗议,不就是错了个称呼,干嘛这么计较。
可后来,她终于做出一次完美的成品,请陈冬青品尝的时候,对方眉宇间那一点欣慰中夹杂着慨叹的神情,莫名让她觉得——
也许师父这个称呼,并不是因为他固执地执着于规矩本身。
他执着的,或许是“过去”。
所以才用“师徒”这种充满旧日气息的身份,试图挽留住不断消逝的时间。
……
“明瑜?”盛凌冬走到她身边,“怎么了,你刚刚说什么,没听清。”
“……没什么。”
宋明瑜回过神来,目光在那个少年有些跛的腿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她应该只是认错了。
毕竟她从来没听师父提起过朝天门,那些公开资料上,她师父也和码头火锅八竿子打不着一起。
人家是川菜大师的关门弟子,从小就在国营大饭店里头当学徒,后来钻研火锅纯属兴趣所致,怎么可能跑来朝天门码头,开什么码头火锅?
又不是演电视剧,总不可能是大厨传人跑来民间体验生活吧。
而且这火锅摊位上也不止少年一个人,还有个佝偻着脊背的妇女在盆里淘洗青菜。
那少年或许是老板的儿子?毕竟这年头,一家人一起做摊位讨生活的很多。
踩着脚下坚硬的台阶,宋明瑜不再多想,而是深吸口气,空气中的香味儿更浓郁了一些:“好香。”
“目前看来,我还没算领错地方。”盛凌冬领着她找了个空桌子,“据说吃着更香。”
反正严鸿飞是这么跟他说的。
宋明瑜顿时来了兴趣:“那我要好好期待一下了。”
说是桌子,其实也就是几个中间挖出个圆形空缺的小方桌。
就连坐的地方也是小矮凳,两个人还好,要是人多一些未免就太过逼仄。
宋明瑜对这种环境却没什么不满,都说最好吃的东西在苍蝇馆子里头,她前世为了淘美食,甚至连危房都进过呢。
那家危房是做牛肉的,不仅白切牛肉做得好吃,还特别会做牛棒骨,卤得香醇入味不说,老板甚至还做得一手好炒菜。
后来危房拆迁,那家店赚够了钱老板就不做了,宋明瑜竟然是最后一批吃到的食客,她庆幸了好久。
比起危房来,露天摊位还真不算什么。
宋明瑜在位置上坐下,很快那跛足少年慢慢走了过来:“吃什么?”
凑近了,宋明瑜才发现他身形极为清瘦,衣服显然不太合身,有些短的衣袖下露出一截手腕来。
见她一直打量,少年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宋明瑜看见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她收回目光,对盛凌冬说:“今天是给你补年夜饭,你来定。”
反正她也没来吃过,点不出个什么,盛凌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点了点头,随后和少年说了几句。
对方沉默地点点头,又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开,宋明瑜这才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径直走到了那边的灶台炉子上。
“他下厨?”
她还以为是那个在淘洗青菜的妇女。
“火锅是他做,据说家里就只有他会。”
盛凌冬回忆起严鸿飞当时说的话,“听说是家里条件不太好,所以才做这个,也不知道他怎么琢磨出来的,反正在码头这边的是物美价廉,挺受欢迎。”
一部分是同情,一部分是确实做得不错,码头有很多人是从事重体力劳动,比如说车队后来招的那些棒棒。
重体力劳动很容易吃不饱,火锅就是一个便宜又实惠的选择。
严鸿飞他们有时候也会几个人凑着一起过来吃,尤其是冬天,又烫又辣的火锅比什么都暖胃。
原来如此,宋明瑜点了点头,没多问,转而和盛凌冬闲聊了起来。
她还挺好奇盛凌冬在粤省那边的见闻,要说挣钱,这年头就没有去粤省发展更赚钱的了。
粤城、鹏城和旁边的港城,但凡在其中一个站稳脚跟,都等于是拥有了一台无限印钞机。
尤其是鹏城,这座未来的超一线城市现在遍地都是机遇。
只可惜南城这边她暂时还脱不开身,要是能把“明瑜”发展过去,用不了几年她就能财富自由。
不对,她现在其实在南城也算半个财富自由了,宋明瑜想到这一点又松弛下来。
她还是喜欢现在的日子,慢悠悠的舒坦。
“麻烦让一让,上菜。”
宋明瑜回过神来,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过来,锅底刚刚好嵌进中间的桌子中间的空处。
下面烧着炉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操作了两下,锅中的汤就咕嘟咕嘟地沸腾了起来。
刚刚在清洗食材的妇女也跟了过来,把盛凌冬点的菜往桌上放。
点得有点多,又有其他桌的客人在催促,宋明瑜干脆接手过来,把一些耐煮的食材往锅里丢。
又主动招呼那少年:“我们自己来放就行了。”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把菜篮子给交到了宋明瑜手里,难得有些局促。
“不好意思。”
锅沸腾起来,里头的食材不断起伏,宋明瑜眼疾手快地烫了一筷子鸭肠。
按照南城的吃法,七上八下,十五六秒之后再往最沸腾的泡泡上烫一烫,往油碟里沾一下起来,吹一吹,塞进了嘴里。
“呼——好烫!”
烫是烫的,但味道的确一点不差,就是传统地道的南城水火锅。
“你慢点。”盛凌冬哭笑不得地看她微张着嘴巴,使劲儿扇风,赶紧给她把水杯递到水里,“喝点凉水压一下。”
宋明瑜接过来就灌了一口,盛凌冬这才调侃:“说好的陪我吃年夜饭呢,感觉你比我还饿。”
宋明瑜噎了一下:“……我那是帮你尝尝味道,你吃吃看吧,味道不错的。”
——但却和她记忆里师父的做法和口味很不同。
宋明瑜不经意目光又在那少年身上停顿了一秒,最终还是倍感遗憾地收了回来。
——他的确不是师父。
如果是师父,里头不会加这种辣椒,这种辣椒的确辣,却不够香,师父只会用石柱产的红辣椒,而且提前一定要用滚水泡一泡。
如果是师父,火候也不会差一点,显然厨师在炒制辣椒和花椒的时候,火稍微大了一点点,香味的最后有一点点回焦。
这些看似细节的地方,普通食客是吃不出来的,却逃不过宋明瑜的嘴巴,尤其她还是陈冬青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
想一想,穿越过来也已经两年了,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怎么样了呢,突然猝死的消息但愿别传到师父耳朵里。
他那人虽然看上去很不好相处,但却很重感情,要是知道自家徒弟没了,不知道多伤心呢。
“确实不错。”
盛凌冬也尝了一筷子,却发觉宋明瑜一直盯着摊位上埋头忙活的少年眼睛都不错一下。
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明瑜?”
“啊。”宋明瑜收回思绪,“抱歉,刚刚突然想到点事。”
盛凌冬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见宋明瑜一直看着那个少年,还以为宋明瑜是对那少年好奇。
“他家里情况有点复杂……”盛凌冬捋了捋思路,“那条腿是之前出了意外。”
宋明瑜还以为对方的腿是先天的,闻言拧起眉:“意外?”
“嗯,他爸之前的单位你估计听说过,仪器厂的。”
盛凌冬说道。
“后来因为生产事故人没保住,他操持他爸后事的时候,三轮车不小心侧翻了,就把那条腿压断了。”
“……厂里的抚恤金呢?”
“他妈身体不太好,还有个哮喘的妹妹。”
这种生产事故里去世的工人,家庭会一口气拿到不少抚恤金。
但显然,要养活这一家三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就来做露天火锅了?”
“没有,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没这个摊位。”盛凌冬说道,“也就是这几个月。”
那之前呢?
不用说也知道,她自己就是曾经的“待业青年”,不做个体户,唯一一条路就是出去打零工。
但零工不是那么好打的,这少年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大,除了卖力气,用命换钱,没有别的出路。
但他是个跛足,想也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苦头要吃,宋明瑜脑海中浮现出之前自己和徐妍的对话。
小妍还有选择,可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宋明瑜沉默望向不远处,那个始终佝偻着脊背的妇女。
那就是少年人的母亲。
她手里一刻不停,不是淘洗这个,就是在低矮的砧板上切着食材。
少年跛着脚,按理说两个人一个人负责厨房,一个人负责上菜是最有效率的。
可从始至终,一直是这少年人一个人在忙前忙后。
他妈妈没歇着,或许她不帮忙做别的事儿,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不能。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宋明瑜也能看见那妇女做一会儿活,就停下来,似乎是在喘气。
她有些不忍,别开了视线,试图把话题给切换到更轻松的频道。
“你怎么那么了解,码头万事通吗?”
“你也可以这么说。”
盛凌冬察觉到宋明瑜心情有点低落,她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也就配合地跟着应下去。
“想在码头站稳脚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这里有什么人都弄不清楚,那问题可就大了。”
这倒是真的,这种货运集散的地方对想赚钱的人来说,那就是鲨鱼见了血,不拼个你死我活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年头,不像几十年后那么法制健全,有时候别说口角了,甚至动手都有可能。
由此可见,盛凌冬能后来居上,在这里啃下一块肉不说,甚至还在码头租了个仓库,他确实很有本事。
“不愧是哆啦A盛。”
盛凌冬偏了偏脑袋:“嗯?明瑜,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是百宝箱,想要什么摇一摇都能变出来。”
宋明瑜笑眯眯地说道,又点了点桌子,“上回在珞璜那家店就好吃,这家火锅也不错。”
盛凌冬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若无其事地笑笑:“这有什么,你喜欢,好吃的店我知道的还很多。”
宋明瑜眼睛一亮:“真的?好啊,那你一定要推荐给我,我是真的看见美食就走不动道。”
两人说说笑笑,一边聊天,一边捞锅里的菜起来吃。
这年头火锅还不像几十年后,分什么鸳鸯锅,番茄锅那些花样,红汤就是红汤,还用木头做的九宫格分开,最上头压了一块干净的鹅卵石。
两人一人占一半,要烫菜就去中间那个最沸腾的格子。
烟雾袅袅地升起来,有点阻隔掉视线,却不影响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些有的没的。
宋明瑜又喝了口水,这露天火锅能做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锅底做得不错是一方面,食材也处理得特别干净,不像有些火锅店那样舍不得边边角角,反而烫得一道菜全沾上腥味。
就在她正准备再捞一个肉丸上来吃的时候,忽然从台阶上走下来几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
旁边就空着一张小方桌,几人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了正在忙活炒锅底的少年身边。
“忙着呢?”
那少年忙把手里动作停了,炉子熄掉,两只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擦,一脸讨好地迎了出来。
“袁哥,你们怎么来了,要吃饭吗,我马上给你们准备。”
为首的那人没说话,他身边的跟班说道:“市场管理费还没交,你打算什么时候交?”
“市场管理费?”少年显然有些意外,“之前说好是一个月一交……”
“之前是之前。”那跟班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指指周围,“你这占了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人吃饭,就交那么点钱,都不够处理垃圾打扫清洁的!”
“可是袁哥,清洁和垃圾我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的……您之前也说没问题……”
“之前是之前。”领头那男人总算是开口了。
“小陈啊,我知道你有困难,我也不想为难你,好吧,只不过这个规定是规定,你要是不交,我这边也不好交代,这样吧,我也不多要,这个月再补交三百块钱就算了。”
三百块!
这是个他根本给不起的数字!
少年勉强压抑住怒火,小心翼翼地赔笑:“袁哥……我妹妹的药还没开,您看能不能缓一缓……”
那跟班却又打断了他的话:“袁哥让你交三百块已经够给你脸了,怎么,你现在还想赖着?!”
“我没有赖,但是三百块对我们实在太多了……”那少年还在苦苦哀求,“袁哥,求您了,能不能宽限一下,哪怕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补上给您!”
袁哥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得少年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是袁哥似乎没有生气,就在少年以为对方可能会同意的时候,对方扬了扬下巴。
“不给是吧,没事,光子,搬。”
“好嘞!”
叫光子的夹克衫男人应了一声,一招手,其他人顿时动作起来,搬桌子的搬桌子,扛炉子的扛炉子。
“袁哥!”那少年慌了神,要去拦那些人,“你们要做什么!”
“你不愿意交市场管理费,那就别在这摆咯,东西就当给我们抵管理费了。”
光子冷笑着说道,“别理他,全部搬走——啧,这些破铜烂铁的也不知道值几个钱,拿走!”
一个不注意,竟然有个中年女人扑了上来:“不行,不能拿炉子——”
火锅不能缺炉子,必须要一直咕嘟咕嘟煮着才好吃,所以这些炉子和煤饼,是一家人最大的积蓄。
那女人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扑上去马上就被光子给推开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拼命咳嗽。
“妈!”
少年本还在苦苦哀求那个袁哥,见亲妈被光子推了一把,顿时眼睛都红了,“我跟你们拼了!”
他一下把炉子上炒底料的那口锅高高地举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往袁哥头上一砸——
“袁哥!”
袁哥险之又险地躲掉,身上却淋了一身辣椒,光子顿时炸了。
“你他妈的,小杂种!”
“冬青,冬青——”那女人拼命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不能动我儿子——”
光子赶回来,扬手就是一拳头,一副要把那少年当场打死的恐怖模样。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却出现在两人中间,轻而易举地把那拳头给推了回去。
光子的拳头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就像是羽毛似的没有重量,盛凌冬放下手,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挡住身后的少年人。
“好巧。”
巧你妈个头!
光子正想爆粗口,却被袁哥给挡住:“盛老板,你和这小东西认识?”
“听说在码头开了家不错的火锅,我带朋友过来吃饭。”盛凌冬说道,“没想到码头现在也有市场管理费这么个说法了。”
袁哥的眉头跳了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台阶上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一群穿着制服的公安赶来,见到袁哥光子几个人,表情很不好。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就是这几个人,假冒工商局的名义在外面违法征收保护费!”
宋明瑜一点没把袁哥他们投来那些威胁的目光当回事。
她匆匆地赶到女人身边,小心地把她扶起来在凳子上坐好。
转过头,对上少年人呆呆的目光,她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第93章 第 93 章 双更合一
就连宋明瑜自己也没想到, 世界上的事情可以这样巧。
她救这个少年人,一是他的确长得和前世她的师父很相似,二是她看不惯袁哥的所作所为。
收市场管理费,这种借口当然是骗小孩儿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就是在找借口收保护费。
这种事在当下这个年头并不少见, 这时候虽然许多人是很朴素的,甚至是很单纯的, 但治安方面和几十年后没法比。
盗窃、抢劫、调戏妇女, 这些之所以变成这年头的重罪,就是因为它真的很常见。
收保护费也是其中一条,尽管这几年一直也在严打, 但始终屡禁不止。
尤其是这两年兴起的迪斯科舞厅, 那更是鱼龙混杂,流氓地痞遍地走。
前世她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港片为了一份保护费斗殴, 这年头是真的会出现在现实里。
所以她对弟弟别的方面都不干涉,唯独去什么地方她是一定要过问的。
当然了,宋言川本来年纪就小, 迪厅这种地方想进也进不去。
而且看他现在的爱好, 未来比起什么舞厅街溜子, 倒是更有可能成为沉迷武侠小说的“八十年代二次元”。
“明瑜”两家店都开在针织胡同,坐落在针织总厂旁边,这些流氓不敢做什么, 更不可能在总厂眼皮子底下收保护费, 那是想坐牢想疯了。
更别说现在宋明瑜自己的名气也足够大,人人都知道她背后还站着政府部门,站着南城唯二的涉外酒店, 甚至站着港商。
陈启邦陈大佬的名号,好用,爱用。
venus在民族街的高调开业就是个例子。
说白了,宋明瑜走的是技术专家的路子。
只要有一手好厨艺,服装品牌好好做,她日子过得是风平浪静。
但是码头却不一样,这种货运吞吐的中转地,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人做生意可不讲什么专业技术,那就是比谁的心眼多,谁更豁得出去。
那个所谓的袁哥他们不去纠缠其他人,就指着陈冬青一个人,显然就是看准了他是软柿子好捏。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本来身上就背着养家糊口,甚至是给妹妹治病的重担。
宋明瑜没有责怪陈冬青为什么之前不报警。
抓了袁哥,或许还有李哥,王哥,说到底,是看上了陈冬青好欺负。
只是宋明瑜没想到,这场闹事最终闹到了织布厂医院来。
当时在码头上两边大动干戈,陈冬青他妈被那个叫光子的跟班推了一把。
当时就摔倒了。
虽然宋明瑜很快就赶来,把她扶到一边坐下,但后来公安把袁哥他们几个带走的时候,她还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宋明瑜和盛凌冬两人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撒手不管。
盛凌冬找了在码头留守的员工过来帮忙看着摊子,他开车带着陈冬青母子还有宋明瑜去医院。
原本说是去南城附一院,南城最大的医院,医疗条件要好许多,陈冬青他妈却坚持不去,一定要织布厂医院。
宋明瑜知道她是囊中羞涩,怕儿子付不起医药费,她和盛凌冬商量了一下,没拒绝病人的要求。
但两人也全程都没让陈冬青自己来安排。
盛凌冬负责跑前跑后出力,宋明瑜就帮忙挂号、找医生、找护士。
医药费是宋明瑜垫付的。
本来这年头看病也不算贵,尤其是织布厂医院这种治疗仪器比较简陋的地方。
眼睁睁目睹了那么一场霸凌,让她视而不见,完全不帮忙,宋明瑜觉得自己的良心先就过不去。
无论他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陈冬青,但他都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宋明瑜极力争取,总算是让织布厂医院勉为其难地给陈冬青他妈安排了一张床位。
她倚在病房门口没进去。
鼻腔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儿,隔着一扇门,她只能模模糊糊听见房间里母子的对话。
“妈,你好好躺着休息,别动了。”
“可是摊子……”
“摊子的事情你不用管,我能处理好的。”
“冬青……”
“妈,你相信我。”
“桃桃……”
“桃桃我刚刚去看过了,她没事儿,好着呢。”
絮絮的低语里,女人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终于在少年人耐心的劝哄下,慢慢地睡着了。
陈冬青轻轻把他妈握着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这才关上病房的门,抬头,正好和宋明瑜打了个照面。
只是没看见她身边那个男人。
宋明瑜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医院旁边有小卖部,他去给我们买点吃的喝的回来。”
盛凌冬心思很细腻。
两人火锅还没吃多久就碰上了闹事,宋明瑜肯定还饿着。
陈冬青就更不用说了,这么瘦小个身板,刚刚还起了那么大冲突,不吃点饭说不定也会晕过去。
盛凌冬走之前甚至还问她:要不要豆奶,他看看有没有热的。
刚刚在码头呆了那么久,吹了风,又在医院闻消毒水味儿,喝点热的也许人会舒服一点。
宋明瑜让他有热的话帮忙带一瓶回来,不过她想的却不是自己喝,而是给陈冬青。
宋明瑜看着少年身上留下来的伤疤,有的新,有的旧。
豆奶是甜的,又是热的,或许喝了能让人心情好一点。
“走吧,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嗯。”
陈冬青知道,宋明瑜没进病房,是不想打扰他们母子两个人说话。
病房不远处的走廊拐角有一排木头长椅,宋明瑜带着陈冬青在那边的长椅上坐下。
他似乎还有些局促,和她中间留出了一个空位。
宋明瑜没在意:“你妈妈没事吧?”
陈冬青犹豫了一下:“没事,医生说只是吓到了,让她睡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医生说,他妈妈有风湿性心脏病。
陈冬青不懂什么风湿性心脏病,但他本能地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治的病。
否则,医生又何必对着他叹气,又只是拍拍他肩膀:“让你妈妈多卧床休息。”
但他妈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躺在病床上还在自责,怪自己没轻没重:“我不该自己上去的,我该用菜篮子砸他,那我就不会摔……”
要是不摔,就不会进医院,她执拗地觉得自己又给儿子添了负担,“要是我没有摔就好了——”
家里还有个必须定期吃哮喘药,来医院做雾化的妹妹。
陈冬青心里充斥着苦涩,他不知道为什么日子就变成了这样。
但是这些话却不能在宋明瑜面前说,他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儿。
对方只是好心帮他解围,他要是还抱怨,那不就是逼得别人要对他伸出援手吗?
陈冬青做不出来这种事。
“……今天,谢谢你们。”
少年的声音很低,带一点少年人的微哑,“对不起,我没想到会遇到袁哥他们,医药费,还有饭钱,我赔给你们。”
“举手之劳,你不用放在心上。”
宋明瑜现在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年代,却遇到一个名字一样,长相也一样的人。
或许没几个人心情能够平静。
陈冬青。
说实话,宋明瑜去找公安那会,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少年的名字也叫做陈冬青。
冬天的冬,青色的青。
和少年本身一样,眉目间带一点冷。
尽管两人就隔着一个座位,还是能感觉得到他身上那股与人不亲近的疏离感。
只不过,他哪怕抿紧了唇,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仍旧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有些不安。
陈冬青知道宋明瑜没有恶意。
在来医院的车上,他在后面陪着他妈,却也听到了前排两人的交谈。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接到过来自于别人的善意,宋明瑜的亲切,让陈冬青有些坐立不安。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宋明瑜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陈冬青觉得,她明明是在看自己,可是目光里却好像穿过了很长的时光,仿佛他不只是他自己,还是另一个人。
陈冬青下意识把打满补丁的袖口往手心里藏了藏:“……宋老板。”
早在那群公安来的时候,陈冬青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他听见那些公安很客气地叫她“宋老板”,又和她寒暄。
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明瑜”的老板,宋明瑜本人。
南城没人不知道“明瑜”,他当然也不例外。
妹妹陈念桃身体稍微好一点,还不用一直住院的时候,甚至还缠着他在流动摊位上买过一碗明瑜酸辣粉。
只不过吃了一口就呛咳起来。
妹妹笑着说,自己忘记了不能吃辛辣的东西,“哥哥,便宜你啦!”
后来那大半碗都进了他的肚子,陈冬青知道,是妹妹在用这种方式照顾他。
那一碗小小的明瑜酸辣粉,他吃了快一个小时,才能忍住酸疼的眼眶不要流眼泪。
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和“明瑜”的老板打照面。
和公安说话的时候,她甚至还不忘低声问他有没有事。
袁哥他们找茬的时候陈冬青都没有哭,可她那么温柔地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却很想哭。
只是残存的自尊心让他最终咬着嘴唇摇头,悄悄地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了出去。
他衣服上的补丁和她手腕上那个做工精致的手表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镜头画面里。
他叫了一声“宋老板”,开口打破了宁静,随即发现她的目光投了过来。
漂亮的琥珀色瞳孔里倒映出他的样子,和人撕扯留下来的狼狈,一张憔悴的脸,还有眉头的疤。
陈冬青有些局促地重复道:“医药费和饭钱,我要怎么还给你们?”
“真的不用。”宋明瑜摇摇头,“谁碰见这种事都会帮忙的。”
谁都会吗?
陈冬青苦笑一声,事实就是,他不是第一次遇见袁哥他们来收“市场管理费”。
这所谓的市场管理费,谁都知道是收保护费的借口,一个码头,哪有什么市场摊位可言,否则那些摆地摊的还活不活。
可自从袁哥一行人来了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他们硬说这里就是摊位,就是要收费管理。
谁来收费,当然是袁哥他们自己,反正从头到尾他没见过其他人,至于多少钱,也是他们上嘴皮搭下嘴皮就给出了数字。
最开始是五十,后来是一百,再后来,一个月一次,变成了一个月两三次,直到今天发现在他身上榨不出油水来,就想要掀他的摊子。
从始至终,只有宋明瑜和盛凌冬两个人站出来帮了他。
“我……”
宋明瑜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以后怎么打算?”
“以后?”陈冬青被她一下带跑了思路。
“现在这种情况,你想继续留在码头做火锅,恐怕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宋明瑜说得委婉,但言下之意,陈冬青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是啊,无论怎么说,他今天已经把袁哥一行人彻底得罪了。
这些人都是滚刀肉,就算真的进去蹲牢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来。
而且,除了他们,肯定还有别的人盯着所谓的“市场管理费”,到手的肥肉谁都不肯送嘴巴。
陈冬青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块没人愿意撒手的肥肉,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扪心自问,如果今天这种事再来一次,他能对抗这些人吗?
显然是不能的,他就是一个瘸子,又只有一个人,谁也打不过,连自己亲妈都保护不了。
“……我必须要挣钱。”陈冬青短促地笑了一声,却是苦笑,“码头不行,我去其他地方。”
南城那么大,总有他的活路吧。
十四岁之前,陈冬青曾经非常坚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他爸是厂里的工人,虽然每天都要三班倒,但下班回家以后,桌上总是会今天多一份卤菜,明天多一只鸡腿。
他妈抱怨他爸浪费钱,他爸只会笑呵呵地说,“给你们买不算浪费。”
直到他爸在厂里出事那一天,世界完全颠倒了个模样,他整夜没合眼,靠着胸口那一口气勉强支撑,却从三轮车上摔下来。
从此成了人人嘲笑的跛子,出去打零工,到处挨白眼碰壁。
明明搬货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卖力,甚至还多搬了两袋水泥,可包工头一句“没看见”,他结算的工钱少了一半。
陈冬青身上的伤疤,就是那两三年打零工积下来的,和那微薄的积蓄一起。
他是拼了命才攒起来的家底,能开这么一家码头火锅。
码头的搬运工,还有那些做生意的偶尔会来吃。
不够让家里变得宽裕,但至少妹妹看病吃药的钱有了着落,一家人的日子能过下去。
一切都在变好的时候,命运的拳头,却一拳把他打翻到了更深的谷底。
陈冬青不能,也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是不是否定的。
他沉默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生怕自己开口,就是颤抖。
“你知道我是谁,应该也知道,我做的就是餐饮生意。”
宋明瑜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就长话短说了,你要不要来给我做学徒?”
“工资福利都可以谈,我不会亏待自己的徒弟。”
陈冬青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女孩儿嘴唇开合。
她在说什么,他似乎听清了,似乎又没有。
……让他去当学徒?
为什么?
陈冬青觉得这事不可能是真的,她是不是在拿他开涮,又或者是她别有所图?
可他能有什么给人图的,他一无所有,比拖油瓶还不如。
陈冬青想来想去,觉得她恐怕是在可怜自己,他垂下眼:“我——”
他想要拒绝。
不是没有人可怜过他,同情过他,曾经有人给过他一份工作,在工地上。
可是命运就是这么讽刺,他拼命地回报,比那些大人都要拼命,最终却弄巧成拙。
长时间的高强度劳动,他跛足突然踩空,从高低不平的脚手架上摔下来,险些把本就跛的那只脚彻底摔废。
陈冬青不肯要工伤赔偿,是他自己疏忽,可对方却一定要他收下,同时委婉地告诉他以后不用再去。
那以后陈冬青就知道了,同情也好,怜悯也罢,最终只是让帮助他的人也被他拖下泥潭。
他害怕再次面对那样失望、懊恼、遗憾、怜悯交织的目光,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仍旧是个弱小无能的可怜虫。
“我还没说完。”
“……”
“我这里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什么?”
“钱。”
陈冬青放在膝盖上的手捏紧成拳。
宋明瑜戳中了他的痛处,自尊心只有在一种东西面前是无用的,那就是钱。
他需要钱,只有钱才能让妹妹活下去,让他妈不那么累。
钱是世界上最万能的东西,可以让他抛弃一切。
“一个不需要你东奔西跑,就能挣到钱的地方,你不心动?”
陈冬青嗓音沙哑:“为什么?”
钱,谁都喜欢,为什么会选择他?
宋明瑜叹息了一声,少年蹙起的眉尖有一处断裂的疤痕。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不否认,这里面的确有同情的成分。”
陈冬青心里冒起细密的刺痛,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嗯。”
“但是我提议让你给我做学徒,并不只是同情,我是看中你做火锅的潜力。”
宋明瑜这话不是作假。
尽管眼前这个“陈冬青”或许和她认识的那个人并非同一个人。
他的手艺还颇为稚嫩。
但却是个可造之材。
“明瑜”不可能永远只保持现在的规模,迟早她的摊子会铺得越来越大。
南城火锅现在才刚刚开始兴起没几年,几十年后,它的名号会打响大江南北,甚至是出走海外,成为全世界闻名的地域特色。
宋明瑜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最开始提到开火锅店,其实是黄燕燕他们那回来店里吃火锅。
那时候黄燕燕几个小姐妹就提议让宋明瑜开家火锅店。
她那时候不置可否,是觉得忙不过来,毕竟火锅店要操持起来,光是每天炒料就是个麻烦事儿。
她总不能顾此失彼,反而把小饭馆这边给冷落了——她粤菜生意还在这里呢。
她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那就需要帮手。
尤其是能够培养出来,独当一面的帮手。
今天这件事是个契机,陈冬青无论是不是她回忆中的那个人,他都是个很好的选择。
这个少年有天赋,能吃苦,最重要的是,他很重情义。
技术可以培养,人品却是贯彻始终,宋明瑜不想养只白眼狼,回头变成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能拿到多少钱?”
“很多很多。”
宋明瑜没有被打断的不悦,只是看着陈冬青的眼睛。
“你应该听说过,我对自己人从来很大方。”
“在我这里,你妹妹的医药费不会是问题,你妈妈也可以在家里疗养,你一个人就可以撑起全家——前提是你必须非常努力,我喜欢努力的人。”
宋明瑜没去给他画什么未来发展的大饼,这饼就算她知道能成真,对陈冬青来说也填不了肚子。
他要的是现在就能挣钱,能养活家人,他需要的是活下去。
是,学徒工当然是不可能和诸慧英那样很快就能上手接班的人比,快餐的难度本来也比做火锅低许多。
但宋明瑜能提供的待遇和福利,是陈冬青从前不敢奢望的。
明瑜给员工的薪资,许多人十年后都不见得能拿到。
更让人心动的是,如果他成为“明瑜”的人,就不会再遇到那些麻烦,他就不用担心妈妈和妹妹的安全。
没人可以在这么优厚的条件面前拒绝。
陈冬青沉默了许久:“……我能不能提一个请求?”
“嗯?”
“我——”他似乎是费尽了力气,才勉强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能不能预支工资,我妹妹的药……”
原本这几天如果生意一直都不错,桃桃的哮喘药就能买了,可是袁哥他们这么一闹,买药的钱凑不上了。
“可以。”宋明瑜笑了笑,“还有什么,你可以一起说了,我不希望之后还有什么事情没解决掉。”
陈冬青动了动嘴巴,正要说话。
盛凌冬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两瓶豆奶。
第94章 第 94 章 双更合一
其中一瓶递给宋明瑜, 另一瓶塞到了陈冬青手里,又把买回来的糕点分了分。
“正好要买,一人一瓶,有桃酥和云片糕, 我尝了一下味道都不错, 就一样称了一些回来。”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宋明瑜接过来喝了一口, “别是为了找这个豆奶吧?谢啦。”
热豆奶不好买,这年头又没有什么保持热度的设备, 基本上都是靠把饮料瓶子放在热水里泡着, 时间久了就得换水。
很多地方的小卖部都不肯卖。
“没有,碰见认识的人,多说了几句——而且和我说什么谢, 今天本来就是我约你出来的。”
只是可惜了, 好不容易和明瑜一起吃饭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不过他有的是时间, 就像他和宋明瑜说的那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待在南城。
徐徐图之,这一点耐心盛凌冬还是有的。
他瞥见那个空位, 也没坐下, 在宋明瑜旁边闲散地站着, 看她慢慢捻一块云片糕吃进嘴里,幸福地眯起眼,他问。
“小陈妈妈的情况怎么样?”
这句话虽然问的是陈冬青, 宋明瑜还是主动和盛凌冬说了一下情况。
“没什么事就好。”
盛凌冬对陈冬青和颜悦色。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可以跟我说,如果我不在码头,你也可以去找一个留板寸, 眼角有一道长疤的,叫严鸿飞,他也能帮你。”
“对了,这个还没和你说,他以后就跟着我了。”
宋明瑜笑眯眯地说道,“不好意思啦盛老板,以后码头火锅吃不到了,想吃只能来‘明瑜’咯!”
她把自己招陈冬青进“明瑜”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盛凌冬点了点头,听到陈冬青成为宋明瑜员工的事情,他倒是表情很淡定。
“你这是走哪儿都不忘发展‘明瑜’啊。”
他其实猜到了,宋明瑜不会坐视不管。
在码头的时候,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陈冬青身上。
后来来了医院,也频频盯着这个少年发呆。
去吃饭的路上两人聊了不少关于码头火锅的话题,宋明瑜从来没去过,看陈冬青的反应,两个人也不像是之前认识。
盛凌冬隐约感觉宋明瑜是心里有事,这件事还和陈冬青多少有点关系。
但她不说,他也不打算主动追问,反而是体贴地给她让出了空间,所以他才主动提出去买东西。
他想过宋明瑜会帮陈冬青,但是没想到她最终的决定是把对方招进“明瑜”。
的确,这样做是最妥善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何况陈冬青一个少年人,就算宋明瑜给得起钱,他拿着也烫手。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抢走。
放到“明瑜”来,以现在“明瑜”的培训制度,加上宋明瑜本身对他就很重视,以后陈冬青的前途不会差。
宋明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人才可遇不可求——对了,我打算趁这个机会,去把大十字路口那家店盘下来。”
她说的那家店,就是之前肖春生拿来和明瑜酸辣粉打擂台的那家实惠酸辣粉所在的店铺。
漫长时间过去,它一直挂着出租的门牌,只可惜无人问津,宋明瑜无意间听食客们说,那边的租金已经降了一倍还多。
但谁也不敢租,谁叫肖春生直接被抓了呢,这做生意的大多数都信点玄学,破财还是其次,坐牢,那简直就算是风水不好了。
尤其是附近还盘踞着“明瑜”这么个庞然大物。
不做餐饮倒也可以,但店里原本就有的餐饮装潢就废掉了。
街道舍不得抹掉那点装潢的钱,再不肯往下跌,做其他生意的个体户又不肯自己再花一笔钱去重新做装修,就这么僵持住了。
别人忌讳的东西,对“明瑜”来说却是恰到好处,实惠酸辣粉是被明瑜酸辣粉正面击溃的,宋明瑜作为赢家一点不怕什么风水问题。
更何况就像他们说的,旁边就是明瑜酸辣粉总店,还有明瑜小饭馆,全是自家人,她有什么好怕的?
盛凌冬很赞同这个决定,劝她早点和街道谈。
“现在是他们求你,等后面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就不好说了。”
宋明瑜觉得也是,正好街道上班,她干脆回去就找上了对方。
听说宋明瑜愿意租大十字那套门面,街道和宋明瑜几乎是一拍即合。
一个巴不得快点把铺子租出去,主要是破一破这街道风水不好的谣言。
一个是有心捡漏,大十字路口又当道,交通便利不说,人来人往的人气儿也旺,做火锅那简直是得天独厚。
两边连磕巴都没打,直接就把合同签了。
街道办还一脸和蔼,明瑜长明瑜短的,亲热得好像宋明瑜和他们是什么亲戚。
在街道办的眼里,宋明瑜是给他们解决了个大麻烦。
宋明瑜也确实捡了漏,这套门面竟然是按照房管所的内部价格租给了她,一个月才三十五块钱!
这什么概念呢,夏娟和小毛她们刚来宋明瑜手底下干活那段日子,没涨薪水的时候,一个月工作也能租这么一套铺子。
赚大了。
这个新店,宋明瑜就打算拿来做火锅。
正好外墙立面什么的都只需要小修一下。
把肖春生山寨得不伦不类的那些地方去一去,换上“明瑜”醒目的招牌就好了。
里头的桌椅板凳更是好解决,能改成火锅桌的就改,不方便改的,那就刷干净,送到酸辣粉总店去。
反正那边总是不愁桌椅板凳多的。
宋明瑜如今财大气粗。
陈冬青还要为码头火锅那几个煤饼子和炉子发愁,“明瑜”早已全线鸟枪换炮,变成了崭新的天然气罐子。
准备开的这家明瑜火锅店,自然也是接的天然气,比点煤炉子方便不知道多少倍,火大火小也好调整得多。
宋明瑜领陈冬青来店里的时候,它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到处都还看得出曾经“实惠酸辣粉”的印记。
陈冬青局促地问她,他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具体要做什么。
她拿着合同推到他面前:“你什么都不要管,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炒出一份让我点头的火锅底料。”
“什么时候炒好,火锅店什么时候开张,要是一直炒不好,这家店就这样放着吧。”
师父就是这样教她的,做火锅就是要有破釜沉舟的魄力,要么做到最好,要么就宁肯一开始就别做!
宋明瑜一直是这样做的,不只是火锅,“明瑜”旗下哪一个不是她用十二分的严格,才培养出了南城人人称好的口碑?
否则她早在明瑜小饭馆那时候,就学那些街头炒饭,一锅炒个五六份了!
反正大多数食客舌头也没那么挑剔,多点盐,少点酱油,他们不可能真的吃得出来。
宋明瑜对自己严格,对陈冬青这个徒弟就更加严格,她的表情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陈冬青不能不相信,如果他达不到对方的要求,她是真的会宁肯抛弃掉这个刚签下的店铺,也不要做砸“明瑜”的口碑!
这个挑战无疑是巨大的,尤其是陈冬青肩膀上还扛着妈妈和妹妹两个至亲。
他已经回不去朝天门码头了……已经无路可退,必须要留在“明瑜”,他必须要证明自己。
陈冬青抓起笔,在合同上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我一定会让你点头。”
“师父。”
宋明瑜盯着他,忽然粲然一笑:“好,就等你这句话。”
她也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其中一张合同交到了陈冬青的手上。
“加油。”
……
这个大年正月,别人怎么过的,陈冬青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签下了一份足以改变自己一生的合同。
那份合同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的内衬口袋里,像是藏宝贝一样藏好。
陈冬青几乎是一路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
他住在十八梯,一个宋明瑜未曾踏足过的地方。
空气中充斥着黏腻的味道。
讨生活力夫们的汗水味,卖烧饼的油香味,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身上浓烈的香水味。
水沟里蔓延着蚊蝇,嗡嗡扇翅膀的声音令人厌烦。
一街之隔,就是民族路步行街,南城最为繁华的地方,而这里却到处都是挤挤挨挨的吊脚楼,违建的房屋层层叠叠,像是随时都要倒塌。
他的家,就在其中一座摇摇欲坠的吊脚楼中,说是家,但其实家徒四壁,墙壁上还有露出来的红砖头。
电器是没有的,仅凭门口那道粗制滥造的门锁,拦不住任何小偷和强盗,而这两者又偏偏是十八梯最不缺的。
陈冬青背靠在门上,将那份合同再拿出来看了一眼。
他文化水平不高,许多话看得云里雾里,可上头落着宋明瑜的名字,光是这一点,就让他足以感到心安。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在叫他。
“冬青?冬青回来啦?”
陈冬青屏住呼吸,没说话,没过多久,那呼唤声就小了下去,紧接着,声音的主人换了一副语调。
“看样子是还没回来,嘁,也不知道在犟种个什么。”
旁边有其他人搭腔:“怎么了,你可怜他母子三个,要给人家钱啊?”
“我呸,我哪有多的钱,是有人愿意买他妹妹去做媳妇,我上次跟他说人家愿意出三百块钱,他还拿鸡毛掸子把我撵出去,你说混账不混账!”
“他妹妹不是哮喘吗,这也有人买啊?”
“买去做媳妇,能生娃就行,是不是哮喘有什么要紧。”
前头说话那女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
“只可惜瘸了个腿,心气儿倒是高,你不知道,他那个火锅摊子遭人掀了,啧啧,我看他们以后要怎么办!”
几个女人本也是碰见嚼几句舌头,议论几句不见陈家有人的声音也就散了。
陈冬青这才松开咬唇的牙齿,舔一口,舌头上全是腥甜的血味儿。
他面无表情地把合同重新放回了内衬口袋里,搬来几张椅子,熟门熟路地将大门堵死,又把窗户上也用木头桩子给封死。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陈冬青就离开了十八梯的家。
他不会永远住在这里的,他一定要带着他妈和念桃离开这个鬼地方。
……
宋老板多了一个徒弟!
这消息乍然在“明瑜”出现,就跟沸腾的油锅里头被人泼了水似的。
当时就炸了个天翻地覆。
宋明瑜是什么性子,“明瑜”的这些员工不敢说最了解,可在她手底下做事,谁不知道她要求严格。
对别人是,对自己更是如此,曾有不长眼睛的新人质疑宋老板做不到员工培训那些东西,后来的结果就是他被狠狠打脸。
宋明瑜不仅会,还做得比所有人都好。
后来再也没有谁敢挑衅宋老板的威信。
可这徒弟又是哪号人物,陈冬青三个字,“明瑜”谁也没听说过,听说还是个跛子,私底下就有人不服气。
“老板要是想招徒弟,咱们‘明瑜’谁不比那小子强!”
的确,“明瑜”众人对陈冬青的第一印象就是,孱弱、疏离,看上去不大可靠。
就凭他那单薄的肩膀,能把明瑜火锅店撑起来?每个人脸上不显,心里都在打问号。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似乎是小看了这个少年人。
夏娟年纪大,宋明瑜让她晚一点来,以往到店最早的就是小毛。
可自从陈冬青来了之后,她到店的时间被刷新了一大截。
等天蒙蒙亮,薛绍的二八大杠载着毛小静刚刚到大十字路口,就已经闻见还没开业的明瑜火锅店,远远地飘来了辣椒被滚水激发出来的香味儿。
毛小静戳着薛绍后腰,两人蹑手蹑脚地接近那间院子,这才发现陈冬青不是才开始,而是开始了许久了!
他身上穿的不是“明瑜”的制服,天气渐暖,他只身着了一身短袖短裤,颠动着沉重的铁锅,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不是,这不才六点多么,陈冬青竟然已经开始了!”
小毛的语气很是不可思议,薛绍笑她,“人家要是不练,你又该说他不努力,耽误明瑜姐时间了。”
毛小静鼓了鼓腮帮子,在对象面前她才不会隐藏自己的内心想法。
“在‘明瑜’,一切就是靠实力说话,要是他真能达到明瑜姐的要求,我才不会说他一句呢。”
她当然对陈冬青抱有质疑,不是质疑明瑜姐的眼光,而是质疑陈冬青能不能回应得起这份期待。
小毛嘴巴上这么说,可目光还是泄露了她的担心,陈冬青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真能熬得住?
一墙之隔,里头忙碌不已的少年自然是不知道她的想法,但他手上动作一点不停。
那口沉重的铸铁锅每每抬起,都让他双臂上肌肉绷起,额头冒出细汗,即使如此,陈冬青还是没有停下来。
陈冬青的确是很累。
但更多的却是兴奋。
师父给他准备练习炒料的这个位置的确是得天独厚。
不像是“明瑜”的另外两个门面,尽管临街,但都在胡同里,多少还要顾及一下邻居的作息。
它这门面背后没有住家户,这就给了充分的自由,炒料的时候也不担心闹着谁。
炉灶是滚烫的,翻滚的牛油裹挟着麻辣的风不断冲进鼻腔,尽管带着兜帽,汗水还是从额角一次次流进眼睛。
但没时间顾上去擦,甚至连呛鼻的那股辛辣,他都要拼命去适应,甚至尝试去辨认里头的几味调料到底是多还是少。
即使如此,陈冬青还是毫不留情地遭到了师父的鞭挞。
“冰糖时间不对。”
“辣椒做错了。”
“茂汶花椒应该在九叶青花椒之前放,我应该说过吧。”
小毛找宋明瑜汇报酸辣粉总店的事情,无意间看见过一次她和陈冬青的师徒现场教学。
她发誓,她从来没有见过明瑜姐严成这样,她甚至忍不住想,真的就有那么细致吗?
她什么区别也看不出来啊!
可陈冬青的目光却告诉她,没错,里面就是有区别,而且他和明瑜姐都知道里面有区别。
“师父,我下次不会再犯了。”
好吧,这或许就是明瑜姐收他的原因。
小毛心有戚戚地回来,和夏娟、彭倩她们分享她的见闻。
“我好像对那小子有点改观了……”
至少,他是真的有潜力。
殊不知,她们也见过这对师徒的教学互动。
“岂止是潜力,他就跟打不死的小强一样,特别顽强!”
“明瑜姐特别严肃,我都感觉像换了个人一样,心里发怵,不敢看着她眼睛说话,但陈冬青挨了那么多次训,他就跟没事儿人似的!”
彭倩说道。
“有一次我去的时候,好像陈冬青都快炒完了,明瑜姐一句‘不行’,陈冬青眼睛都不眨一下,又全部从头再来!”
换成她,就算理智上知道应该这样做,可情感上多少还是会有点委屈,都做到最后一步了,这时候不要,就等于前功尽弃了呀!
可陈冬青那表情,他是一点不高兴的情绪都没有。
明明彭倩都看出来这少年累得满脸疲态了,可明瑜姐只要说“重来”,他就真的二话不说就重来!
“严师出高徒,明瑜是对他全心全意地教,他也是全心全意地在学。”
比起两个年轻人,夏娟这个长辈更加明白宋明瑜的用心良苦。
“小陈那孩子也知恩,每天晚上小饭馆打烊收摊了,他都还在火锅店里没走,我催他早些回家,夜路危险,他却说要留下来,琢磨通透那一步要怎么做再回家。”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琢磨着琢磨着,就忘了还有夏娟这么个旁人,自顾自地就又动起手来,切配、调制、炒料……仿佛活在自己世界里似的。
夏娟也不会再催促他,而是悄悄地离开,不打扰陈冬青的思考。
小毛睁大了眼睛:“那岂不是说,这家伙每天晚上就睡不了几个小时?”
六点她来的时候陈冬青就已经在练了,他岂不是五点多就来了?
实际上她猜错了。
陈冬青凌晨四点就出门了。
那个点没有公交车,他也没那个钱买什么二八大杠。
这么长的距离,全靠11路——也就是他的一双腿,硬是从十八梯,走到码头去坐第一班过江轮渡到大十字路口来。
到院子之后,因为长时间挤在人堆里,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用冷水把自己洗干净,换上店里的制服,检查自己干干净净,这才能开始一天的练习。
没人知道这个机会对陈冬青来说多么重要。
更加没有人知道,他发现宋明瑜的火锅技术远在自己之上的时候,是有多么震惊,又有多么欣喜若狂。
他就像一块充满渴望的海绵,仿佛不知道“放弃”是何物,也不知道“疲惫”是何物。
他甚至再一次痛恨上了自己这双残疾的腿。
不是丑陋,而是它拖累了他的速度,如果他是个健全人,他本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练习上。
陈冬青希望听见宋明瑜能点头,能给他那个他梦寐以求的答案——
合格。
板凳拼起来也能睡人,到后面,陈冬青甚至选择蜷缩在锅边,眯一会儿就算休息。
他妈还在织布厂医院静养,桃桃也还在医院治疗哮喘。
宋明瑜提前预支了工资,让桃桃这个月如期地用上了哮喘药。
十八梯那个地方,没有家人,就不是他的家,既然不是家,那回不回都一样。
陈冬青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走钢丝,无数人等着他出错,等着看他的笑话。
但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少年无比清晰地认知到,眼下对他最重要的是通过师父的考试。
他只能抓住这个机会。
如果他能获得宋明瑜的认可,那么一切阻力都不会存在,如果他不能,那么即使他现在做再多都是无用功。
每天半夜,炒完底料,清洗干净大铁锅,陈冬青一瘸一拐地拖着腿,把几张板凳拼在一起。
这就是他的床。
黑漆漆的火锅店里,伴随着窗外的满天星辰,他彻底过上了吃住在店里,睁开眼就是炒料的日子。
累吗?
当然是累的。
可比起在工地拼命却被赶走那时候,比起在码头做火锅刚刚有起色就被袁哥他们勒索敲诈那时候,这算什么累呢?
日升月落,陈冬青渐渐地甚至都不再关注日夜的交替。
他尽可能地抓住一切还有力气的时间去练习,即使筋疲力尽倒在锅边,他都会在脑海里不断复现自己的每一个步骤。
哪里可以做得更好,哪里还是有瑕疵。
一个月以后,宋明瑜和往常一样来到明瑜火锅店里,检查陈冬青的学习成果。
她检查作业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用陈冬青炒制出来的底料,烫一样食材。
只需要一口,就知道他的底料合不合格。
在陈冬青努力按捺着的,期待与忐忑交织的目光中,宋明瑜淡淡地放下筷子。
“……很好。”
她丢给了他一串钥匙,“这就是我的答案。”
陈冬青摊开手心,这是一串写着“葛里弄32号”的房屋钥匙。
他目光震动,霍然抬起头来,久违地,宋明瑜对他露出了一个亲近的笑容。
她揉了揉少年人的头发。
“恭喜你……合格了。”
第95章 第 95 章 双更合一
葛里弄32号是一间平房, 就像名字上挂的一样,实际上是葛里街道居民自己建起来的自建房。
和环绕在附近的工厂福利房相比,它看上去平平无奇。
但刚出院的陈冬青他妈进到房子里头,却喜上眉梢。
“这么好——冬青, 这也太好了!”
有个能放床的堂屋, 还有个小厢房, 甚至还有单独的厨房!
比一家人之前住的十八梯那个破破旧旧的违建房不知道好了多少。
陈妈妈小心地摸了摸墙壁,“这都是实心的!”
“妈, 平房都是实心的。”
“妈知道, 可十八梯那边,不就都不是么……”
吊脚楼,房子嵌着房子, 自家的墙都是在别人家墙面上糊了一层旧报纸就勉强用上。
别说是走路, 就是呼吸声,偶尔也能彼此听见。
十八梯本就鱼龙混杂, 遇上念桃哮喘发作的时候,左右的街坊什么难听话都能说出来。
陈妈妈不让儿子和人打架起冲突,她低声下气和人赔礼道歉不知道多少次。
现在再不用了。
十八梯的违建房, 和浇筑红砖搭起来, 坚固又独立的平房怎么能比?
在医院住了好一段时间, 早已经百无聊赖的念桃挣脱了妈妈的手,在屋子里头转来转去。
“桃桃喜欢这里,好干净!”
她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扑到哥哥怀里, “好舒服,一点都不难受。”
陈冬青稳稳把妹妹接住:“嗯,不难受就好。”
其实医生说过很多次, 念桃的哮喘病并不是无药可救。
“她年纪小,免疫系统还不太好,要不然你们就给她换一个干净一点的环境,这样对身体的刺激没那么大。”
道理谁都明白,陈冬青何尝又不知道,十八梯那种地方根本就不适合念桃成长?
不仅仅是哮喘病,那里的人和事,更像是太阳之下的阴影,陈冬青并不想妹妹生活在那种环境里。
可是要换一个栖身之地谈何容易。
这年头租房要看钱,还要看人脉,一家三口不是病就是残,陈冬青尝试找过好几次。
每一次都是,还没见着房东人,就已经被拒之门外。
陈冬青拼命想证明自己,也是因为他想要带着家人快一点逃离那个不堪的环境。
租个大杂院的角落,能有一间屋子,几片砖瓦遮风避雨,对一家人来说就足够。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师父一直都知道他的想法。
甚至比他考虑得更加周到。
这套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衣柜、有床,甚至还有一个单独的、带窗户的房间,能让他妈和他妹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
而且位置还好,距离火锅店走路就几分钟时间,但位置僻静不吵闹,还不会闻到火锅店的味儿。
他拿到钥匙,第一次见到这个屋子里头模样的时候,也和他妈一样震惊不已。
师父甚至给他准备了一盆漂亮的小植物。
一盆薄荷。
“薄荷很能适应环境,无论是什么样恶劣的环境,它都能开得很好。”
师父没有明说,陈冬青却听明白了,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过着怎样的日子,又有着怎样矛盾的内心。
她没有呵斥他,没有嘲讽他,也没有因为怜悯而放任他。
她大概是世界上最严厉,最认真的师父。
却也是最耐心,最温柔的师父。
陈冬青看着窗台上摆的那盆薄荷。
绿油油的颜色,念桃一见到就喜欢上了,凑在薄荷旁边闻来闻去。
像只小狗。
整个堂屋里漂浮着淡淡的薄荷香气,陈冬青垂下眸,听见他妈的声音。
“冬青啊,咱们要不要去你师父家,提点东西好好拜访一下?”
陈妈妈颇有些忐忑地搓着手,“都怪我,要不是我进了医院,你拜师我怎么也要在的——”
尊师重道,师徒,在这个年头那就是和父母的地位差不多。
万一人家觉得他们家不讲礼数,不尊敬师父可怎么好?
陈冬青摇摇头,脑海里浮起那张带笑的脸庞。
他不是没送过,却被宋明瑜给退了回来:“你要是真把我当师父,就好好钻研手艺,就这一点就够了。”
陈妈妈听宋明瑜这么说,叹了口气。
“傻孩子,你师父是顾及咱们家里困难,才这么说……那既然是这样,你一定要全心全意对你师父好,人家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明白吗?”
陈冬青觉得他师父说这番话并不见得是同情。
因为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笑容。
“当初我师父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陈冬青不知道她的师父是谁,又为什么提起来“师父”两个字,她的语气会那么温柔。
但是他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听见他妈这么说,他也点了点头:“我会的。”
他也想要做到最好,不仅仅是回报师父对他的好,更是想证明自己。
一开始,他是想证明自己能够配得上师父的期待。
如今,他仍旧想要证明自己——证明师父的眼光没有错,他会是最优秀的徒弟,让所有人都羡慕师父。
陈冬青比任何人都盼着火锅店早一些开业。
……
宋明瑜知道陈冬青一家终于在新家安顿下来,松了一口气。
自己当徒弟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当师父才知道操心的地方那是一点不少。
尤其是陈冬青还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人。
他的确愿意为了钱,为了养活妈妈妹妹抛弃自尊,但不代表他没有自尊。
光是看他为了得到她一句“合格”,拼命到直接住在店里不回家,就能看出来。
所以,宋明瑜在知道他家具体情况之后,没有选择直接把他安顿过来,尽管以她现在的能力,租一套房子也就一个电话的事儿。
甚至她愿意的话,更大更宽敞的小院也好,筒子楼套房也好,也不是弄不到。
但就她徒弟那性子,肯定是不会接受的。
宋明瑜只是找街道租了一套平平无奇的平房,一年才一百块钱,签了五年的合同。
五年之后房屋可以买卖,若是陈冬青够努力,到时候可以直接把这套房子买下来。
至于这租金,就当给徒弟通过考试的奖励——宋明瑜是这么想的,结果陈冬青却主动提出在工资里扣。
宋明瑜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这个方案,一向内敛的少年难得在她面前露出了几分稚气。
“师父,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
其实陈冬青远比宋明瑜想象中要做得好。
无论是天赋还是勤奋的程度,都不输前世她自己当徒弟那会儿,这份坚韧在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里来说是极为难得的。
她给陈冬青的“合格”不是作为徒弟,而是正儿八经,作为明瑜火锅店的主厨,他合格了。
后厨有陈冬青在,只要其他的岗位上配齐人,火锅店就能开始运营。
宋明瑜却没有着急去安排,让明瑜火锅店早一点开张。
而是找了一个合适的时间,所有品牌歇业一天,将全体员工召集起来。
——开员工大会!
不仅仅是“明瑜”的店内员工,连在外头的流动贩售小队成员,甚至是“venus”的员工,都在此列。
没有会议室,宋明瑜干脆租借了南城工人文化宫的一处会议室。
好多员工甚至互相是第一次见面,幸好都下意识地穿了制服来,到了现场就完全靠制服颜色来判断和谁坐在一起。
人最多的毫无疑问就是“明瑜”,尤其是酸辣粉这边的人,光是流动贩售队人就不少,加上总店的员工,占据了最大的一个方阵。
小饭馆的员工是最少的,只不过和酸辣粉两隔壁,平时串门习惯了,这种时候也宁肯坐在一起。
venus的员工基本都和“明瑜”这边不熟悉,在另一边坐着。
人数不多,但和有男有女的“明瑜”不同,venus这边全是女员工。
她们身上“venus”的制服最是吸引眼球。
修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小西装配直筒西装裤,风格和venus如出一辙。
配上venus员工不低于一米六五的身高,一个个化着淡妆盘着头发,一眼望过去,比画报上那些空乘小姐们还要有气质。
几乎每个方队的员工都在窃窃私语,宋明瑜只是通知他们过来开会,具体是什么事并没有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猜测,有的人按捺不住,偷偷问别人今天这么大阵仗是,是不是宋老板有什么大动作?
老员工,还有那些本就与宋明瑜相熟的员工,在这种时候就是他们问的主要对象。
像是在第一排坐一起的夏娟和小毛,在流动贩售队坐队长位置的薛绍,venus的江子琼,甚至是宋明瑜刚收没多久的小徒弟陈冬青!
夏娟和小毛不说,两人脾气都是出了名的亲切友好,只可惜她们也说不知道。
薛绍是队里有名的严厉,又是小毛的对象,只有几个男员工壮着胆子上去问,结果自然是碰了壁。
薛绍还反问他们前几次出摊的销售额不如预期,分析报告和市场调查做好没有,什么时候交。
把这几个男员工给训得灰溜溜的回位置去了——天啊,他们一定是疯了才去招惹薛队长!
江子琼笑得很温和:“老板有老板的安排,我们现在代表的是venus,毛毛躁躁的恐怕不像样子。”
好么,一句话就把venus专卖店的女孩儿们给按了下去,转头看一眼“明瑜”那边,她们可不能被比下去!
至于陈冬青,心痒痒想问的人是很多,但却没人真的敢问。
光看他那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就把人给唬住了,再加上是宋老板的徒弟,万一给人惹毛了,宋老板不高兴了怎么办?
陈冬青都在心里想好几十个回绝的理由了,万万没想到人家看到他那副冷淡的样子压根就不过来。
不过来也好,他正好乐得清闲,陈冬青慢慢地闭上眼,在嘈杂的人群中,安然自得地回忆着昨天师父给他上课说的那些要点。
可能有门路有身份知道的都两手一摊说什么都不知道,这下再有好奇心的员工也没办法了。
只能在座位上,耐心等待着宋明瑜的出现。
宋明瑜是踩着时间点来的,臂弯里挽着林香。
两人身上穿的都是venus的西装,一个米白,一个天蓝,相映成双。
底下的员工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坐直了身子。
两人面上却一派轻松。
一边上了主席台,林香弄不好鹅颈麦,宋明瑜还帮她弄。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个位置。”
麦克风还没开,林香看着宋明瑜认真帮忙调整位置的模样,笑道,“以往我都是坐在下面那个。”
台上的位置,那是只有书记和厂长能坐的,她一个普通工人,回回都是仰视台上那个,如今竟然也坐到主席台上了。
“坐上面发现更不方便开小差了。”
宋明瑜调侃。
“下头那么多人,谁做什么小动作,上面的人还真不见得能一下就看见,但台上就咱们俩,等会要是念错稿子都会被发现。”
以前都觉得一个会议有什么必要准备稿子,现在才发现事儿多起来没稿子还真容易把事情给漏掉。
就连她这么讨厌写稿子的,都准备了个提纲。
两人有说有笑的,下头本还有些紧张的员工也一个个放松了下来。
至少看老板的表情,不像是有什么坏事?
宋明瑜也没吊他们胃口,她在中央座位上坐下,测试了一下鹅颈麦没问题。
她前世当社畜那会,最讨厌的就是领导上来先说一堆场面话,正事一句不说。
轮到自己当领导,她干脆就舍去了那些无用的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今天邀请大家一起来参加员工大会,主要是有几件事想要宣布。”
“第一件事——”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都凝聚在了宋明瑜身上,她垂眸,看向提纲上的那行文字。
“注册成立明瑜餐饮有限公司,公司事宜由宋明瑜全权负责。”
“‘明瑜酸辣粉’和‘明瑜小饭馆’仍然归属于‘明瑜’这个品牌,以后所有餐饮方面的子品牌和店铺,都由明瑜餐饮公司统一调度管理。”
“注册成立明香服装有限公司,公司事宜由宋明瑜和林香联合负责,‘venus’和以后所有服装方面的其他子品牌、店铺,都归明香服装公司管理。”
宋明瑜早就想成立公司了,想要把目前的事业铺开,单个店铺单打独斗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把所有资源整合起来。
公司,才是运转最高效的形式。
但之前宋明瑜一直没有找到很好的机会,把这个想法落地。
国内最早的民营公司要追溯到1984年,那会儿宋明瑜能把小饭馆经营好就不错了。
进入1985年,又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年从头忙到尾。
一直到1986年春天,也就是眼下这个时间,宋明瑜才算是真的找到了合适的契机。
——那就是明瑜火锅店即将开业。
“明瑜”要开拓新的餐饮版图,正好她就把成立公司的事情摆上了日程。
这两年宋明瑜在工商局那儿刷的好感值足够高。
毕竟谁会拒绝一个又有社会责任感,又特别有纳税积极性的“杰出个体经济代表”呢?
挂在“明瑜”头上的那些头衔,平时没什么存在感,在这种时候就帮了大忙。
甚至都不用知青办和妇联的两位主任出马,工商局那边直接就同意了宋明瑜的公司申请。
还给她开了个绿色通道,特事特办,刚刚好陈冬青这边合格,那边公司批准的各种资料证件就下来了。
公司成立,宋明瑜总算是可以大施拳脚。
不过这年头绝大多数对什么公司之类的东西都没有概念。
有人怯生生地举手:“老板,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
“有。”
宋明瑜料到了这一点,她耐心地和底下的员工们说道:“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点。”
“这两家公司成立,会对大家开放一个全新的员工福利。”
宋明瑜微微一笑:“——它叫做,员工持股计划。”
早在1982年,国内就已经有所谓的“职工入股”。
1984年开始搞股份制改革,京城一家百货尝试发行三百万股票,固定利息、不定期发红利、有面值、有期限,在全国引起了热议。
但是,这和宋明瑜说的员工持股并不是同一回事。
“根据不同的职级和入职年限,我们会给大家分配大大小小的股份。”
“这些股份平时不会放在大家手里,也不需要大家来开什么股东大会,它更像是对大家努力工作,为公司付出的一份奖励。”
“简单地说,如果过去的一年公司都在赚钱盈利,那么盈利的这些净利润,我们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宋明瑜放慢了语速,目光在全场或震撼,或惊讶,或疑惑,或懵懂的目光中一一扫过。
她加重了语气——
“每一个公司员工都能收到这份福利分红。”
“区别仅仅是,职级越高,入职时间越长,这个分红就会越多。”
“如果离开公司,股份自动收回。”
宋明瑜当然不会把真正属于股东的表决权、投票权下放。
不是她独裁,而是她必须要把控住公司的未来发展方向。
随着她事业的发展,船越大其实是越不好掉头的,公司要是翻了就什么都没了。
宋明瑜给出去的股份,其实更类似于一种“提货卡”。
和实际上去百货公司能提到商品的那种提货卡很像,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不能提取商品,只能提取公司的福利分红。
这种做法,在几十年后其实并不少见,许多大公司,尤其是互联网这些新行业的企业都会用这种方式来激励员工。
某一年甚至出现过劲爆标题,说是某大厂员工分红,人均高达五十多万!
当然,这个题目纯粹是为了博眼球,毕竟谁和世界首富平均一下,身家都能飙升到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亿万级。
但由此也能看出“员工持股计划”的优势。
分红,谁不想要?
不少公司甚至会把这种激励当做招牌来宣传,效果甚佳。
这一切甚至还发生在几十年后。
眼下还是国营工厂遍地走,个体户大多还在摸索下一步往哪边走的1986年。
宋明瑜提出的员工持股计划,无异于是平地一声炸雷,炸得全场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尤其是流动贩售队的队员们。
他们是特殊的,在这些员工里,只有他们是低基础工资加上高提成的工资模式。
宋明瑜刚把持股计划说了个开头,他们马上就敏锐地意识到这对员工有多么大的诱惑力。
为什么酸辣粉总店明明基础工资更高,但更多人还是愿意去流动贩售队,明明后者更累?
因为提成。
如果一个员工每个月收入固定,那么这个店生意好不好,客人喜不喜欢,其实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反正不影响工资。
这种情况下,要想这个员工能够一直保持热情、积极的工作态度,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给对方的工资优厚到令人咂舌,离了这村就没这店;要么就靠老板亲自盯着。
但提成它是不固定的,能拿多少看的是员工自己的积极性,不积极开天窗的,一个月下来只能拿基础工资的也不是没有。
别人挣两百,自己不努力只能挣一百,人比人是真的会气死人。
宋明瑜给出的这份持股计划,和流动贩售队的提成有异曲同工之处。
员工一旦持股,就不可能再置身事外,生意好不好,那是真的会影响到他们的收入。
这样一来,员工们只会更加团结,对公司更加忠心耿耿,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公司发展好,自己才能跟着好,公司吃肉,自己能喝汤。
那些偷奸耍滑,喜欢浑水摸鱼的消极分子,根本用不着老板亲自来过问,想挣钱想拿分红的其他员工先就不能忍受!
最关键的是刚刚老板说了,离开公司的话,这份股权就会自动收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份工作根本价值连城啊!
第96章 第 96 章 双更合一
宋明瑜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 她抬起手,轻轻压了压。
全场的员工顿时安静了下来,宋明瑜徐徐道:“员工持股计划的详细内容,回头我们会整理成具体的纸面文件, 发放到各个店里。”
“大家有任何问题都会得到解答, ‘明瑜’和‘venus’不会忽略任何一个员工, 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
宋明瑜前世最讨厌的就是老板画大饼,画了也就算了, 往往大饼到最后都是吃不进干活的人的嘴巴, 反而被领导贪了个七七八八。
这也是为什么她最后跑路了的原因,自己给自己打工再累那也是丰俭由己,不是给人作嫁衣裳。
这辈子算是风水轮流转, 她没给人打工, 反而招了不少人给自己打工。
“宋家那闺女”成了“宋老板”,宋明瑜却不打算步前世那些老板的后尘。
强扭的瓜不甜, 打工也是这样,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个老板好, 哪个老板不好, 员工心里能没数?
往小了说, 这些员工背地里搞点小动作,当老板的不一定知道,最后坑得一头包还蒙在鼓里。
往大了说, 就知道抠员工那三瓜两枣的老板也没什么出息, 三流公司才连员工碗里的饭都抢呢!
宋明瑜想把蛋糕做大。
她对自己有这个信心,这不是狂妄,而是超越时代的眼光, 就是她最大的金手指。
如果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都不能把自己的事业做大做强,还要靠欺负员工,那她的生意也别做了,还是趁早收拾收拾进厂当工人吧。
蛋糕要做大,少不了员工的齐心协力,所以宋明瑜上来什么都没说,先把员工持股计划给抛出来,让员工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从员工们激动得窃窃私语的模样,她也能看出来他们的确是被这个计划震惊了。
别说他们,就连林香知道这个计划的时候,都觉得宋明瑜步子会不会迈得太大,太疯狂。
但林香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做法,甚至主动和宋明瑜讨论起来具体的实施细则。
作为一个在厂里拿过死工资的工人,没有人比林香更明白这一步棋走出去,对员工的刺激有多大。
就在这种气氛之中,宋明瑜缓缓开口,继续说道:“我要宣布的第二件事就是,关于两个公司1986年的扩张计划。”
宋明瑜偏了偏头,征询林香的意思,林香摇摇头示意她先说,宋明瑜收回目光。
“那么,我就先说说明瑜酸辣粉的扩张计划。”
“明瑜酸辣粉今年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完成在南城九区都拥有分店。”
九区,是三年前提出来的南城区划,也就是南城最主要的九个主城区,囊括了南城人口最多、也是经济最发达的地区。
宋明瑜这手笔不可谓不大,如今酸辣粉只在江北有一家总店,这意味着今年还要开整整八家分店!
宋明瑜静静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venus,今年的计划是要在九龙坡再开一家专卖店。”
venus的员工是最少的,就民族路那么一家店,对很多顾客来说一来是远,二来店面不够大,有时候试衣间不够,甚至结账都要靠抢。
宋明瑜考虑过,但是都否决了。
venus到底要走什么路线,她也一直在思考。
她自己的明瑜酸辣粉没什么好说的,她打算做成小吃快餐这个赛道里的霸主,走连锁版沙县小吃的路子。
所以铺张速度要足够快,影响力要足够广,要让客人慢慢习惯——
“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就去明瑜酸辣粉。”
餐饮品牌的发展路线比较好安排,但这年头服装正是整个行业刚刚开始起步的时候,venus选什么赛道,关系到整个品牌以后的市场定位。
宋明瑜最终给venus定下的发展路线是走中高端时尚品牌,对标她前世见过的zara,u&r之类的牌子。
所以venus的扩张,贵精不贵多,在南城的两大核心商圈都有一家专卖店足以。
林香这才接过话头:“开设新店铺,扩张规模,不仅仅是公司发展最重要的一步,同样也和大家每个人息息相关。”
“——从这次新店扩张开始,公司将会为每个人确定职级。”
“大家应该还记得,刚刚提到的员工持股计划里说过,股份多少主要取决于职级和入职年限。”
“入职年限,大家都明白,就是从你们和公司签约的时间开始计算,进入公司几年,那就是几年,大家应该比较疑惑的是,这个职级是什么?”
林香的声音很温和,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语速不快,咬字很清晰,下头的员工们听得全神贯注。
“简单来说,可以把咱们公司想象成一个学校,职级,就是学校里头不同的班干部。”
“咱们每个人进入到学校班级里头,都是普通同学,这就是职级里面最基础的一级。”
“随着大家学习时间久一点,有的同学学习好,热心帮助其他人,那么这个同学可能就会被老师提拔为小组长,也就是二级职级。”
“再往上,可能还有课代表,还有学习委员,有班长。”
在场员工许多学历都还停留在初中,这个比喻非常浅显直白,一下就让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
宋明瑜干脆趁这个机会活跃气氛,顺着林香的话说了个冷笑话。
“比如说我就是‘小饭馆’这个班的班长。”
这算是个冷笑话,胜在轻松,老板拿自己打趣,底下坐着的员工纷纷会心一笑。
林香也笑了,她其实还有些紧张,但宋明瑜这么一打岔,她也放松了许多。
“之前我们没有强调过职级的问题,不过现在公司成立,我们又要开那么多新店,职级体系就要建立起来了。”
“以明瑜酸辣粉为例,前厅职级体系暂时分为四层,一级服务员,二级领班组长,三级店长助理,四级店长。”
“后厨也是四层,一级为厨工,二级为厨师,三级为厨师长,四级为总厨。”
“这个职级具体还会细化,大家可以大概比对一下现在的情况,心里有个数。”
“职级越高,工资福利各方面都会有所增加,能拿到的股权分红比例也会越高。”
同样的,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明瑜餐饮旗下所有门店采取双负责制,店长和总厨为主要负责人,一旦出现问题,公司会直接问责这两位主要负责人。”
店长和总厨就是能者居之的岗位,回报大,风险也大。
谁都明白风险和收益是对等的,但在绝大多数人心里,它仍然是香饽饽——门店最高职级,那得有多少股份,拿到多少分红啊?!
唯一有区别的是venus,作为服装品牌,它不需要厨师,所有的服装都是由服装厂统一安排生产。
“明香服装旗下,venus为单负责制,店长为主要负责人,其他福利待遇和责任职权与明瑜餐饮相同。”
林香停住话头,接下来的话就该宋明瑜发挥了。
她打开旁边放着的保温杯,抿了一口水,慢慢平复心跳。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是以大领导的身份,对林香来说是第一次。
宋明瑜适时接过了话。
“现在宣布现有各门店的最高职级。”
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员工们要的不只是美好的未来畅想,更需要实打实的好处。
让他们看见在宋明瑜手底下认真做事会有多么丰厚的回报,他们自然会主动积极地投入工作。
“venus专卖店,店长林香。”
“明瑜小饭馆,店长和总厨由我继续担任。”
这两个都是宋明瑜生意的核心,venus现在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儿,离不开林香的亲自坐镇。
小饭馆这边,店铺发展不仅关系到小饭馆这个品牌,还有和南城饭店的粤菜合作,宋明瑜暂时不能撒手。
“明瑜酸辣粉总店,店长,毛小静,总厨,诸慧英。”
这并不出乎众人的意料。
本来后厨就是诸慧英在一肩挑担子,哪怕是开店那几天最繁忙的时候她也没掉过链子。
毛小静就更不用说,如今“小毛”这个亲昵而轻飘的称呼早就只有宋明瑜这些和她亲近的人才能叫。
在明瑜酸辣粉,更多的员工叫的是“静姐”。
诸慧英入场的时候就推辞了其他人的好意,没有坐在前列,而是默默地坐在酸辣粉总店方阵的边缘。
听见自己的名字和“主厨”挂在一起,这个一向不怎么表达自己情绪的女人,难得地眼眶有些红。
主厨,一个店里最为重要的位置。
她在意的不是那份福利分红,而是这份信赖。
明瑜言行如一,当初招她进来的时候承诺过的那些话,全部都说到做到。
那一天,她选择敲开明瑜小饭馆的门,如今想想,是个多么正确的决定。
身边有关心的声音传来:“诸大姐,恭喜你——你怎么啦,不舒服?”
“没事儿。”
诸慧英声音有点闷,她仰了仰头,努力眨着眼将那股酸软忍耐下去,“就是眼睛里头进灰尘了。”
台上,宋明瑜还在说着:“毛小静同时兼任明瑜餐饮公司的员工培训主管。”
兼任!
尽管毛小静之前就负责员工培训,但有不少人以为既然她都当上了店长,那这个位置肯定是要退位让贤。
谁知道宋明瑜压根没有这个打算,而是直接让毛小静同时担任两边的职位。
宋明瑜对毛小静的这份倚重可以说是毫不掩饰!
全场不知道有多少双羡慕的目光投到了毛小静身上。
平时私底下大伙儿就经常讨论,说毛小静命是真的好.
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乡下姑娘,如今也是做到了“明瑜”的老员工,一个月工资他们拍马都赶不上。
如今一看,嚯,他们还低估了这姑娘的运气,光是一个店长还不够,兼任主管这事儿还能再赚一笔。
这是真的被老板器重啊。
毛小静没注意到那些窃窃私语。
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她呼吸一顿,手心汗津津的,竟然是紧张得出了汗。
这些消息当然不是现在她才知道,早在决定之后,宋明瑜就已经和她和诸慧英说过了。
但是亲耳听到这个安排,仍然让毛小静十分激动。
她……当上店长了,还、还是公司的主管?!
毛小静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梦,或许她其实还在给针织厂的那个领导当小保姆,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梦?
她怎么会也当上小领导了呢?
夏娟亲昵地轻拍她手背,“你的努力,明瑜都看着呢。”
宋明瑜很忙,加上毛小静又搬出去单独住,姐妹俩说话的时间少了许多。
可是明瑜姐还是那么信任她。
毛小静抬起头,目光和台上的宋明瑜相接,对方俏皮地眨了眨眼。
和从前两人在东厢房,夜里一起窝在被窝里聊天的时候一模一样。
毛小静也露出了笑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她也绝对不会让明瑜姐失望,就像之前一样,永远站在明瑜姐身边,做她的左膀右臂!
宋明瑜目光在在场众人中逡巡,继续宣布。
“即将开业的明瑜火锅店——”
重头戏来了,底下的呼吸声粗重起来,不少员工的目光都亮了许多。
明瑜小饭馆和明瑜酸辣粉的安排他们都猜得到,但火锅店却还在筹备。
会是谁呢?
有人悄悄捅了捅彭倩的手臂:“倩倩,你知不知道是谁?”
彭倩摇摇头:“我没听说。”
“说不定就是倩倩呢。”有人说道,“倩倩可是咱们的台柱子。”
彭倩的确是在酸辣粉这边经营许久。
如今流动贩售队差不多一半是薛绍在带,一半就是她,贩售队能把摊位铺开到各区全部都有,甚至真的做成了“口碑极佳”的流动快餐,她功劳匪浅。
彭倩摇摇头:“应该轮不到我,还有前辈呢。”
说不想要当店长是假的。
在流动贩售队的分成的确也足够她养家,甚至一家人过得相当不错,但比起来,店长能施展更多抱负,她是个事事争先的性格,自然也想要。
但是明瑜姐是个重情义的人,她很了解,这个事儿轮不到她。
彭倩并没有怨言,倒不如说,因为明瑜姐对员工们都很好,她才会这么拼命工作。
试想,老板能对元老们都那么妥帖,她迟早有一天也会是“元老”,该她的老板不会少给。
所以,当有人来暗戳戳问她,有没有考虑过“另谋高就”,彭倩理都没理。
说什么一步登天,给她副经理的职位,可笑,连自家的员工都拿不到这样的待遇,却愿意丢给她这个空降的外人。
要么就是居心不良,指望利用她去对付明瑜姐,要么就是轻重不分,冷血自私。
无论哪一个彭倩都看不起。
更何况,锦上添花永远比不上雪中送炭。
当初她是待业青年的时候有人理过她么,舅舅一家在背后说她不识好歹,她都还记着,人情冷暖,彭倩永远不会忘记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宋明瑜拉了自己一把。
彭倩做不出忘恩负义的事情,她百分百相信明瑜姐,不,应该是,比百分百还要多。
以明瑜姐的性格……彭倩看了夏娟背影一眼,宋明瑜的声音同时响起:“店长,夏娟,总厨,陈冬青。”
彭倩微微一笑,靠进了座椅的靠背里,心里越发安定。
她笃定,只要努力,迟早有一天,她也能当上这样的职位!
陈冬青坐在第一排,身边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他性子独,无论谁看他,他都没什么表情,唯独在宋明瑜念出他名字的时候,他脸上多了一抹柔和。
身处这个员工大会,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师父对他要求会那么严格。
和师父的雄心壮志比起来,他在码头做的那个街头火锅,就跟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儿似的。
不是说陈冬青做生意不认真,而是两者的高度天差地别。
他做火锅是为了糊口,师父却是希望做“品牌”。
说实话,陈冬青之前连什么是品牌都不懂。
这些东西都是最近师父的“魔鬼训练”没那么紧张之后,他在其他员工嘴巴里听说的。
陈冬青读书不多,人却很聪明,否则也想不出码头火锅这么个主意,甚至还做得有声有色。
正因为他聪明,所以越是了解宋明瑜的发家史,他越是心惊,师父想的比他要长远要全面得多!
如今,师父把其中一项重任交到了他身上,陈冬青不仅不觉得压力山大,反而是燃起了斗志。
这种斗志,在父亲去世,自己腿脚受伤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旁边穿不同颜色制服的“明瑜”员工。
酸辣粉的制服是橙色的,小饭馆都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米白色制服。
唯独他不是,火锅店还没开业,自然也没有制服,他穿着崭新的衬衫,在制服群中格格不入。
但陈冬青不在乎这些外表上的东西,师父交给他的任务,他会做到最好。
不仅仅是做火锅店最优秀的那个人,他也会让火锅店成为师父最骄傲的产业。
在场的员工们窃窃私语。
在他们眼里,夏娟是店长不奇怪,毕竟是“明瑜”的元老级人物,听说是第一个员工呢!
可陈冬青呢,这个少年年纪太小了!
尽管他身份和别人不一样,还是宋明瑜亲自带出来的徒弟,肯定是按照总厨来培养的。
可真的亲耳听到宋明瑜宣布这个消息,还是让许多人眼热。
他们不知道陈冬青在背后付出了多少,更是忘了之前宋明瑜说过门店负责人肩上的重任。
他们只知道这个少年这下是一飞冲天了,上来就是四级职级,这不是一夜暴富?!
宋明瑜继续说道:“夏娟,担任明瑜餐饮公司技术研发主管。”
夏娟也是门店和公司双向兼任!
都知道宋明瑜对员工很好,但这一桩桩一件件,让许多新来没多久的员工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宋明瑜的“好”原来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宋明瑜弯了弯嘴角,语气颇为诱.惑。
“大家应该都明白,一家店,尤其是新店,能够产生的岗位是很多的。”
“虽然各门店最主要的负责人都已经确定,但是职级一样是可以升的,即使你现在只是一级员工,只要你肯努力,也有机会一步步爬上店长的位置,甚至进入公司,成为各部门的成员。”
“还有一点,大家别忘了,今年的扩张计划——”
光是酸辣粉,就有八家门店!
更不要说还有小饭馆,有venus,火锅店虽然没明说……但门面一旦扩张,这也是迟早的事情。
“在场任何想要担当新店预备店长的人,都可以向公司申请,谁能在竞争中脱颖而出,谁就能进入预备店长的队列,成为某个新店的负责人。”
“预备店长会代任店长的职权,开业后三个月内达到公司的店长聘用标准,则转为正式店长。”
“没错,未来我们的每个分店,包括venus在内,都会优先从在座的各位中择优选拔。”
“一视同仁,不论资历,这是选拔原则,我们选拔人才的只看一个东西,那就是能力是否足够优秀!”
寥寥几句,就已经让全场的员工们听得入神。
如果说刚刚确定负责人,是让员工们意识到“功臣会被大老板记在心里”。
那么,宋明瑜描绘出来的这个愿景,就是“人人都可以成为这个功臣”。
这是普通员工们踮起脚就能够得着的目标,是他们可以努力争取的目标!
偏偏宋明瑜还嫌这把火烧得不够旺,她看了一眼演讲稿,慢悠悠地继续“扔炸弹”。
“现在,宣布已经确定的预备店长人选。”
“江子琼,venus预备店长。”
venus方阵里一阵骚动,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前排坐着的那个挺拔身影。
江子琼绷紧下颌,努力让自己坐得更加端正一些。
“彭倩,明瑜酸辣粉预备店长。”
彭倩眼睛睁大了,听见身边的朋友惊呼。
“恭喜你们,可以直接进入预备店长的培训。”
“这是你们一直以来努力工作的回报,希望各位再接再厉。”
这一场员工大会前后一共就开了两个小时,然而员工们坐在会议室,一个个都还感觉自己晕乎乎的。
员工持股计划,公司扩张计划,以及职级发展和预备店长的资格争夺……宋明瑜的员工大会信息量实在是太大,许多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极少数人意识到了,他们似乎是上了一艘不得了的大船。
——一艘即将冲上时代尖峰的船。
第97章 第 97 章 双更合一
员工大会结束了, 可对于明瑜餐饮和明香服装这两个公司来说,一切都还是刚刚开始。
公司需要招人。
财务、人事、市场……什么都需要人。
这些人招起来要比单纯开一家店复杂得多,更别说现在要扩张了,门店也缺人!
宋明瑜看着名单上的缺漏, 揉着眉尖。
她需要人手, 很多很多人手。
光靠知青办和妇联那边帮她筛人是不够的, 她必须要主动出击。
宋明瑜想清楚,果断找林香商量:“林姐, 我们开个招聘会吧。”
“招聘会”, 对这年头的南城人来说,又是一个非常新鲜的东西。
1986年,高校毕业生分配改革还没开始。
大学里头虽然有招聘会, 不过却不叫这个名字, 而是叫“见面会”或者叫“双选会”。
这些用人单位会派人到高校去,和毕业生们面对面沟通, 但这不影响他们的毕业分配。
至于不在大学、大中专这些学校里头的待业青年、下岗职工,他们面对的就是劳服组织的“供需见面会”。
劳服,全称劳动服务公司, 和知青办、妇联他们做的事情差不多, 主要就是把这些没工作的人给找个岗位安顿。
真正称得上是“招聘会”的人才洽谈会, 得到1989年,京城开始搞人才市场之后,才会组织这种招聘面试。
宋明瑜想到就做, 直接找上了妇联的瞿主任帮忙。
瞿主任现在看宋明瑜, 就跟看自己亲侄女没什么两样。
骆市长甚至还专门夸了她,因为去年一整年,南城妇女的就业比前几年好了许多!
大领导一句夸奖, 如今在妇联里,瞿主任那是天天扬着脑袋走路都行。
自家事自家知,瞿主任可没忘为什么自己能受到这句夸奖。
那还不是因为“明瑜”和“venus”帮她缓解了许多就业压力,招了许多女员工!
尤其是“venus”,点名指姓要女性员工。
“我们面向的客户就是女性,肯定是要打造一个女性舒适的环境。”
瞿主任就怕宋明瑜不和妇联这边亲近,宋明瑜找上门请她帮忙,瞿主任高兴得脸上笑开了花。
找她不找老高,那是把妇联排在知青办前面了呀!
“放心,绝对给你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瞿主任还真就给宋明瑜安排了一个绝佳的位置——南城乡镇企业局门口!
这个1984年落地的企业局是正儿八经的政府单位。
“就在江北,离得近不说,门口有个特别宽敞的空地。”
乡镇企业局的开始还没打算同意呢,瞿主任直接打蛇打七寸,“你们要是和明瑜关系好,她的成就能少了你们的支持?”
乡镇企业说是针对乡镇企业,可归根到底,不就是对个体经济的扶持吗?
南城现在最大、最争气的个体户,不就是宋明瑜么!
局里这才转过来思维,同意把场地租借给宋明瑜她们搞招聘会不说,还主动提供桌椅板凳,是把瞿主任的话听进脑子里了。
宋明瑜非常重视这一次招聘会,她干脆又找上了祝秋秋,在《南城晚报》上打了一次广告。
招聘会的广告,《晚报》还从来没做过,收到宋明瑜的资料时,就连报社内部都咋舌。
“宋老板——不对,现在应该叫宋总了,她怎么总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可不是奇思妙想么,一个招聘会大锅炖似的,就能把所有的人才都吸引过来。
看看招聘广告上怎么写的吧——
除每月不低于三十元的固定工资外,另有带薪假期、节庆加班三倍工资、免费体检等福利,签订长期合同的员工均可获赠股权,每年结算分红。
祝秋秋一个月工资有一百块钱。
可报社是这年头最稳定、福利最好的那一批铁饭碗之一呀!
要想进《南城晚报》,低于本科学历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的搭档,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小伙儿已经开始哀嚎了。
新人要出外勤,稿子还经常被主编毙掉,他现在看宋明瑜给出来的招聘广告,都有跳槽的冲动!
宋总还真是有一种让人震惊的魔力!
她扔下来的“员工持股计划”也好,“职级成长规划”也好,对1986年来说都是非常超前的概念。
这些东西不需要也不可能遮掩。
随着《南城晚报》刊印售卖,宋明瑜在员工大会上说的那些话,还有明瑜&明香两家公司超优越的福利薪资,一下在南城成了热门话题。
在她手底下的员工自不必说,原本这些员工绝大多数就是待业青年,父母没少求知青办和妇联的两个主任。
“能找个单位收留就已经是万幸,只要孩子不当街溜子,都行!”
都没抱希望的,毕竟进厂这条最好的路已经轮不着自家孩子了。
谁知道峰回路转,这待业青年最后的归宿,怎么感觉比厂里还要香。
毕竟就连国营厂子,那也是效益最好的时候才有分红,还不是谁都有呢!
至于职级这东西,厂里更是限制得死死的,工龄二十年的工人,也就比工龄十年的基本工资多那么二三十块钱。
这两年物价就一直往上涨没往回跌过,一斤猪肉都接近两块钱了,多干十年的工,多出来的基本工资在物价面前就是杯水车薪。
这么一说,宋明瑜这个老板还真是大方,这些爹妈回家就赶紧叮嘱自家孩子,这份工作可千万不能丢。
有人欢喜有人愁。
员工们家里乐翻天,那些没选上的家里面就吵翻了天。
当初两个主任帮他们牵线面试“明瑜”和“venus”,他们看不上,没被选上也说不稀罕。
好么,现在不稀罕的变成他们高攀不起的了!
再去求两个主任,人家才不揽这事儿呢。
宋明瑜的生意是她们俩看着做起来的。
两边现在关系这么亲热,现在又办起了公司,还要开分部,拿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不知道能帮她们解决多少待业青年的问题。
为了几个不长眼睛的傻瓜蛋去得罪明瑜?
疯了才这么做呢!
就连报纸上都知道现在风向。
《南城晚报》在宣传招聘会之余,又帮宋明瑜做了一波宣传——
《个体模范勇当时代先锋,公司品牌争先扬帆起航》
《晚报》这么吹宋明瑜是有原因的。
一来,宋明瑜的确这两年是南城冉冉升起的新星,说白了,写她有流量!
还有一个原因,《南城晚报》也是和锦城那边打对台的。
锦城是省会,南城却是省里最受上面关注的工业重镇。
两个城市是兄弟姊妹,也是竞争对手,这两年锦城没什么新东西面世,《南城晚报》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吹宋明瑜这个自家的崽。
看看我们南城培养出来的人才,多有面子啊!
……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宋明瑜抱有好感。
诸慧英回到丈夫林家的时候,就听见她婆婆正在和公公抱怨这篇文章。
“现在这些个体户啊,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还搞起什么公司了!”
“这些报纸也是黑心肝的,竟然帮个体户做宣传,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宣传的,自私、功利,把人都教坏了!”
“怎么这些部门就允许她还借场地办什么招聘会,真是离谱,要是换我,我肯定拒绝,我还骂她!”
听见诸慧英拉开大门的声音,屋子里婆婆的声音低了下去,却还是嘟嘟囔囔。
诸慧英不用听清也知道,婆婆嘴巴里没什么好话。
林父林母那几年并没有受多大的苦,林母个性刚愎自用,又在剧团呆了一辈子。
在她眼里,所有的新东西那都是有害的,都是会把人教得不人不鬼的——当然,也包括她这个从乡下来的村姑媳妇。
就没有谁家干部子弟娶村姑的,眼见宋明瑜这么个应该受人鄙视的待业青年,竟然成了报纸上应该学习的榜样,林母很是不爽。
诸慧英垂了下眼睛,和往常一样淡淡地开口:“爸妈,我回来了。”
“哎,慧英回来了。”林父是国企的大领导,尽管心里并不喜欢诸慧英,但面上还要和颜悦色地招呼儿媳妇,“吃饭了吗?”
“吃过了。”
林母嘴巴一撇,看到诸慧英身上的旧衣服,还有那副问一句答一句的温吞性格,下意识就想数落儿媳妇。
被丈夫警告地看了一眼,林母这才不情不愿地把话吞了回去。
“俊俊在他房间写作业呢,你过去看看。”
“知道了。”
说完这话,诸慧英却没真的去管儿子,而是收拾好门口的鞋子,就往屋子里走。
林家的客厅很宽敞,官复原职,甚至更进一步。
加上林母也是个小领导,这家属院的房子虽然外表看起来不气派,里头却是到处都花了大心思。
诸慧英却越发不想待在这个家,尤其是不想和林家人待在一起。
曾经是因为自卑。
婆婆那时候不喜欢和她一起在客厅看电视,《血疑》最火那会儿诸慧英还是林家的“好儿媳”,没日没夜地带孩子、照顾家里人。
看电视是她唯一的娱乐,可即使如此,她都会感觉得到婆婆不满的视线扫到她身上。
那时候诸慧英总是觉得,如果自己再做好一点,或许婆婆就不会这样。
可现在她心态变了,不知道怎么的,她越来越不想把林家人当回事。
甚至不想把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当回事。
她忙到这么晚回家,俊俊从来没有出来迎接过她,她有时候在店里忙得浑身又酸又痛,回来想和他说说话。
他却不耐烦:“你烦不烦啊,我要做作业,你这样一直打扰我,我考试成绩下降了怎么办。”
最后诸慧英的关心只换来婆婆的一顿训斥,丈夫也怪她:“你不懂就不要去烦他,你就跟现在一样,啥也别干,享你的福就行了。”
诸慧英有意掩饰,加上林家人对她不闻不问,甚至没人发现她在外面打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们只当她是当起了富家太太,天天在外面闲逛。
真讽刺,诸慧英进卧室把外套脱下来,穿着毛衣裙去卫生间洗手洗脸。
镜子里的女人瘦了许多,脸上却有了气血,诸慧英搓了搓脸,冲着镜子里的女人露出一个笑容。
尽管没有人可以诉说,但她当上明瑜酸辣粉总店的店长了。
至少,宋总是认可她的,那些真诚祝福她,为她高兴的同事小姑娘们,她们是关心她的。
只不过这抹笑容,在诸慧英走出洗手间,看见婆婆脸上没来得及隐藏的那抹嫌弃之后,就淡了下来。
林母看见诸慧英的表情变化,心里颇为不悦。
丈夫轻咳一声,林母没好气地给了丈夫一个白眼,强压着性子说道:“桌上有陆稿荐,你不是爱吃他家卤牛肉么,接俊俊放学路上特意给你买的。”
她加重了“特意”两个字,语气里有股别扭的施舍。
“你不是爱吃卤牛肉下面么,就买了两斤。”
诸慧英顿了一下,忽然有点想笑。
陆稿荐,她的确爱吃,不过那是刚来南城的时候,她一个村姑,看见什么都觉得稀奇。
只可惜后来她就不爱吃了,怀着儿子那时候,她白天孕吐,晚上饿得睡不着,想让丈夫帮她下碗面。
家里冰箱就有陆稿荐的牛肉,切两片做浇头,诸慧英就想吃那个。
然而丈夫抱怨说第二天要上班,没时间帮她下面,又去催婆婆。
“你娶的村姑老婆,这是要把你爸妈全部折腾死,我看她就舒服了!”
那天晚上诸慧英是拌着婆婆的训斥和眼泪吃完的那碗面。
从那天开始,到月子结束,她再也没开口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东西。
诸慧英表情淡淡的:“谢谢妈,我拿去放冰箱,晚上要是俊俊吃,给他热一热。”
迟来的陆稿荐,还不如留在店里吃碗酸辣粉。
“明瑜”的年轻女孩儿们名义上是她的同事,却比眼前这些所谓的家人,更知道心疼她。
“慧英姐忙了一早上了,厨房等会我们帮你收拾,你赶紧吃饭,不然要胃疼了。”
“明瑜”招进来的员工,人品性格是第一位。
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却不惹人讨厌,更像一群小山雀,活泼开朗。
诸慧英和她们待在一起,总感觉自己仿佛也年轻了好几岁。
和在林家完全不一样——她现在甚至有时候宁肯留在店里加班,也不想回家!
诸慧英拒绝得干脆,林母脸上挂不住:“你别多想,不是给俊俊,是给你的。”
“我知道,只是现在不怎么爱吃了,谢谢妈的好意,不用给我留。”
她一再拒绝,林母终于皱起了眉头:“你最近怎么在家里头这么冷冷淡淡的,是要做脸色给谁看?”
诸慧英脚步一顿,“妈,您多心了,我就是有点累。”
“累?”林母好笑地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你累什么,家里头就你不工作——我还没问你呢,你这一天天的都上哪儿去了,连俊俊都不管了?”
要是换作以前的诸慧英,光是这一句话都足够让她怀疑自己好几天,整夜睡不着。
可她现在只是平静地对林母说道:“您之前不是说过吗,我文化水平不高,带不了他,我闲着没事儿做,出去逛逛街而已。”
“你——”林母从来没有被诸慧英这么回击,一下气得脸色通红,“你还顶嘴!”
小男孩儿听见外头争吵,打开房门跑了出来,一把搂住林母的腰:“奶奶!”
他看着诸慧英的眼神带着嫌弃,“你不准惹奶奶生气!”
林母叫着“乖乖”就把林俊搂在怀里亲热,林父脸上挂不住:“俊俊,怎么和你妈说话呢!”
“又在吵吵什么,隔着大老远就能听见!”
一片混乱里,林听涛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语气不善,一身的酒气,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拉开领带:“这群狗东西,查查查,天天就是查,说得像是谁不贪钱似的!”
抬头看见妻子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他和往常一样发号施令:“慧英,我饿了,去厨房给我煮碗面。”
诸慧英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家子,忽然有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在脑海里浮起。
“我累了,不想煮,你让妈给你煮吧。”
“你又发什么疯。”林听涛还没意识到她语气中的不对,他习惯性没好气地训斥她。
又从公文包里翻出来五张大团结,“喏,拿着零花。”
他喝多了没力气,那五张大团结在空中飘飘荡荡往下落。
曾经的诸慧英,一定不会任由它掉到地上,毕竟一个大巴山出来的乡下女人,连一块钱都要掰成几瓣花。
可诸慧英如今在酸辣粉总店挣到的钱,被她存进银行存折里的数字,早就已经远远超过了五张大团结。
她盯着那五张大团结,脑海里被她一再按捺下来的念头,渐渐占据了上风。
没有爱情,也没有温情,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听见自己开口,“林听涛,我们离婚吧。”
仿佛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瞬间,所有人说话的声音突兀地顿在了半空中。
只能听见荧幕上,电视剧里头主角一家人的欢声笑语,讽刺地回荡在天花板上。
“砰——”桌上的盘子打了个稀巴烂,林母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媳妇,仿佛像看见了什么怪物,“诸慧英,你疯了!”
“慧英,别闹了。”林听涛的第一反应就是诸慧英在开玩笑。
说什么离婚,她难道想回大巴山去,又去当个村姑?
“妈,你能不能别胡闹了。”俊俊用力地把杯子摔在了地上。
就连林父也皱起了眉头,“荒唐!离婚这种事怎么能挂在嘴边上,说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林家!”
每个人觉得诸慧英是在闹脾气,林家,所有人都觉得诸慧英是在闹脾气,他们吵吵嚷嚷,指责诸慧英无理取闹,一副她不可能离开林家的模样。
林母跳着脚,却像是在掩盖自己的心虚和慌乱:“你要是和听涛离婚,别想从林家拿走一分钱!”
诸慧英只是平静地回答:“我不要你们的钱。”
她有钱,她能够养活自己,她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能委屈自己!
在林家人的怒吼训斥中,诸慧英漠然地关上了房门。
直到第二天,两人走进民政局,真的拿到了那本绿色的离婚证,林家人,林听涛这才反应过来——
诸慧英是认真的。
她不要这个家了,不要他,也不要儿子了,她甚至愿意孑然一身地离开,也不愿意在林家多待一秒钟。
林听涛还想留住诸慧英,“俊俊你难道也不想要了么?!”
“我不要了。”
诸慧英却没有回头多看林听涛一眼。
她都不要了,过去的这一切,她要一刀两断。
从现在开始,她不是谁的老婆,谁的妈妈,她只是明瑜酸辣粉总店的店长,她是诸慧英!
一直压抑在胸口的那股浊气一下子散了,诸慧英用力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自由的感觉简直太好了,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拖到此时此刻才离婚!
诸慧英捂了捂心口,那里的内衬口袋里,有她全部的家当——一张存折。
存折里的钱,就是她在明瑜酸辣粉上班,攒下来的钱。
她弯了弯唇角,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有得忙了。
毕竟如今她身上穿的这套衣服,还是当年和林听涛来南城时穿的。
后来那些衣服也好,手表首饰也好,都是林听涛送她的,诸慧英如今不需要了。
新生活,自然也要添置新衣服。
不过首先,她要去租一套离明瑜酸辣粉总店近一些的房子。
干脆再约店里的小姑娘们来帮她暖暖房好了。
听说聚聚人气儿,房子也会住起来更舒服。
好多好多烦恼,可是都是幸福的烦恼。
诸慧英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恨不能现在就能找到一套合适的房子,开启自己的新生活。
“哎呀——”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和诸慧英擦肩而过。
女孩儿行色匆匆,没注意到脚下的小碎石,险些趔趄一下摔倒。
诸慧英扶了对方一把,那女孩儿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谢谢你!”
“没事儿。”
“怎么会没事,要不是你扶了我一下,我脚踝扭了,就赶不上今天的招聘会了——”
那女孩儿说着,看了一眼天色,“哎呀,我得赶快去了,谢谢你,不好意思!”
“哎,你慢点——”
那女孩只匆匆留下一句“知道了”,就跑得无影无踪。
诸慧英无奈地笑笑,却也没觉得女孩儿冒昧。
不怪对方这么着急,明瑜餐饮&明香的招聘会,就在今天。
真希望这个女孩儿能够面试顺利。
……
另一边,这个叫王玥的女孩儿一路狂奔,总算是掐着点儿,到达了招聘会的会场。
她猜到了现场的人多,然而到达会场才发现,人头攒动,她甚至连登记交求职表的地方都看不见了!
王玥颇为后悔,今天偏偏就倒霉,出门没几步路鞋子坏了,到公交站没能赶上公交车,跑过来又差点摔一跤!
要不然她也不会到得这么晚!
现在这么多人,她要怎么办?
人堆里,一个努力蹦得三尺高的身影却吸引了王玥的注意力。
“玥玥,这里——”
第98章 第 98 章 双更合一
王玥气喘吁吁地一路“借过”到好友身边:“小露!”
人挤人, 空气里都弥漫着汗味,孟露嫌弃地看着王玥大汗淋漓的样子,赶紧拿手帕出来给她擦,又赶紧给她扇风。
“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我都差点守不住位置了!”
王玥把自己的倒霉经历说了一通, 擦了擦汗水, 人舒服了一些,这才有机会, 在队伍里四下打量。
男女老少, 甚至还有人带着娃,小孩儿被挤得一个劲儿哭着喊妈妈,那妇女也只能把孩子抱起来哄。
“乖乖的, 等妈妈找到工作, 带你吃明瑜酸辣粉好不好?”
那小孩儿哭得抽抽噎噎,搂着妈妈脖子, 听见“明瑜酸辣粉”几个字才缓和下来,那妇女头上也到处都是汗,可一步都不敢走开。
要是这会儿走开了, 她好不容易排到的位置可就是别人的了!
王玥震惊了:“怎么会这么多人啊!”
孟露翻了个白眼:“这会儿人都不多啦, 你不知道, 早上六点多,天都没亮呢,就有人过来排队了!”
宋明瑜在报纸上宣传说要搞什么招聘会, 不少人都来围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退休的大爷大娘最多, 其次就是过路去上班的单位职工们。
有人骑着二八大杠经过,甚至就拄在了招聘会门口看热闹。
人越来越多,甚至还吸引了不少小摊贩, 推着车就开始在旁边叫卖早餐。
这摊贩一堆积,又招来了附近学校的学生,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乡镇企业局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差点连单位要上班的都被挤进了排队应聘的队伍里!
乡镇企业局平时门口就小猫两三只,偶尔来局里的人甚至还有走错了路来问路的,什么时候见过这阵仗?
还是太小瞧这招聘会的吸引力了!
局里赶紧又给公安那边打电话,还有街道办,派了两拨人过来维持秩序。
饶是如此,到八九点的时候,还是摩肩接踵,那叫一个人潮汹涌,马路上都快给堵住了。
王玥到的时候,街道办才劝走了一群占着马路摆小板凳的大爷大娘!
有些人偏就还不走,公安还得上前苦劝,孟露努努嘴:“喏,你没看见那边一直在招呼吗,连马路上都站着人呢!”
“还好不都是来应聘的。”王玥咋舌,“要是这么多人都要和我抢工作……我那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当然不全是来应聘的,有些就是来看热闹的,但是来应聘的人也不少,你看看这队伍吧,我都排俩小时了。”
队伍跟蚂蚁爬似的往前挪动,孟露幽幽地叹了口气。
“要是没在报纸上宣传就好了,哪能有这么多人?”
“瞎说,要是没在报纸上宣传,咱俩还能知道这么好的事儿?”王玥说道,“你也不想想咱俩是什么情况。”
孟露想想也是,她和王玥都是念的职高,前几年读书的人少还好,到这两年,好多工厂根本就看不上职高的了。
大学、大专、中专、技校……最后才轮到她们职高。
父母在的厂子还能安排安排,可她和王玥两个父母在的工厂,效益这两年都下滑得厉害。
厂子里甚至有工人只能提前退休,要么就是拿基础工资,保个铁饭碗。
这种情况下,厂子不想要她们,她们其实也有点不乐意进厂了。
可不进厂能做什么呢,孟露平时没少挨父母教训,说哪个哪个表姐死倔不肯进厂,现在还待业在家。
“我和你爸可不想养个街溜子在家,你要是不进厂,那就必须找个正式工作,否则别说是我们女儿!”
就在两个小姐妹一筹莫展之际,《南城晚报》却登载了明瑜&明香两个公司开设招聘会的消息。
这无疑是给两个迷茫的小姑娘找到了一丝希望,尤其是上头写着的薪资待遇,那些福利,让人看了心里头怦怦跳。
两人不再说话,随着人群不断往前挪动,两人也越来越紧张。
王玥个子高,她踮起脚尖,勉强从一片黑黢黢的后脑勺中看见队伍尽头的景象。
一张桌子,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轻,穿着一身制服,显然是公司来招聘的人。
这一头就坐着应聘的,穿得五花八门,她眼尖地甚至看到有人打了发蜡,脑袋上一片亮晶晶的。
只是隔着老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时不时就有应聘的人低垂着脑袋,面红耳赤地往外走。
偶尔会有人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个劲儿地鞠躬道谢。
王玥没参加过高考,却听人说过揭榜时的热闹,要她说,那高考揭榜,说不定都没有眼下这么热闹。
她心里打鼓,“小露,咱们真能选上吗?”
“怕啥,咱们能吃苦耐劳,好歹还念了个高中呢。”
孟露这话不知道是为了给王玥鼓劲,还是为了打消自己心里的忐忑,“咱们在职高也不是混日子呀!”
她还拉着王玥细数报纸上招聘启事写的那些内容。
选上了工资可高,不用交押金,店里上班的用不着出外勤,淋不着晒不着,出外勤的工资特别高,还好升职。
两人越说越是心痒痒的,那一点忐忑仿佛也不见了。
结果,好不容易终于排到小姐妹两个的时候,两人又退缩起来。
王玥让孟露先去,孟露让王玥先试试,最后还是孟露没拗过王玥,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你好,我是负责招聘工作的林龄。”
隔着一张桌子,对面负责招聘的年轻女孩儿抬起头来。
干净、清秀,似乎还在看其他人的求职信,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专业。
刚刚对着王玥孟露还能说会道的,这会儿真到了关键时刻,却又开始紧张得不得了:“林、林同志……你、你好……”
孟露不知道怎么的,连说话都差点咬着舌头,脑袋里头更是跟糊了一团浆糊似的。
要不是林龄提醒她,她甚至记不得自己还拿了求职信来,可一直攥在手心里,那求职信也皱巴巴的。
孟露羞愧得快要钻到桌子底下去,林龄却一点没有嫌弃的意思,反而是认认真真把求职信铺平,又特别友善地问她问题。
“你是财会专业的对吗?”
“对,对……”
“珠算这些熟练吗?”
“熟练的,很熟练,我在学校珠算比赛拿过奖!”
“好,我还想问一下……”
林龄的语气很温和,尽管是来招聘员工,却一点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比孟露父母之前让她去拜访的那个厂领导不知道和蔼了多少倍
直到林龄温和地递给她一封“信”,孟露这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她垂下头,这封“信”的封皮上写着“正式面试邀请函”。
里头是一张“初面筛查通过”的单子,盖了章,写着负责人林龄的名字。
抬头的名字上写着“孟露”两个字,岗位方向写着“财会”。
孟露一下眼睛睁大了,身边有人拍了她一下。
王玥兴奋地举着同样的信:“我也过了!”
正式面试安排在乡镇企业局的会议室里。
局里很懂做好人做到底这一点,被瞿主任提点之后,几乎是宋明瑜这边要什么,他们就配合提供什么。
区区一个会议室,反正他们也不是非要用这个,给宋明瑜就给了呗。
通过第一轮筛选的应聘者先要在会场另一边填写自己的信息。
有些人和王玥孟露一样喜不自禁,还有些人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
比起初面那边的人山人海,这边人数寥寥,也更能看出,要通过初面是多么不容易。
王玥和孟露肩并肩往会议室走,叹了口气:“刚刚我看到机械班的徐蓉了,她好像没有合格……”
机械学的东西都是和工厂里头那些大机器有关的,徐蓉在专业课上特别认真,可是却没能进入下一轮面试。
她们俩能通过,或许因为她们俩的专业恰好符合今天的招聘要求。
孟露有些沉默,越发小心地把邀请函捧在手心里,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她好不容易才通过了第一轮筛选,无论如何也不能失败。
两人走到会议室门口签到,门口维持秩序的接待员伸头往里头看了一眼,给她俩发了个序号。
念到她们俩序号之后,就是进去正式面试。
宋明瑜这一套面试的流程基本是按几十年后的面试来,只不过省略了一些无用的环节。
比如说什么抗压能力测试,什么家里的人口调查,更多的重心放在了专业测试,还有口头对话上。
哪怕已经进入八十年代后期,这年头的人还后世含蓄许多,尤其是遇到面试这种正式场合,不少人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不过,与此相对的,能进入正式面试的人,专业能力都不错。
像是孟露和王玥,虽然两人自嘲是“学历最不起眼的人”,可实际上两人都是正经从没有义务教育的年头闯过来的。
哪怕她们俩读的是这年头不那么香饽饽的职高,那也比后世扩招又扩招之后的职高学生能力强许多。
面试的题目不难,财会这边考的是进货成本和利润相关的应用题。
孟露和王玥在学校没少计算,算盘发下去,那是噼里啪啦就开始打,连犹豫都不带的,数字瞟一眼,手底下动作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三下五除二就给出了答案。
和她们俩相比,旁边的其他几个应聘者动作就要慢许多了,甚至有人还要先在草稿纸上写思路。
高下立判!
当场结果出来,两人双双被录取。
“正式合同签订三年,试用期三个月,试用期工资为正式工资的百分之八十,休假之类的福利按照正式员工一同享受。”
这个条件非常优厚,哪怕是几十年后,也不是每家公司都愿意给出这些待遇——哪怕它就写在劳动法里。
而在1986年,这个距离劳动法面世还有整整二十年的时代,这一切更是跟天方夜谭差不多。
这年头的实习生地位有多低呢?
名义上,员工是归厂里管,但实际上还是维持着带教制的一言堂。
实习期限是不固定的,带教师傅说多久就是多久,工资能拿一半那都是带教人好,一分钱拿不到也只能自认倒霉。
至于转正,那就是要烧高香拜好运,要么就得活动人脉,毕竟厂里头转正就等于拿铁饭碗,金贵得不能再金贵。
没转正的实习生,那就是可以随时辞退的临时工,就算闹到天上去也没用。
宋明瑜给出的试用期,不知道能看红多少人的眼睛!
即使在合同里清清楚楚地约束了,如果员工离职没有经过公司同意,又或者是造成公司亏损,需要赔一笔不小的违约金之类的。
但这些东西在王玥、孟露这些年轻人眼里完全就是废话——
厂里比这个可严格多了!
直到签完合同,看着红艳艳的公章盖到合同上,两人还是晕晕乎乎的。
她们竟然面试上了这么好的单位……天!
如果这俩姑娘在几十年后,说不定会激动得上网发帖子,“关于我面试上全南城最神仙的单位这件事”。
只可惜这年头没有网络,也没有手机,两个姑娘只能抱头痛哭,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回家,告诉父母——
进不了厂,她们一样能找到工作,而且是特别特别好的工作,比厂里还好!
王玥和孟露并不是唯二两个被选上的人,通过这次考查,正式成为明瑜餐饮,或者是明香服装员工的人数不少。
那些落选的人看着满脸都写着失落。
有的人不服气,觉得自己不比人差,可却没有在现场发作。
因为公司的招聘负责人告诉他们,这竟然不是唯一一次机会!
“明瑜&明香的大门永远为有能力的人才敞开,我们会不定期举办招聘会,同时也非常欢迎各位随时与公司联络应聘。”
甚至那些在最后一步面试被刷掉的人,还拿到了公司提前准备的小礼物。
礼物说不上贵重,却让他们有一种自己受到了重视的感觉。
不少人当场就打起了精神,决定等着下次招聘会再来,他们一定要洗刷这次面试失败的屈辱,一定要竞争上这个工作!
……
相比起新员工们的兴奋,宋明瑜却是满意,但又不完全满意。
这一次招聘会的确没白办。
尽管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是欠下乡镇企业局和妇联瞿主任不少人情,但效果确实非比寻常。
公司这边负责招聘的人,仅仅一天就收到了上千份求职信!
求职信本身肯定是需要筛了又筛,优中选优,上千份求职信不代表个个都能入宋明瑜的眼。
但它却传递了一种很好的信号,那就是她宋明瑜如今在南城是很有号召力的。
她的企业,哪怕是顶着“个体户”、“私企”这种八十年代的负面标签,也有足够的本钱吸纳人才!
而不满意的地方就在于,吸纳来的人才太少太少。
“明瑜姐,这是收上来的简历,我都分门别类归纳好了,有些做得不好的我让他们现场重新填了咱们的制式简历。”
林龄推门进来,她其实才进“明瑜”半年多,一开始是在明瑜小饭馆上班。
但宋明瑜却意识到了这姑娘在人事方面的潜力,平时就有意识培养她人事相关的工作,让她跟着小毛学习。
公司创办之后,林龄就从门店调到了公司系统里,这次面试她是主要负责人。
宋明瑜交代林龄,任何一张简历和求职信都不能丢,她有用处。
林龄虽然不明白原因,却还是一张一张地仔细审阅和分类好那些简历,交到了她手里。
林龄甚至将不同水平的求职信归纳了一下,宋明瑜开始看的那一部分还算是有条有理,到后面,那真是一个五花八门。
在“个人能力”那一栏真正能写出内容的人是越往后看越少。
大多数人都往上写什么“会洗碗、会传菜、会干杂活”。
这种话,其实宋明瑜都能理解,但为什么会有人在上面写“会做木工活”,又或者是“会养鸡”?!
她的招聘内容,应该不包括养殖场和木匠师傅吧?
可偏偏事情就是这么令人哭笑不得,宋明瑜本来还想好好筛一筛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顺便看看这年头愿意来私企打工的人都是什么情况。
但这些求职信实在是太离谱,她就是看到眼睛酸都看不完。
林龄见宋明瑜一脸无奈,小声道:“明瑜姐,要不然我们先做个总结归纳,到时候直接交表给您?”
“好,那就要辛苦你们了。”
宋明瑜果断放弃,把这些事交给林龄去做,专业人干专业的事,她还是不擅长这些办公室细碎的活儿。
“对了,之前让你们留意多招一点厨师,情况怎么样?”
林龄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地摇摇头:“不太好……准确地说,基本招不到。”
果然。
宋明瑜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她对其他部门的招聘其实没那么担心,公司和门店大部分岗位其实都是能招到人的。
哪怕是财会这种专业指向性强的岗位,只要福利待遇够好,也不是什么问题。
像今天就招了两个职高财会专业毕业的新人,这些专业在职高、技校这些地方都不罕见。
但厨师不同,内地,尤其是南城,现在还是以最传统的师傅带徒弟这种方式来传承。
省里的饮食服务技工学校,之前就有风声说要重组,但现在还迟迟没有下文。
宋明瑜托南城饭店的张总经理去打听过消息,据说哪怕是成立,也只会有一个班,至于他们毕业,那更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不招这些专业的学生,在这年头就只剩一条路,那就是挖角。
有经验的厨师基本都被国营单位握在手里,挖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国营饭店和机关食堂这些地方当厨师,工资的确不如她给得高。
可是这些岗位上的人,收入本就比普通工人要高,人脉、福利这些更是不差。
宋明瑜给出的这些待遇条件,他们或许觉得很好,但不会真的跳槽——
这些人都是冲着当“大师傅”去的,谁会轻易放弃现在这些资源呢?
更不要说还是给她这个个体户打工了。
就像之前恨她入骨,现在还在蹲牢子的肖春生。
他原本就是百味山庄的大师傅,可以说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是因为被百味山庄赶出家门,才会“忍辱负重”地做起了自己看不起的个体户。
他最后输得一塌糊涂,可在这年头的主流风气下,没人会觉得是国营饭馆不如她的“明瑜”,大家顶多只会说肖春生这人没本事罢了。
还有南城饭店的那个主厨。
宋明瑜之前去饭店借他们后厨做宴席的时候无意间就听到那几个年轻小伙说漏嘴。
说自从明瑜小饭馆把南城饭店的粤菜生意包圆之后,主厨就一直“病”着。
想让这些师傅一夜之间改变念头,认同她的成就都是难事,更别说让他们加入她的麾下。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对于她的餐饮公司来说,厨师又是重中之重,做餐饮连厨师都没有,那不是闹着玩么!
宋明瑜愁得不行。
明明招聘会结束,该培训的都送去小毛那培训了。
火锅店的筹备也是进入了正轨。
宋明瑜好不容易有空,和同样抽空下来的林香一起出门看电影,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惦记。
厨师厨师,她要上哪儿去弄一大堆厨师来?
有一次给陈冬青上课的时候,宋明瑜甚至鬼使神差地问他,他妹妹有没有考虑过以后成为厨师。
陈冬青沉默了好一会儿,“念桃热饭的时候差点烧穿过锅。”
那后来他妈都不让念桃进厨房了,就是因为要照顾妹妹,他才会自己想办法学会做饭,后来才机缘巧合跑去开了码头火锅。
“而且,念桃现在还只有八岁……师父,你确定吗?”
宋明瑜只好放弃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电影上,李连杰的《南北少林》演得热火朝天,拳拳到肉的功夫让电影院里所有人看得极为专注。
林香却注意到了宋明瑜的心不在焉。
她本来对动作片也不怎么感兴趣,从电影院出来,借口好久没出来散心,带着宋明瑜去公园,找了个凉亭坐着。
“明瑜,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林香观察能力很强,对宋明瑜又熟悉,宋明瑜叹了口气,还是把厨师的事儿给林香说了。
但她还是强调,“林姐,这事儿你不用担心,我肯定能搞定。”
林香也不轻松,虽然明香服饰现在只有venus一个品牌,可是上新品、联系厂家、驻厂外勤、招聘……各种各样的杂事几乎都是林香一手包揽。
她不想林香再分心来陪她烦恼明瑜餐饮这边的事儿,林香却不悦地戳了戳她的脑袋尖:“我不爱听你说这话,咱们俩之间客气什么呢?”
要不是有明瑜,她如今恐怕还是针织总厂一个平凡的车间女工,根本见识不到外头的世界。
哪有明瑜帮她,她却不帮明瑜的道理?
“厨师确实不好招,好一点的厨师肯定也轮不到咱们去挖……”
林香细细思索,尝试性地提出一个方案,“你说,咱们能不能自己组织培训一批厨师出来?”
“自己组织……培训?”
宋明瑜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
第99章 第 99 章 双更合一
新x方。
出现在宋明瑜脑海里的第一个名字, 就是前世闻名大江南北的那个新x方——不是教英语的,而是烹饪学校。
这烹饪学校有多出名呢,就连福利院里头的小孩儿们都会模仿广告上那句“学厨师,到新x方”。
毫无疑问, 这是对“明瑜”来说最好的一步棋, 但悬在宋明瑜面前的两大难题绕不过去。
第一, 建设一所烹饪学校要投入的资金非常庞大。
一个学校不会无缘无故就拥有学生,一定是要靠宣传营销的, 像前世新x方, 光是广告宣传这一块,就砸进去好几个亿。
宋明瑜如今身家当然不比一开始那么“一贫如洗”。
别的不说,她要是乐意, 所谓的三大件电器, 也就是眨眨眼就能买。
如今姐弟俩衣柜里头早就没有什么补丁打补丁的衣服了,满满当当都是漂亮崭新的。
但是, 她赚来的这些钱不只是花在自己身上,公司本身运转需要钱,开分店、招员工、进货渠道, 方方面面都是在烧钱。
想自己开一家新x方, 宋明瑜暂时还真只能停留在“想想”这个程度, 哪怕她给自己办一家新x方能一劳永逸,目前她也开不起。
但是宋明瑜不是个轻言放弃的性子,她就笃信一点:有枣没枣, 打两杆子。
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事情解决不掉嘛, 也不会比现在的境况更让她头疼。
宋明瑜整理了一下思绪,却没马上行动,摆在她面前的有更重要的事情。
筹备许久的明瑜火锅店终于开业了!
……
宋明瑜一早就到了店里, 她这个老板肯定是不能缺席的。
加上今天也是徒弟陈冬青的“首秀”。
宋明瑜收徒弟这事儿不少人都知道,有心人稍微了解一下,就知道她这个唯一的弟子陈冬青,就是曾经码头火锅那一家的小老板。
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看陈冬青的表现,到底宋明瑜是不是真有那么能耐?
把陈冬青给教得更甚从前,还是从此埋没?
陈冬青看不出紧张的情绪。
甚至宋明瑜到店里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按照她的交代,吃过早饭,做起了晨间操,活动身体。
但宋明瑜心里还是有些记挂,和陈冬青聊了好一会儿,这才让对方去后厨去准备。
自己的徒弟自己知道,陈冬青的手艺是肯定没问题的,宋明瑜就是担心压力太大,把少年的肩膀给压垮了。
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杞人忧天,没有她宋明瑜,陈冬青不也好好地把妈妈和妹妹照顾下来了吗?
宋明瑜倚在前厅和后院连接的那道月门门口,目光幽幽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前世孤独惯了,这一辈子对于身边的人,宋明瑜总是下意识担心。
一点也不像报纸上写的那个“杀伐果断”的“宋总”。
“怎么了?”盛凌冬走过来,和她肩并肩站在一起,“是准备有哪里不顺利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没有,就是在想,冬青今天会不会压力太大,我是不是有点太纠结了。”
宋明瑜回过神来,站直了身体,盛凌冬神情了然:“这是难免的,毕竟他是你徒弟。”
而且,他一点也不讨厌宋明瑜的这种纠结。
她会纠结,就是因为她重情义,对身边的人总是下意识去保护包容。
只是宋明瑜自己没有发现,她的这一点其实很吸引人。
“不过我觉得你可以相信他。”盛凌冬安抚道,“毕竟他真的很努力,你也看到了。”
“呼——你说得对。”
她的确应该相信陈冬青,相信她的徒弟为了今天付出的无数努力。
宋明瑜搓了搓脸颊,让自己的语气活泼了一点:“麻烦你啦,你都那么忙了,还辛苦你亲自跑一趟。”
盛凌冬这个点在店里,当然不是专程来陪她闲聊。
他是来帮忙的。
火锅店开业,最重要的一个事情就是食材问题,供应链能不能保证,就决定了火锅店能不能开起来。
和酸辣粉、小饭馆的情况不同,火锅店对“新鲜”的要求还要高,甚至高到有些苛刻。
宋明瑜前世甚至知道一些火锅,为了满足食材新鲜的要求,把店开在了屠宰场的隔壁。
前世有冷链运输,但在1986年这肯定是不可能的。
宋明瑜联系到南城最大的屠宰场,却没找到好方法储存运输,正打算另外想办法的时候,却接到了盛凌冬的电话。
他就跟会读心术似的,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他可以帮忙协调物流和仓储,确保明瑜火锅店的食材不会受到影响。
宋明瑜担心影响他的生意,盛凌冬却说不会。
“正好我在江北租了一间仓库,改成了生鲜仓库,现在不是做餐饮个体户的越来越多了么,我也想拓展一下这一块的市场——就当一次合作,怎么样?”
两人不是第一次合作,宋明瑜考虑了一下的确对两边都有利润可图,这才答应下来。
可很快她就发现,说是合作,但其实完全是“明瑜”这边在占便宜。
物流运输的车是盛凌冬出的,物流仓储的地方是盛凌冬给的。
甚至连常规的食材进货配送,现在都全部中转去了盛凌冬那边的仓库,完全解决了宋明瑜店里不方便囤食材,却又容易断货的难题。
可最后一结算,“明瑜”花出去的成本甚至还不如以前找运输车队供货那时候多。
她想着要补偿一些,盛凌冬三两句就给她挡回来了。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宋明瑜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盛凌冬这么一说,又叹了口气,她自己先觉得自己说话有点太生分。
结果就这么被盛凌冬把话题引开了不说,今天开业,他竟然还亲自跑过来,帮她盯着食材供应这边的情况。
“刚刚鸿飞和后厨统计了一下,准备上是没什么问题,而且仓库那边也在待命,有什么情况一个电话过去,车就直接过来。”
盛凌冬安排事情从来妥当,他说可以搞定,那就是真的可以搞定。
“好。”宋明瑜笑了笑,“算我我欠你一次。”
盛凌冬目光深了深:“不用这么见外,能帮上你的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语气低了低,“最好是每回都能让我帮上忙。”
“嗯?”
“没什么,我说,你之前那些店开业的时候我都在,好不容易这回我就在南城,怎么可能不过来帮忙。”
盛凌冬又换上了调侃的语气,刚刚那句絮絮低语仿佛只是宋明瑜的错觉。
“这么算,我才是火锅店第一个客人——嗯,值得上一次报纸。”
宋明瑜被他逗得忍不住轻笑。
但盛凌冬说得并没有错。
报纸对明瑜火锅店的开业还真的很关注!
以“明瑜”如今在南城的品牌号召力,这家火锅店早在之前筹备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人来问什么时候开业。
明瑜酸辣粉总店现在天天都是座无虚席,遇到饭点高峰还得排队。
明瑜小饭馆就更不用说了,那些以前笑食客们花钱进这种个体户小店吃炒菜的,现在一个比一个后悔。
想吃都吃不着了,必须得拿着会员卡提前预约!
那店里头就一个包间,都预约小半年以后了!
乍一听宋明瑜又要开火锅店,不知道多少人举双手双脚赞成,一天天望眼欲穿,都快成了望店石了!
偏偏那店不开吧,后院不知道一天天的怎么就有人那么爱炒料。
火锅底料的牛油香味儿,混合着辣椒、花椒的各种香气,馋得人魂都没了,再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不锈钢饭盒,没滋没味。
但无论怎么打听,都只是一句“还没有开业”,给南城人愁得呀。
盼天盼地,这开业的一天总算盼来了。
宋明瑜当然也没有忽略对火锅店的宣传,倒不如说现在手里头宽裕许多,她干脆就印了宣传单,先做了一波街头宣传。
又提前两天在南城的几家报纸上约了广告版面,重点强调了一下开业活动。
“火锅店开业大酬宾,全场八八折!”
那报纸上的宣传广告一打出去,直接就把这些热切的食客们给点燃了。
甚至有不少人打定主意要早些去,他们要当第一个吃到的人!
于是,开业这一天,尽管广告上再三强调中午十一点才开门迎客,可九点多外头就已经聚集起了围观群众。
各大报纸的记者要蹲守第一手的新闻图片不说,就连南城电视台的人也来了。
“现在我们就在即将开业的明瑜火锅店门口,各位市民朋友可以看到,这会儿距离开业还有半小时,但等待进店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很远的地方……”
连宋明瑜也没想到会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还好盛凌冬找了不少员工来。
一个个身材强壮的壮年男人往那一杵,想在现场搞事的也好,还是破坏排队秩序的也好,一下子就龟缩了回去。
现场秩序有条不紊。
夏娟是火锅店的店长,她也没闲着,到了店里盘点好大堂这边的人事之后,马上就抓着员工们最后开一次朝会。
她如今也颇有管事人的风采,哪怕温温和和地说话,但还是让这群刚结束培训的员工们有些紧张。
“犯错了没关系,谁都会犯错,但不要着急惊慌,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咱们唯一的目标是什么?”
店员们齐声回答道:“让客人满意我们的服务态度!”
“好,今天大家辛苦,结束之后都有红包拿。”
夏娟满意地让店员们解散。
负责大堂的在大堂待命,负责后厨联络的最后一次核对沟通,还有一部分从大门鱼贯而出,充当迎宾。
她自己则是走到了宋明瑜身边,两人携手一起到了外头临时布置的舞台上。
作为宋总,宋明瑜自然是要致辞的,夏娟这个店长也得说几句。
等到十一点的钟声响起,门口早就悬挂起来的大红鞭炮被两人一齐点燃。
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
服务员们一字排成长队,穿着统一的浅蓝色刺绣制服,在门口笑容标志,鞠躬迎客:“明瑜火锅店正式营业,欢迎进店品尝!”
现场一顿欢呼,四面八方都有“咔咔”的快门声传来,显然是报纸记者们在取材。
夏娟紧紧地揽着宋明瑜,等开幕仪式结束两人回到后院,她这才拍了拍胸口。
“我这心怦怦跳,刚刚差一点记不住要说什么!”
幸好明瑜就站在她旁边,小声帮她递话,夏娟搓了搓脸,感觉自己脸都快因为保持微笑的动作僵硬了。
“没事儿,刚刚说得特别好。”宋明瑜鼓励她,“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夏阿姨你就有经验了。”
她左顾右盼,抓住旁边路过的,穿制服的小店员:“刚刚还在这边,那个穿着牛仔外套,个子很高的男人呢?”
“啊,宋总——”
那小店员显然没想到宋明瑜竟然会和自己说话,有些局促地叫了一声,这才说道,“他去院子外头了,说是怕影响店里工作……”
“好,谢谢你。”宋明瑜明白过来,亲切地帮对方整理了一下衣领,“今天辛苦了,工作加油。”
她和夏娟说了一声,出院子去找盛凌冬。
对方没少帮她忙,火锅店这边又店长和总厨都在,她也该撒手,陪陪客人。
那小店员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衣领。
她不过就是个才来“明瑜”的新人,之前一直在酸辣粉上班,平平无奇的,也没什么特长,人还内向。
爸妈都说她是运气爆棚,才会被调动来火锅店这边,当第一批店员。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碰见宋总!
而且宋总竟然对着她笑了!
还要她加油!
小店员晕晕乎乎的,夏娟好笑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好啦,前面忙不过来了,快去帮忙。”
“哦、哦!”小店员这才回过神来,脸红红地小跑开。
宋明瑜一步踏出院子,盛凌冬果然就在外面。
却没闲着,斜倚在他那台小车边上,严鸿飞正拿着个牛皮本在低声和他商量些什么。
宋明瑜知趣地停住脚步,盛凌冬却已经发现了她的到来,自然地打招呼:“怎么出来了?”
“听说你不在院子,就过来看看——”宋明瑜收住后半句,“是不是有事情,我这边忙得差不多了,要不然你先去忙你的?”
“没有,就是闲聊两句,鸿飞家里最近在给他相看对象,列了个表让我帮忙一起看。”
盛凌冬之前要么不在南城,要么就是遇到袁哥砸摊子那种破事儿。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和宋明瑜多相处一会儿,他怎么可能愿意走。
他看了严鸿飞一眼,后者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非常会看眼色地把牛皮本给盖上。
“对、对,都是我爸妈给的相亲对象资料,今天就不用看了,我先回去了。”
凌冬这小子,多少人托他问有没有找对象的意思,盛凌冬跟他说,只想忙生意,不想谈恋爱。
结果是想追人家宋总,呵呵,这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严鸿飞帮忙遮掩两句,宋明瑜也没多想,这年头相亲并不比后世少,倒不如说自由恋爱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很多家庭还保持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概念,到了年纪就开始组织相亲,别说父母了,就是什么厂里的工会这些都会组织。
宋明瑜想了想:“今天辛苦你了,要不然中午就留在店里,我请你吃顿饭?”
严鸿飞后脑勺发凉,兄弟追女孩儿,他还敢杵在这里当碍事的?
他连忙摆摆手,借口家里还等他吃饭,几乎是落荒而逃。
宋明瑜莫名其妙:“严鸿飞怎么怪怪的?”
她和严鸿飞认识也两年了,早就习惯了叫对方名字,但盛凌冬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心里有一点点……说不出来的酸。
他不动声色又往好友脑袋上扣一口黑锅:“……可能他家里催得紧,他压力太大了。”
宋明瑜了然地点点头,好么,被逼婚的可怜小年轻,她把这事儿抛开到一边:“别在外面站着了,咱们去院子里坐着?”
盛凌冬正要说好,却听见大堂那边传来一阵喧哗。
甚至还有人的尖叫声。
宋明瑜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之前几次开店都没遇着什么风波……总不可能这套门面还真就被肖春生那倒霉蛋给染上霉运了吧?
她顿时也顾不上盛凌冬,赶紧抬脚就往大门口走,盛凌冬知道她这会儿心急,却又担心有什么麻烦,快步走到她身边。
“我和你一起,有什么事我也能帮忙。”
宋明瑜心里一暖,“嗯”了一声,两人转过巷子口,却发现情况好像和想象中不一样。
的确有人在惊呼,有人在窃窃私语,人群呜呜泱泱的,却不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件。
而是火锅店门口,赫然停着一辆极为霸气的轿车!
这台车的长相已经足够有震撼力,立体的车标更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奔驰,w126!
如果说一台桑塔纳,在这年头已经足够让人侧目,那么这台奔驰,可以说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豪车中的豪车。
一台w126,售价高达一百多万,甚至两百万!
在南城……不,恐怕在整个省里,也就这么一台而已。
这不可能是普通人,对方身份必然很高,极为富贵。
宋明瑜推测着对方的身份,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可能的人。
她带着客套笑容走上前去,正想敲下车窗问问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她的身影甫一出现,轿车的引擎低声轰鸣一下停住了。
紧接着,后座车门打开,车上人长腿一伸下了车。
正好站在了宋明瑜的面前。
这个男人的身高绝对超过了一米八,以宋明瑜的身高都需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一身极为考究,但颜色极鲜艳的西装,一张长得挺好看,但完全不认识的脸。
还没到夏天,对方竟然戴着墨镜。
不像是南城人,反而让人感觉像见到了动物园的花孔雀。
宋明瑜满头雾水,这是哪位?
她还没想到答案,鼻尖忽然飘过一阵馨香,紧接着视线骤然被怒放张扬的花束所占据。
火红的红掌配上黄莺,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里头竟然还配了几支进口的哥伦比亚玫瑰。
花孔雀施施然地摘下墨镜,在群众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呼声中,漫不经心地扫了其他人一眼。
最后落回宋明瑜的脸上,那双眼睛里顿时迸发出了十足的光彩,竟然就这样凝望着她,一句话不说。
不是新世界老总家的二少爷,郑嘉佑又是谁?
他迟迟不说话,宋明瑜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你好?”
她有认识这号人吗?
郑嘉佑见她微蹙着眉,心里一跳,赶紧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靓女,恭喜开业。”
他微微弯腰,将花束献上,一派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宋明瑜却下意识眯了眯眼。
不是日光太晃眼,而是这一束花的中间,竟然还缀着一串珍珠,还洒了金粉。
他稍一动作,金粉就折射着日光,映得那束花波光粼粼。
无论怎么看,这一幕画面都像极了电视剧里头的桥段。
如果不是宋明瑜压根不认识对方的话。
偏偏光看这位浑身写着“我好有钱”的样子,再一听他那努力掩饰,却还是十足港城口音的普通话。
她猜测对方应该是港商那边的人。
可代表团不是已经回港城了么,怎么还会有人在南城?
宋明瑜心里各种思绪流转,脸上却迅速换上了营业专用的客气笑容:“谢谢。”
开门就是做生意,她搞不清楚这人的来意,但不影响她客客气气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就一老实本分的个体户,天塌下来也跟她扯不上关系。
反正不论是谁,大不了回头问问陈启邦这位大佬,港圈的人他肯定知道。
宋明瑜提前就做过预案,毕竟她如今打交道的对象许多地位也挺高,对于这种特殊来宾要怎么安排,店里不可能毫无准备。
但郑嘉佑这人,港圈浪子,又是豪门出身,平时只是不屑,但真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点不差。
他一看宋明瑜的笑容客套中带着疏离,就知道刚刚这一套唱念做打对方并不感冒。
这不意外,在他心里宋明瑜本就是敢竖着眉毛怒斥厂长的女人,要是被这么一束花就打动了才奇怪。
他矜持地摆摆手:“不必搞特殊。”
他是来追女人的,又不是来利用身份吃霸王餐的!
他目光转向了排在第一位的那对男女。
这对男女显然是正在处对象,火锅店位置宽敞,又特别适合边吃边聊,完全是约会的不二之选。
等了许久,总算是等到火锅店开门的这对恋人喜笑颜开,正要往里头走,郑嘉佑施施然将人拦下。
“这个位置我要了。”
小情侣满头问号:“这是我们排来的,你想吃自己排队呀,干什么插队——”
郑嘉佑也不多说,随手就抽出一张外汇券。
小情侣的呼吸一下窒住了。
一百块……外汇券?!
换个座位?!
两人犹豫着正要松口,郑嘉佑又皱了皱眉头。
这么一点钱,他都不好意思出手,嫌弃那面值小,干脆又加了一张。
“换个位畀我。”
“好!”
小情侣其实听不懂这港城人说什么,但不影响两人一把把钱拿过来,就往旁边让,“您请,您先请!”
一个位置而已,再排就是了,这财神爷,一出手就是两百块——外汇券!
抵得上普通人两三个月工资了,关键是,一般人根本就搞不到这东西!
两人欢天喜地地重新排队去了,这两百块外汇券别说吃顿火锅了,两人都可以去友谊商店搬个电视机了!
现场群众一片哗然,郑嘉佑这才整了整衣服,“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宋总你亲自照顾?”
第100章 第 100 章 双更合一(发红包啦!……
“哇——”
“这人是港商吧, 这年头就港商这么财大气粗!”
“‘明瑜’的老板竟然还认识这么有钱的人物,平时一点看不出来啊,有钱就是好,还能让老板亲自作陪呢!”
无数目光嗖嗖地往宋明瑜这边瞧,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吃瓜八卦的——
还加一个神情骄矜, 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什么问题的郑嘉佑本人。
宋明瑜脸上的笑容差点有一瞬间维持不住。
真的有点尬。
实话说,这些话她没少在电视剧里听过。
可看电视剧的时候, 她是观众, 可以笑得前俯后仰——
真有人操着一口港味儿十足的蹩脚普通话对自己说这些话……
宋明瑜觉得自己脚趾头能抠出一套三室一厅来。
“抱歉,我——”
“先生您好,我是明瑜火锅店的店长, 很高兴为您服务——”
就在这时, 有人及时赶到。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把宋明瑜往后挡了挡。
却是匆匆赶来的夏娟。
她本来在店里指挥这群小店员。
尽管之前就上岗培训过, 但毕竟火锅店还是“明瑜”第一次涉足,服务流程上有点差别,有些地方要她亲自盯着。
正忙着呢, 盛凌冬却忽然找到了她。
把门口有个港城富少来店里的事儿和夏娟说了, 又带着一些担心。
“他好像是把明瑜当成服务员了, 拉着明瑜要她服务,我不是店里人,不太方便帮她解围, 夏阿姨您看……”
盛凌冬这话, 但凡冷静一点思考,都能发现里头的漏洞。
港城富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一屋子穿制服的服务员他不搭理, 偏偏要缠着一个穿得格格不入的宋明瑜?
而且“解围”这两个字就用得很巧,听上去就很像是那富少在找宋明瑜麻烦,现在就指望夏娟去帮忙。
但夏娟关心则乱,当场被绕了进去。
听到港商两个字,她本能地就有点紧张。
再一听到明瑜没休息好,夏娟心神就跟着乱了。
“那可怎么行!”
夏娟跟了宋明瑜这么久,对方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这一点,她是比谁都清楚。
哪怕被认错成服务员,以明瑜的性格,肯定也是直接把事儿揽在自己身上。
培训的时候也是这样,原则就是再怎么样也不能惹怒客人。
可是——
夏娟一下子就想到门口围得团团转的那些媒体。
她自认不是多么厉害的人,明瑜把火锅店的店长位置交给她,对她来说这份信任极为难得。
所以,夏娟绝对不允许开业第一天就出现对明瑜不好的新闻。
《明瑜火锅店开业太招笑,总经理竟被当成服务员真尴尬》
光是想想这个题目,夏娟就急得额头冒汗。
不行,绝对不行!
夏娟脸色越来越严肃,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港商不港商的了,谢过盛凌冬,赶紧就往外赶。
直接横插进宋明瑜和郑嘉佑两人中间。
趁着谁都还没反应过来,夏娟又一口气说下去:“您看咱们是想坐靠窗的卡座沙发,还是包厢?”
“……包厢吧。”
她问得太自然,郑嘉佑下意识给出了回答。
但话一出口,他就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那自称店长的中年妇女不等他继续说下去,手一招,立刻呼啦啦地涌过来好几个穿着火锅店制服的年轻小伙小妹。
“‘临江门’包厢,欢迎光临——”
……
宋明瑜被夏娟带着人给解了围。
店员们为了接待贵客堪称汹涌而至,把她给挡了个严严实实,宋明瑜这才获得了自由。
她是想开业这天热闹没错,可这热闹未免有点太超前了,根本不在她的预想范围内。
她从人群中溜开,但光看那台奔驰,宋明瑜就不能完全不管那位贵客。
她先是给港城那边通电话,没打通,转头又给南城饭店打电话。
还真打听到了这位富少爷的来历。
“他就是新世界地产郑生家的二少爷,在港城娱乐——咳咳,在圈子里还挺有名气。”
隔着电话,南城饭店总经理张怀多少还是顾忌到了宋明瑜的年龄,没细说所谓的“圈子”其实是鱼龙混杂的娱乐圈。
尤其是内地风气保守,那些港圈艳事绯闻还是不听的好。
他忽然想起来一点,“哦对了,他说起来也是你的老顾客了。”
“他就是顶套的客人——就是那个天天点小饭馆粤菜的人。”
放下电话,宋明瑜揉了揉太阳穴。
竟然是郑家人。
她不认识郑嘉佑这个名字,但姓郑,又是新世界老总之子,港圈著名豪门出身——
郑嘉佑是真的花孔雀,嗯,还是正儿八经可以把自己当孔雀打扮的那种富贵花孔雀!
怪不得他的出场会这么张扬,宋明瑜揉了揉太阳穴,这么一来,她还真不好把对方晾着。
不仅仅是对方身份的确高,更重要的是,人家是她的老顾客。
宋明瑜对谁都能硬下心肠,对老顾客却不能。
想来想去,恐怕她还是要亲自走一趟,至少陪同着说几句话,别让人感觉到了冷落轻慢。
但在此之前,她得先和盛凌冬说一声。
人家本是好意才来帮她忙,她总不能只顾着郑嘉佑那头,就把鼎力帮忙的盛凌冬给撂在一边。
宋明瑜丢下电话出门,转角处却不见熟悉身影。
她福至心灵推开后院院门,果然发现盛凌冬正坐在院中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冬!”宋明瑜吸了口气,走了过去,“刚刚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如果说刚刚那出大戏已经足够让宋明瑜尴尬。
那么,在盛凌冬面前华丽丽地被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送花,还口称“靓女”,一副浪子泡妹的口吻……
那这尴尬的程度,起码要往上翻十倍。
“今天实在是对不起,我——”
她说着,眼前一片淡金色闪过。
宋明瑜顿住话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那束花。
联想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更尴尬了,她赶紧把花给放在一边。
正要说话,盛凌冬先开口了:“没关系,今天开业,我本来也是帮你的忙,生意要紧,你忙你的就好。”
盛凌冬语气颇为关心,“你这会儿过来会不会不方便?你不用顾及我,还是店里的事情比较重要,不用担心我。”
他话说得温和,但宋明瑜宁愿他有点不高兴,甚至抱怨两句。
他现在这么善解人意,她反而更是觉得于心有愧。
今天是“明瑜”的火锅店开业,不是他盛凌冬的生意。
他完全是一片好心,大清早就到了店里,甚至她这个总经理都堪堪和他差不多时间到。
她呢?
一开始是惦记着陈冬青那边的情况,之后又忙着其他事儿,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能和他多说两句话,转眼又来了郑嘉佑这么个“程咬金”。
盛凌冬呢?
哪怕刚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完全被晾在一边,也一点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乖乖地自己回了后院来,一点没给她添麻烦不说,现在还主动让她别顾及他。
宋明瑜怎么可能不顾及他呢?
于公于私,盛凌冬都帮了她许多,今天还特地到店里来给她帮忙。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意要顾,可还是把她的事情放在了前面。
是,道理是这么说,朋友之间本就该彼此帮助,如果盛凌冬需要帮忙,宋明瑜觉得自己肯定也不会推辞。
可是做到盛凌冬这一步的又有几个?
她咬了咬唇,早就在脑海里整理明白的那些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轻飘飘一句“谢谢”,就把人撵走,哪有这样做朋友的道理?
偏偏盛凌冬还在轻声叫她:“明瑜?”
见她一直不说话,盛凌冬满脸担忧,“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愁,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又是这样,她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已经在考虑有没有什么能帮她的了。
好像只要她说一句需要,他就会毫不犹豫去做。
宋明瑜根本没意识到,盛凌冬是“别有所图”。
她才刚刚被行事高调,来历不详的港城富少郑嘉佑给吓了一跳。
这会儿听见盛凌冬包容又温和的声音,内心的愧疚越来越浓。
她上辈子性子独,这辈子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补偿,老天爷对她是格外慷慨。
就连交到的朋友对她也是掏心掏肺。
不能这样,宋明瑜,不能只有别人对你好,你也要对别人好啊。
宋明瑜深吸一口气:“没什么,我就是想说,我这边不忙,过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待在这里,等会咱们一起吃,就吃火锅。”
宋明瑜说着说着,思路也捋顺了。
“上回咱们在冬青那儿吃火锅遇到意外,今天没什么事儿,就当我补偿你一顿。”她停了一下,“年夜饭。”
盛凌冬的眸子亮了起来。
他知道宋明瑜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所以这番话,他的确是故意耍了心机。
但他想要的不多,如果明瑜会惦记到他哪怕一点点,之后还有机会约她出门,那就很好。
只是没想到,他这一招以退为进,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
明瑜刚刚明明犹豫了,可最后还是选择了他。
盛凌冬的心跳很快,脸上不动声色试探:“那刚刚那个贵客——”
“工作是很重要,但朋友对我也很重要。”宋明瑜说道,“我等会过去说几句就好。”
她把郑嘉佑是自家老顾客的事情说了,“估计就是因为这个,今天才特地过来祝我开张顺利。”
男人最懂男人,盛凌冬直觉那港城富少不像是这个意思。
不然以他的财力,大可以学港城风气,送上花篮庆祝开业,何必要大张旗鼓坐豪车来,就为了赠宋明瑜一束花?
他余光瞥一眼身边的花束,幽幽花香之中甚至还有一点香水香气。
这么骚包张扬的做法,倒像是在追喜欢的女孩儿。
若是换作之前,盛凌冬想到说什么自然会说什么,可如今嘛——
不好意思,无论是郑少,李少,还是王少,在他这里都只有一个代称。
竞争对手。
半路出家搞运输,坐揽物流和搬家两大业务,硬生生在码头啃下一块硬骨头的盛老板拥有很多美德。
唯一没有把心仪对象让给竞争对手的大度。
宋明瑜误会郑嘉佑今天来是出于老顾客的身份,他就推波助澜,加深这一层误会:“原来是这样,看来你和南城饭店那边的合作做得很顺利。”
宋明瑜笑了笑,他又轻轻叹息了一下:“可惜,我在粤省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粤菜我都没有尝过。”
“这有什么,你既然都在南城,你要是想吃粤菜,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做就是了。”
宋明瑜不觉有他,她还愧疚着呢。
“别说粤菜,其他菜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点。”
盛凌冬微微一笑,他好像知道要怎么为自己“争取”了。
“真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这都是小事,那你等等我,我等会就回来。”
完全不知道盛凌冬心理活动,宋明瑜还在思考,“我让夏阿姨在院子里给咱们单独安排一下,怎么样?”
她有她的考量,郑嘉佑在大堂那边,她肯定是不好让客人看见自己晾着他,和朋友俩吃饭。
那就干脆安排在后院,反正比起热热闹闹的前厅,后院正好安静,没人打扰。
隔着一堵墙,只隐约听见另一边厨房挥舞锅铲炒料,还有切菜备菜的声音。
“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咱们两个,聊天也方便。”
“就是有点委屈你了……”
只有,咱们,两个。
盛凌冬一点没觉得委屈。
他现在又有点感谢那位郑公子了。
要不是他突然搅局,他可不会和明瑜单独吃这一顿饭。
他唇角忍不住上挑,轻咳一声才忍下来:“嗯,我没关系的,不要影响你的事情就好。”
“那就好。”
宋明瑜这才松了口气,她高高兴兴地站起身来,“我去前面稍微说几句,面子上不要落下,等会就回来,等等我。”
别说几句话了,几个小时,盛凌冬觉得自己也不是等不起。
他今天的事儿都推了,就是为了陪着宋明瑜,她曾经开店的时候他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儿绊住,至少今天,他一整天都想陪在她身边。
“嗯,我等你。”
……
郑嘉佑几乎是被簇拥着给“送”进了包厢。
和明瑜酸辣粉总店相比,火锅店的店面更大,更加宽敞。
尤其肖春生当初为了和她打擂台,没少在风格上“山寨”。
如今山寨转了正,还帮宋明瑜省了不少麻烦,光是那一面落地的大镜子就不用她再费心费力去做。
火锅店这种地方,甚至比小吃店还要要求光线明亮,加上厅堂内宽敞、简洁的布置。
路过的人能看见里头热腾腾的锅子,能闻见里头不断传出来的火锅香气,这谁能不心动?
桌椅板凳也全部改成了火锅店的样式,宋明瑜按照几十年后火锅店的设计思路,不同座位之间用竹子做的半墙隔开。
竹子造价低,便宜好清洁,但隔开的半墙,又给客人一种隐私感,一桌人说说笑笑也不拘束。
包厢的设计是最精巧的,竹子做的隔断中间还嵌着磨砂玻璃屏风。
看起来空间更加宽敞了不说,上头炽光灯一打,玻璃上就水波粼粼的,别提多漂亮了。
明瑜火锅店的服务也是“明瑜”统一培训的,如今升任培训主管的毛小静在培训了好几轮员工之后,如今可谓是信手拈来。
宋明瑜还针对火锅店的服务特点做了改进,每个客人面前甚至还要放专门的热毛巾擦手。
在吃遍山珍海味,动辄进出米其林的郑嘉佑来说,这些东西并不稀奇,但谁叫这是宋明瑜的店呢?
就是啥也没有,他也能夸出朵花来,更别说无论从就餐环境,还是从服务上来说,至少在南城的确是首屈一指。
那在加了滤镜的郑二少眼里,就是力压港城米其林二星,天上有地上无的绝世好店了。
遗世明珠!
唯独一点缺憾,那就是“明珠”本人不在。
人声鼎沸,他刚还想回过头找一找宋明瑜的身影,可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哪里还找得见?
就在郑嘉佑颇为懊恼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声音。
“郑先生,久等了。”
郑嘉佑霍然抬起头来,宋明瑜正笑吟吟地走进包房。
不知道她低声和那铭牌上写着“店长”的中年妇女说了什么,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退到了一边。
“不好意思,刚刚有点事,郑先生点菜了吗,如果没有的话,要不要我先做一点推荐?”
她走近了。
空气中似乎还漂浮着他送那束花的香气。
暖光打在她身上,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庞越发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那双星星一样的眸子看了过来:“……郑先生?”
“咳咳!”
耳边响起管家阿诺的咳嗽声,郑嘉佑回过神来,颇有些懊恼。
怎么就失态了呢,他明明今天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只要在宋明瑜面前刷足了存在感就行!
不都说烈女怕缠郎么,只要他追女仔够殷勤,还没有他追不到的呢?
郑嘉佑定了定思绪:“你亲自点,我自然好。”
宋明瑜应了一声,一连报出了好几种菜,都是南城本地的特色菜,哪怕到几十年后也是最畅销的那几种。
黄喉、鸭肠、牙梗、豌豆尖……宋明瑜滔滔不绝,郑嘉佑听得心里打鼓。
这都是些什么,这些能吃?!
但面对宋明瑜,他自然是不可能说不要,郑嘉佑忽然想起他哥的话。
“内地保守,要和他们做生意,要令他们感到亲切,你是真心同他们要好。”
的确,别说内地做生意的,就连内地的靓女都和大哥说的一样保守。
香水玫瑰都打动不了靓女芳心。
郑嘉佑觉得自己虽然不是在做生意,但总归大差不差,左想右想,恐怕只有撒钱这条路是最不会错的。
宋明瑜开门做生意,他上门送钱,这总没问题吧!
郑嘉佑大手一挥:“你刚刚说的那些,全部都要!”
“全部?”宋明瑜压了压旁边正要记下来的服务员,有些犹豫,“郑先生,这份量恐怕有些多——”
“没关系,我——”郑嘉佑正想说吃不完就算了,话到嘴边赶紧收回来,“我不止一个人吃。”
“阿诺,还有你们几个,都过来坐下,陪我一起。”
保镖都是郑嘉佑大哥,郑嘉和派来保护弟弟的。
几人闻言都懵逼地看向管家阿诺,阿诺深吸了口气,明白这是他们几个被二少爷当成了“挡箭牌”。
能怎么办?谁叫大少爷让他跟着二少爷,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了。
“少爷叫你们坐,你们就坐。”
这下人是多了,一桌子坐得满满当当,郑嘉佑挑了挑眉毛:“这下你不担心了吧,写。”
最后一个字是跟记录的服务员说的,宋明瑜无奈地点点头,让身边这个姑娘把点菜单子给记下来。
其实她只是想让郑嘉佑先少点一些,但看这位大少爷脸上就恨不得写“我很有钱”的样子,她理智地把话咽了回去。
行吧,她可能是不太明白港圈人的想法,这倒也不关她事。
“那郑先生,锅底要什么辣度?”
郑嘉佑甩甩手,“你定啦,都行。”
宋明瑜又想沉默了,她发现自己刚刚的推测好像有点问题。
顶套的贵客,从来吃粤菜不肯点辣。
唯独一次,她只是在配料里下了一点点辣椒,饭店那边就打电话,说客人觉得有点辣。
郑嘉佑却跟她说随意,这……宋明瑜谨慎地问道:“郑先生,你吃得了辣吗,如果不行的话,试试鸳鸯锅?”
南城本地分微辣、中辣和特辣,宋明瑜还是先一步把鸳鸯锅也安排上了。
清汤对外地人友好,而且多一种锅底选择,也可能多一些客源。
对这事儿最熟悉的就是阿诺,平时兄弟俩点粤菜配送就是他负责在联络。
郑嘉佑是个不折不扣的港城胃,一点吃不了辣。
可他刚要说话,郑嘉佑就是一记眼刀,摆明了是不让他说。
男人不能说不行!
这么重要的场合,他坚决不能让宋明瑜看扁:“点解唔得?我都能吃——要特辣!”【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