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芷那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为何选择借他的身份行事?”
易云微微顿首,目光沉静地掠过前方如林般矗立的、承载着人族过往荣光的玉石柱:
“嗯,毕竟他顶着‘道门圣子’的名头呢,这个身份正好。”
现在我这张脸吧...
他略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瞥向远处那座属于他自己的、巍峨挺拔的雕像,语气带上了一丝无奈的自嘲,
“至于我这张脸……实在是扎眼了些,最近太过招摇了,一旦真容显露,恐怕瞬间就会引来无数注视,反而麻烦。”
他掂量着手中那块色泽古朴、纹理温润的木制令牌,嘴角噙着一抹既锐利又自嘲的笑意:
“他倒好,这道门将他藏得严严实实,真正识得‘道门圣子’真面目的人,近几十年内怕是寥寥无几。
用他的身份,正好可以低调行事,暗中探访。顺便嘛,”他轻笑一声,
“也算帮他这位圣子扬扬名?”
“毕竟,”易云的语气重了几分,“他可是道门正统认定的、承载着未来重任的‘道门圣子’啊!”
提及此事,他摇了摇头,难掩一丝惋惜:
“可惜,‘无缺’这名号……”
他顿了顿,似乎这个由道门前辈“老白”钦赐、寓意圆满无暇的道号此刻尤为刺耳,
“他在这圣堂之下,已然枯坐了整整七年!只因当初……”
易云没有完全说下去,但那关键的转折点他心知肚明,
正是那年论道演武之时,当自己催动火灵珠之力显现于世,这位被寄予厚望的道门圣子,眼中那属于道心的明澈光华便骤然熄灭,随即颓然认输,自此困守此地,道心蒙尘。
说好的道家清净无为,推崇道心清明,但,这位无缺道长,已然道心有缺。
只是,易云掌握的这一门神技、以及契约的火灵珠,本身也是从圣堂中初代天尊的传承柱上领悟和感知到的,大家公平参悟,无缺自己也并没有领悟这秘术。
或许,这就是无缺道长,道心破碎的根源吧,毕竟他本身道门给予厚望的存在。
但,既然他自己说想开了,那易云,也就不再去劝他。
劝诫的话,这七年来说得够多了。
当下,有远比解开一人心结更要紧的危机迫在眉睫。
“眼下当务之急,必须先确认王宫内的情形。”
易云神色恢复凝重,思路清晰起来,
“若陛下无恙,须即刻示警神武军戒备魔踪。紧接着,必须火速赶往热荒沙漠。”
他的声音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天工一族的事,不能再等了。”
------------------
-皇宫-
此刻的中州皇宫,虽已夜深,却依旧灯烛煌煌,亮如白昼。
持续了一个多月的紧张与不眠,仿佛已成为这里的常态。
辉煌的金殿被挪作他用,庄严肃穆的朝堂已不复往昔。
高大宽广的宫殿内,景象令人瞠目结舌。
珍贵的紫檀木书架被推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的狼藉,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书籍、竹简、卷轴、甚至残破的羊皮古图,堆叠在一起。
它们如同风暴席卷后的残骸,铺满了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淹没了巨大的廊柱基座。
珍贵的灵玉、散发着宝光的异兽材料、镶嵌着大颗珍珠宝石的器物...
这些原本应该被妥善保管在秘库的皇家珍藏,此刻也如同普通杂物般被粗暴地堆放在书卷海洋之中,蒙上了一层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特有的旧墨气味、金丝楠木书架散发的淡香,还混杂着疲惫的体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感。
人影在书山的褶皱间晃动。
一群身着各色官袍的大臣们,早已丢掉了平日的官威与仪态。
他们或伏在案几上,像挖矿般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疯狂翻检;
或直接席地而坐,将厚重典籍摊开在膝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飞速扫过每一个模糊的字迹;
有的甚至抓着发髻,对着晦涩难懂的古籍咒骂出声。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急迫与疲惫,仿佛要在沙漏流尽前,从这片文字的海洋里捞出唯一的希望之针。
另一波身影则如沉默的礁石散落在宫殿的关键位置。
他们肃立着,手持长戟或腰挎宝刀,身披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玄色重甲,正是拱卫皇权的玄甲禁军。
他们如同雕塑,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书卷中忙碌的大臣们,以及每一个出入的角落,将整个“书库”严密监控。
另一些禁军士兵则负责搬运,沉重的典籍在他们手中像砖石一样来回传递,动作利落却面无表情,只显露出被长时间高压任务催逼出的麻木。
宫殿上首位置,靠近曾经安放龙椅的高台(龙椅早已被推到角落盖上了绸布),站着两个身份最高、也最为焦虑的人。
白发苍苍、身着深紫色滚金边史官袍的老者,正是负责记录国史、掌管典籍的太史令。
他身旁,稍显年轻却同样面色铁青、穿着赭红色主簿官服的,便是当值的史官。
两人俱是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干裂的嘴唇紧抿着,布满褶皱的手用力拄着一根临时充作拐杖的木杖。
他们同样紧锁着眉头,眼神死死盯在那不断翻动却毫无所获的书山上,脚下未曾挪动半分,显然已是多日未曾合眼,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
就在这诡异繁忙如同末日藏书阁的景象中,一名玄甲卫快步穿过书卷的障碍,走到史官身边,低声禀报:
“大人,宫外有访客,自称道门圣子‘无缺’,求见。”
沉浸在无边焦虑和沉重压力中的史官,此刻哪有心情应酬?他猛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充满了烦躁的火气:
“道门圣子?!什么时候了!道门还来添什么乱?!不见!没空!”他挥手像驱赶苍蝇,语气粗暴而决绝,恨不得把眼前所有人都赶走。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
一个身着朴素青灰道袍的身影,竟已无声无息地穿过重重书堆与守卫的间隙,步入这混乱的朝堂中央。
正是易云伪装的“无缺道长”。
他的目光平静如古井,扫过眼前这堪称奇景的“书山经海”,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
看来刘福和老兵所言的“掘地三尺找东西”,非但并非夸张,甚至可能还说轻了!
这阵仗,像要把整个中州的历史和宝藏都翻过来砸碎揉烂!
面对无数投来的、混杂着惊愕、不耐与审视的视线,易云神色自若,单掌立于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道门稽首礼,声音清朗平和,在这嘈杂环境中却异常清晰:
“无量天尊。贫道无缺,腆为道门当代圣子,冒昧造访,拜见诸位大人。”
史官被对方这“擅闯”气得胸口起伏,脸上最后一点耐心也消失殆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听到了!都说不见!你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立刻走!别在这里碍事!”他指着大门的方向。
易云依旧神情恬淡,仿佛没感受到那滔天的怒气,嘴角甚至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清净无为的笑意:
“大人息怒。
贫道此来并无恶意,只是见城中宵禁月余,百姓惶惶不安。我道门心怀慈悲,亦有济世之能,观此宫城异状,”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满地书卷珍宝,
“不知各位大人是否遇棘手之事?贫道虽力薄,或可略尽绵力,为朝廷分忧?”
这话说得客气委婉,试探的意味却极浓。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目光深沉如古井的太史令闻言,浑浊的老眼中陡然爆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精光,紧紧锁住易云:
“哼!道门圣子?”
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苍老却带着威压,“怎么,你道门也想插手朝廷机要,干预这皇室内务不成?”
他刻意将问题拔高到干政的程度,语气充满怀疑和戒备。
易云从容不迫地微微摇头:
“太史令言重了。
‘插手’二字,贫道万万不敢当。
道门乃方外清修之地,历来只问苍生疾苦,不问朝堂权力。只是中州乃我人族根本,城中纷扰既起,波及万民。
贫道只是想,若有能力所及之处,或能为国王陛下稍稍分忧,解此困厄而已。”
一提到“国王”二字,史官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像是被狠狠戳中了最敏感的神经。
他甚至没等太史令再次开口,就抢前一步,声音嘶哑,斩钉截铁地挥手驱赶:
“陛下的事自有朝廷大臣操心!
用不着你们道门多事!你道门的心意我们知道了,现在!立刻!退下!”
最后的语气已经是毫不掩饰的命令,带着禁军都为之侧目的森然。
易云面对这毫不客气的逐客令,面色丝毫不变,依旧带着那副温和无争的表情。
他没有再争辩,只是再次轻施一礼:
“既如此,贫道告退。”
在转身的刹那,他那清澈的目光飞快而细致地将大殿内几乎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些堆积的珍宝和古籍的特殊位置,都迅速“扫视”了一遍,如同最精密的留影法阵,将所有异状尽收眼底。
然后,他不再有丝毫停留,青色道袍微扬,飘然转身,向着那扇布满铜钉的巨大宫门走去。
身后,依旧是那淹没在绝望书海中的焦躁人群和冰冷守卫构成的荒诞图景。
这看似平静的退场之下,暗流已然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