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咱错了吗？“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惊起梁间几只沉睡的寒鸦。朱元璋望着殿外萧瑟的景象，浑浊的双眼泛起一丝泪光。二十年前，当他力排众议推行分封制时，朝堂上的反对声如潮水般汹涌。那些迂腐的言官们，手持笏板，言辞激烈，说什么“分封制已消亡千年，重行此制乃是倒行逆施“。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勃然大怒，龙颜震怒，毫不犹豫地下令将为首的谏官杖毙，鲜血染红了奉天殿的青砖。
随后，他亲自颁布《分封诸王诏令》，那铿锵有力的文字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册封诸王的仪式上，他看着膝下一个个英姿勃发的儿子，满心都是期许。他谆谆告诫他们要团结一心，勤民奉天，修身养性，永为大明藩辅。在他的设想中，皇帝一脉与藩王相辅相成，就像坚固的城墙，共同守护着大明的万里江山。
然而，历史的教训如同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当年汉朝的七国之乱，一直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但他固执地认为，那场祸乱的根源并非在于分封制本身，而是天子薄情寡恩，不知敦睦九族。轻则剥夺诸侯土地，重则兵戎相见，这才逼得藩王们铤而走险。因此，他对太子朱标倾注了无数心血，反复教导他要善待兄弟，以亲情维系皇室的团结。即便在朱标英年早逝后，他又将这份期望寄托在皇太孙朱允炆身上，耳提面命，希望他能延续这份手足之情。
可是现实却残酷地击碎了他的幻想。朱允炆登基后，在齐泰、黄子澄等大臣的怂恿下，迫不及待地开始削藩。周王朱橚被废为庶人，流放云南；代王朱桂被软禁在大同；湘王朱柏不堪受辱，举家自焚......这些消息传来，如同一记记重锤，敲打着朱元璋已经千疮百孔的心。看着曾经寄予厚望的孙儿，用如此刻薄的手段对待自己的亲叔叔们，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汉朝景帝的影子。
而那些藩王们，又何尝不是他精心培养的结果？多年来，他让儿子们在中都凤阳、军事重镇临清等地练兵，让他们跟随徐达、蓝玉等名将参与讨伐北元的战事。他亲自教导他们排兵布阵，看着他们从稚嫩的少年成长为手握重兵的藩王。如今，朱允炆的激进削藩，无疑是将这些如狼似虎的藩王逼上绝路。尤其是燕王朱棣，多年来在北方抵御蒙古，麾下精兵强将无数，又怎能甘心束手就擒？
想到这里，朱元璋不禁悲从中来。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扶着龙椅的扶手，在大殿里来回踱步。脚下的金砖冰凉刺骨，一如他此刻的心。“咱真的错了吗？“他再次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迷茫与悔恨。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朱允熥缓步上前。他看着祖父佝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从一个重视亲情的老人角度来看，朱元璋希望亲族和睦、共享富贵的初衷并没有错。但作为大明的开国皇帝，他推行的分封制，却在无形中埋下了祸根。藩王们拥兵自重，尾大不掉，对皇权构成了巨大威胁。
“皇爷爷，您算过一笔账没有？“朱允熥轻声问道。
朱元璋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眼神里满是疲惫与疑惑，声音沙哑地说：“算账？咱正在反思这国策到底错在哪里，你突然提算账作甚？“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展开后恭敬地呈上前去：“孙儿说的，是大明藩王的账。您定下的《皇明祖训》规定，朝廷要对各地藩王及其子孙世代赡养。您可曾想过，若大明延续两百年，到那时我朝宗室人口会有多少？“
见朱元璋露出思索的神情，朱允熥继续说道：“就拿亲王来说，每位亲王可封十位郡王，郡王又可封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以此类推，代代繁衍。孙儿曾仔细推算过，若按此制度，不出两百年，我大明朱姓宗室人口将不下百万之数！“
“百万？“朱元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苍老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朱允熥指着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继续分析：“而且，这些宗室子弟无需劳作，一切开支都由朝廷承担。到那时，光是供养宗室的开支，就足以拖垮整个国家。“他顿了顿，看着祖父布满皱纹的脸，“皇爷爷，您定下的祖训，看似是优待宗室，实则......“
朱元璋无力地跌坐在龙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殿顶的蟠龙藻井。朱允熥没有说完的话，他已然明白。自己当初为了让子孙永享富贵，制定的祖训，如今看来，竟像是一条“养猪之策“。那些被圈养起来的宗室子弟，不仅无法为国家出力，反而会成为沉重的负担。
暮色渐浓，奉天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朱元璋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心中涌起无尽的悔恨与无奈。他一生南征北战，建立大明，自以为算无遗策，却在这件事上铸成大错。分封制的弊端，就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如今已经开始生根发芽，而他，却再也无力回天。
南京城的冬夜裹挟着刺骨的寒气，文华殿内的铜炉炭火噼啪作响，却驱散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朱元璋枯槁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案头泛黄的《皇明祖训》，羊皮封面上“祖训昭昭，永世遵行“八个朱砂大字，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朱允熥跪在冰凉的金砖上，看着祖父深陷的眼窝里跳动的烛影，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皇爷爷，洪武十五年定下的藩王俸禄规制，您可还记得？“朱允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细微的回响。他缓缓展开一卷密密麻麻的竹简，指尖划过刻痕深刻的文字，“亲王岁禄万石，郡王两千石，郡王嫡子封镇国将军，赐田六十顷，公主郡主皆有定额禄米......“说到此处，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目光扫过朱元璋骤然紧绷的下颌线。
殿外的北风突然呼啸起来，卷着枯叶拍打着雕花窗棂。朱元璋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泛起血丝。他当然记得——那是他亲手定下的制度，彼时他站在奉天殿的龙椅前，看着阶下跪拜的皇子皇孙们，满心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豪情。可此刻听着孙儿逐条念出的数字，那些曾经象征着皇恩浩荡的赏赐，突然变得如千斤重担般压在胸口。
“二百年后......“朱允熥加重了语气，竹简在掌心被捏得咯咯作响，“按每代宗室人口三倍递增计算，单是朱姓皇族每年需消耗的禄米，就将达到三百万石！“他抬头望向祖父骤然惨白的脸，继续说道：“而依户部最新奏报，如今全国税粮丰年不过两百万石。就算两百年间耕地倍增、水利大兴，赋税收入至多增至二百五十万石......“
铜炉里的炭火突然爆开一朵火星，惊得朱元璋猛地抓住龙椅扶手。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仿佛看到了一幅骇人的画面：成群结队的朱姓宗室子弟，身着华服却面黄肌瘦，在荒芜的田野上如饿狼般撕扯着百姓的口粮。“他们会......“苍老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会绕过朝廷，直接从百姓手里抢......“
朱允熥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正是如此！当年皇爷爷立下祖训，本是要藩王与帝室互为表里，可如今这制度却成了催命符！宗室人口膨胀如滚雪球，朝廷养不起，地方供不了，最终只能逼得百姓揭竿而起！“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着炽热的光，“您一生南征北战，不就是为了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可如今......“
“够了！“朱元璋突然暴喝一声，震得案头的青铜香炉都晃了晃。他扶着龙椅艰难起身，苍老的脊背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佝偻阴影。二十年前那个在战场上纵横捭阖的铁血帝王，此刻却像被抽去了脊梁，每走一步都仿佛要耗尽全身力气。“咱......咱竟成了千古罪人......“他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祖训封皮，突然用力将其摔在地上。
羊皮封面裂开的脆响在殿内回荡。朱允熥屏住呼吸，看着祖父踉跄着扶住立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从今日起，《皇明祖训》......作废！“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你想如何处置藩王，不必再来问咱......“
北风卷着雪粒从窗缝钻进来，落在摔碎的祖训上。朱允熥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却强压下激动，再次叩首：“孙儿明白，定会先礼后兵。“他抬起头时，烛光映得眼底一片猩红，“但那些执迷不悟的叔叔们，孙儿也绝不会手软。“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看着这个酷似朱标的孙儿。曾经他以为，只要用亲情和祖训就能维系住朱明江山，可此刻才明白，权力的诱惑足以让血脉亲情化为齑粉。“你以为一纸诏书就能解决？“他苍凉地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苦涩，“咱的那些儿子们，哪个不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他们早就不是当年跪在跟前喊父皇的孩童了......“
朱允熥挺直腰板，铠甲上的龙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孙儿早有准备！“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卷泛黄的舆图展开，指尖重重戳在北方边境，“燕、宁、辽三王麾下精兵二十万，看似势大，实则后勤全靠朝廷。孙儿已暗中在运河沿线布下粮道，只要掐断补给......“
“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朱元璋打断他的话，浑浊的目光穿透雕花窗棂，望向漆黑的夜空。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坎上。“朱棣那小子，在北平经营十余年，麾下铁骑能在雪地日行三百里。还有宁王的朵颜三卫......“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血丝。
朱允熥看着祖父剧烈起伏的后背，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洪武大帝，真的老了。“皇爷爷放心，孙儿已命工部日夜赶制火器，神机营扩充至五万人。“他的声音坚定起来，“就算藩王们联手反叛，孙儿也有信心一战定乾坤！“
铜炉里的炭火渐渐黯淡，殿内温度骤降。朱元璋缓缓走到窗边，哈出的白气在窗纸上凝成霜花。他望着宫墙外零星的灯火，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去吧。“他挥了挥手，苍老的声音里带着解脱与疲惫，“这江山......终究是要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
朱允熥退出殿外时，漫天大雪正纷纷扬扬地落下。他仰起头，任由雪花落在滚烫的脸上。掌心的舆图被捏得发皱，上面用朱砂标记的战略部署在雪光中格外刺目。“暴兵，发展......“他低声呢喃，腰间的佩刀随着步伐轻响，“叔叔们，可别怪侄儿心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华殿内，朱元璋拾起散落的祖训残页，就着烛火一张张点燃。跳跃的火苗将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羊皮纸燃烧的焦糊味弥漫开来，仿佛在祭奠一个时代的终结。当最后一页祖训化为灰烬，他望着空荡荡的掌心，突然想起年轻时在濠州讨饭的日子。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竟会在子孙手中走向如此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