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姜庭
姜真使了些法子, 将伏虺带进了宫中,托宫里的太医来看了他的伤势。
太医和她相熟,给伏虺看了看, 伏虺脸上染血的绷带被取下来, 露出一双空洞的灰色眼睛, 颜色很浅,看不到神光,是真的瞎了。
摇摇头道:“伤是皮外伤,敷药就好了,这眼睛是天生的, 治不了,身子骨也太弱, 经络运行晦涩, 要好生休养, 不然寿数有碍。”
他说得委婉, 姜真听得明白, 这人应当没几年好活了。
看来他修道也修得不精, 救不了自己的命。
等太医走了,她才问伏虺:“你身体一直这样吗?”
“一直?”
伏虺思忖片刻, 温吞道:“应该吧。”
她对伏虺的病情好奇的程度有限,淡淡对他说道:“你先喝药吧, 之后住偏殿里不要出来,被人碰见你我都好不了。”
伏虺点点头,她接着道。
“…… 等封家的事有了结果, 我会安排你离开。”
他听着她说话, 提到封家,脸上情绪浮动不大。
姜真问道:“你不关心封家现在如何吗?”
“我忧心于事无补。”伏虺说道:“你很关心封家。”
“你既然都跟着我进了宫, 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姜真没有看他,视线望向窗外,指尖揉着太阳xue。
“你是长宁长公主。”
伏虺咳了两声:“封离是殿下的未婚夫,皇帝却毫不留情地将封家治罪,看来并不在乎殿下颜面。”
“……”
姜真皱眉:“不用你说。”
“殿下劝我远离封家是非之地,为何自己又要蹚这趟浑水?”伏虺淡淡说道。
姜真冷睨他:“封家忠义之家,门风清廉,从没犯过大错,如今骤然下狱,是有人在背后恶意撺掇,未尝没有挽回的余地。”
她不好在陌生人面前直言是皇帝荒唐。
她知道父皇糊涂,却不知道他能糊涂到这种地步。
封老爷子是当世名将,为南燕立下汗马功劳,守住了边界,为人清正,如今已经英雄迟暮,对皇位产生不了什么威胁,又对南燕忠心耿耿,杀了封家,一定会失了民心。
这样简单的道理,连她都懂,皇帝却不懂。
封家倒了,只会给南燕本就茍延残喘的命数添了一把火。
姜真侧脸,对伏虺说道:“你下去吧。”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冷凝,含着威胁,和她温柔的外表截然不同:“不要离开我的宫殿,也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好好养你的伤。”
伏虺应了一声,撑着病骨,缓缓退下了。
她收回目光,看着屋外的落叶:“母后呢?”
屋内的侍女连忙说道:“皇后娘娘在与青夫人说话呢,想必还不知道殿下回宫。”
青夫人就是当朝左相的夫人,因为身有诰命食邑,又是当朝皇后的妹妹,身份高贵,大家便以她出嫁前的名字,叫她青夫人。
她匆匆回宫,没有通知任何人,母亲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姜真知道母亲心里对青夫人一直有不满,关系也只是表面上还说得过去,不知她召青夫人在说些什么话。
她总觉得不对,她和封离的婚期就快近了,几月前母亲突然提出要她去城外一处地方静修,为她成婚祈福。
这真的是巧合吗?
姜真还在琢磨,侍女却扑通一声跪下,语气慌张喊道:“殿下。”
她回过头,来人掀开门口挂的帘子,一位欣长的少年侧身走进来。
少年眉秀目炬,完全无视跪了一地的下人,语气有些期期的:“阿姐。”
他年纪还处在变声的尾端,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姜庭长得很快,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长发束起,编了两根小辫子,垂在两边,束起的头发总是带着点黄色,发尾有些干枯,可能是小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他长得和姜真完全不像,脸色苍白,像是长年没见过光。奇骨贯顶,鼻梁挺直,眼型细长,一边脸戴着眼罩,遮住了他那一只与众不同的重瞳。
不久前才下了大雨,温度骤降,他却穿得不多,只着了一身绣金边的黑色劲装,脚踏长靴,整个人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剑。
姜庭还未及冠,但有自己的住所,来得这么快,怕是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
姜真既觉得他把她盯得太紧了,这么大的孩子,不该这么黏人,又确实有些想他,于是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姜庭头发很硬,根根分明的,他稍稍弯下腰,低下头任由她抚摸他的脑袋,温顺地说道:“阿姐是想我了,才这么快回来。”
姜真看他丝毫不提封家的事情,伸手揪了下他耳朵。
他轻声嘶气,被姜真扯着走了几步,才撇了撇嘴,散漫地、压着语气开口:“你知道了啊。”
“为什么不说?”姜真看着他的露出来的那只眼睛,里头黑沉沉的。
她离开京城后,姜庭每隔几天都会给她写信,直到前日,姜庭给她寄来的信上,都没有提过任何有关京城大变的事情。
姜庭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我只是不想让你在外心情不好……”
姜真心里涌上一股无力感:“你知道封家倒了,意味着什么吗?”
“士人、清流早就对父皇积怨已久。”
少年声音哑哑的,虽然因为年纪尚小,身材还有些瘦削,但说话时气势已经不让他人:“也许这件事会成为他们发难的理由。”
姜真说道:“你知道。”
“是。”姜庭虽然戴着眼罩,但依然难掩俊秀出挑,笑眯眯的:“阿姐,在根基摇摇欲倒的房子上加固没有意义,反正都是要倒的,不如推翻重建。”
“你说得容易。”
姜真早就在他进来时屏退了下人,也不怕他这话传出去,声音艰涩:“一推一建看似容易,每一块砖,都要人用命来砌。”
“人总是要死的。”姜庭抱胸:“对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死于买不起的米、服不完的徭役和死于战乱有什么区别吗?”
“你!”姜真轻轻打了下他脸,他不以为然,还把另一边脸凑过来,朝姜真吐了吐舌头。
姜真说道:“你不要乱来。”
至少,不能做第一个乱来的人。
她想。
姜庭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含糊地嗯了两声,抱着她胳膊,嘴角微沉:“姐姐,你回来得也正好,去和那个姓封的把婚约退了吧——早知道他是个废物,现在下了狱,只会连累你。”
姜真没有回答他的话,掐了掐他的脸:“封家现在情况怎么样?”
“父皇……发了大火。”姜庭靠在她肩膀上,漫不经心地,像是在说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语气甚至还有些轻蔑:“给封家扣谋反帽子的是清水吴家,不过吴家也是个表面幌子。最重要的是,他信了,封家的老爷子已经被当众斩首,其余族人押在诏狱,想必这几日就要处理了。”
姜真迟疑了片刻,却出乎姜庭意料地,先问道:“封瑶被关在哪里了?”
封瑶是封家的小女儿,是封离的亲妹妹,性格有些任性,和唐姝平时玩得好些,姜真和她平时相处不多。
女眷在这种无妄之灾里总是更容易受到不应该受到的伤害,封瑶还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宝贝,姜真心里有些不妙。
姜庭对封家的状况了如指掌,闻言眯了眯眼:“她在封家下狱那天就自尽了。”
他没有再多说,姜真阖上眼。
姜庭看着她,眼神慢慢冷凝:“阿姐,你会退婚的,对吧。”
姜真闻言,将他额头一点点推开,声音沉静如水:“我是为了继续履行这个婚约,才回来的。”
姜庭闻言,呆愣在原地,突然眼眶红了一圈,二话不说扑到她怀里,紧紧抱住她,泫然欲泣道:“你自己都难保,还想保住他?”
姜真拍了拍他的肩,温声安抚他:“我有我的办法。”
“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姐。”
姜庭的声线还带着哭腔,在姜真看不到的地方,苍白俊美的脸上嘴唇抿得笔直,眼底闪动着森寒的光:“父皇几乎杀了他全家,你帮他,他未必会领你的情。”
“我知道。”姜真淡淡道:“我做事不是为了让他领情。”
她一边想着办法,一边轻声与姜庭说道:“天下无行则不信,你知道父皇已经失了人心,但你不能。”
“你回去吧,我会和母亲谈谈的。”
姜庭眼珠子动了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缀上笑意:“你可最好不要和母亲说。”
“……为什么?”姜真蹙眉,母亲多愁善感,不大管事,除了她的婚事,也不在乎她和姜庭的生活。
姜庭说得如此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姜庭笑起来,说道:“她现在可是整个皇宫里,最不希望你和封离成婚的人,姐姐,你还是不要动她的肝火了。”
姜真浅浅摇头,姜庭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她的决定,不满地哼了一声,被她推着往门外走。
“回去吧。”姜真赶他,用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知道父皇最多疑,别让他注意到你。”
姜庭说道:“知道了。”
他从门槛上跨过去,又回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阿姐,我来的时候,看到你宫里的树上,停着一只好大的鸟,是你养的吗。”
姜真莫名其妙:“什么鸟?”
她从没养过鸟。
宫里会按时捕捉野鸟,免得惊扰贵人,因此很少能看到鸟类,姜庭才问她,是不是她带回来的。
姜庭看了眼四周,没有看见刚刚看见的那只鸟:“一只有我手臂那么长的,浑身纯白色,连没有一丝杂毛都没有的鸟。”
他撇了撇嘴:“我真的看见了。”
“可能是你看错了别的东西。”姜真说道。
她显然不信,姜庭也没放在心上,走了几步,鼻翼微动,又折返回来:“姐姐,你没带别人回来吧?”
姜真想了想,说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