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骸骨
封离安安静静地跪着, 脸上面无表情,习惯性地捏紧了剑柄,浅金的眸子里, 戾气涌动。
持清将纸兔子收到袖中, 尽管他就站在封离的身边, 声音却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还有些沉沉的回音,刺着他的脊骨。
剑柄上冰冷的纹路硌进了他的手心,他恍然回过神来,剑身折射出他近乎残忍的表情。
封离比自己想象中平静。
但这份平静, 就像滚烫的地面,炙烤着他的骨血, 火烧火燎, 让他窒息煎熬。
天道的气运, 是他诞生的根本, 如果不是这份气运, 他有千万种可能死在人间, 死在仙界,持清都不会帮他一分。
如果将他周围的一切都比作筹码, 气运无疑是他身上最大的筹码,几乎和他的性命挂勾。
他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更强大,更无所拘束。
他的欲求,他的野心, 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他要姜真, 也只有拥有,才有意义。
封离温顺地低着头, 那份决然便裂开了几分痕迹:“我……”
持清侧过脸,没有理会他说了什么:“你不会。”
封离慢慢合上眼,默然不语,默认了他的说法。
“回去吧。”
持清站在逆光之中,面容俊美凝肃,冷淡得一如往昔:“她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
封离眼里凝成一股极淡的讥意,转瞬又化得尽了,起身之前,仍是忍不住说道:“我管不了她,尊君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干涉她的事情?”
把姜真从他身边带走,又阻拦他带回她。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姜真不可能对持清有任何别的意思,天央台那次,不过是她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罢了。持清却像是得了鸡毛令牌,借着这件事光明正大地插手他和姜真之间。
“她不是你的东西。”持清声音疏离,唇角的笑容淡然嘲弄,不带温度:“更不是我的。”
“这是我和她的事情。”
“你一厢情愿。”持清懒散地回眸望他:“她愿意吗?”
“尊君既然不愿意帮忙。”
封离仿佛心尖被刺了一下,冷声道:“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
方氏的地盘,虽然冷得不行,但比仙庭睡起来安心多了。
姜真觉得,也许是因为这里更有人气,更像人间。
千万年的南海石英,即使能增进修为,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裨益,只是单纯的冷而已,普通的木梁画柱,反而让她觉得熟悉。
方氏的主宅,是和人间差不多的合院,回形构造,主楼差不多有三层,窗棂上涂着黑漆,每扇窗前,都挂着白纱,被冰霜紧覆,看上去有些沉肃。
因为诸敝州的低温,院落内也没什么景致,只是些荒草黑石、灌木黄泥,天井处有一方很深的方形池子,水面没有冻结,但是漂浮着些许冰碴。
主宅里人不多,来来往往的,神色也都很是正经,和方佳伶这放肆的模样不同。
方佳伶和她说过,因为天道的压制,方氏血脉日渐凋零,所以看起来人丁不旺。
姜真若有所思:“为什么诸敝州内的建筑,和人间这么相似,是因为天隙吗?”
方佳伶走在她身边:“诸敝州的天隙,出现的时间也不长,但在此之前,这里一直是人间离仙界最近的地方。”
他压低声音:“通过某种手段穿越仙凡屏障的人、从天隙上来的人、在仙庭犯事的罪人,藏身的首选之地,都是诸敝州。”
因为这里地广人稀,环境又恶劣,很少被探查,唯一管事的方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些人的影响之下,才有了九州独一份的诸敝州。
“你昨晚睡的不好。”
方佳伶瞥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说道:“晚上冷?”
“不……”姜真懵懵,有个阿婆听了方佳伶的吩咐,给她拿了两大床棉褥,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我睡得挺好。”
方佳伶低下头看她,长长的睫毛几乎贴到她脸上,语气奇怪:肆儿儿二吾九幺四七“你睡得好,眼睛底下怎么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姜真不信,当即蹲在天井底下,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她的影子,没方佳伶说得那么夸张,但确实能看得出眼下的青黑,她神色一动,脸上的倦意便显得更加明显了。
姜真眯了眯眼:“我昨晚很早就睡了。”
“那就是做噩梦了?”方佳伶的头从她身后探出来,尖尖的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手从身边穿过,指尖点在她的倒影上,荡开一圈圈水波,水面里倒映出来两人的面容都是糊的。
他说做噩梦,姜真倒是想起来一点,她在仙庭时,也做过噩梦,只是不记得内容了,现在大抵也是如此,这噩梦代表着什么?
她想得出神,竟然没有注意方佳伶的动作。
“少主。”仆从拘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仙庭那边的青鸟,今早已经来了十几只了。”
“哦。”方佳伶似笑非笑地支在姜真头上:“他急了。”
姜真回过神,手肘抵开他:“谁?”
“你的老情人呀。”他忽然前倾,贴近她的脸,声音轻柔又充满戏弄。
姜真懒得理他,推着他往外走:“现在就去天隙吧,我在这里也是给你添麻烦。”
“这么怕他?”方佳伶说道:“就算他真的愿意放弃仙界的事务亲自来诸敝州抓你,我也不怕他。”
他勾了勾指尖,反手抓住那团瑟缩的异界神魂。
姜真望了眼天际,天空上面漂浮着浅淡的风痕,那是罡气的痕迹:“他身上既然有一部分天道气运,你何必和他对上。”
凡间有言曰,顺势而为。
方佳伶难得神情沉静,青黑色的瞳孔里,露出些矜傲之色,声音清冽:“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他对上的。你也看到了……方氏一代比一代更加凋零,明明已经限制了我们的繁衍,死亡却还是如影随形,气运的流逝无声无息,即使没有上一世的事情,鲛族也延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世间的气运,全都汇集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本来就是不对的。”
“我想要救我的家。”
方佳伶声音阴鸷下来:“这儿虽然是个破地方,但也是我的地盘。天道、封离都是我的敌人,送你离开之后,我就会去找能够剥离天道气运的方法,杀了他。”
天道被他说得难堪,低声在姜真脑子里嘟囔:“又不是我要把气运给他们,这世界生来就是这样的。”
姜真心里感叹方佳伶的勇气,也认同他的观点。
把气运一分为二,放在某个人身上。
这差不多就等于,这个世界只是在围着这两个人转,除此之外的一切,似乎都不重要。
但真的不重要吗?
姜真是那个“不重要”,所以她觉得重要。
“走吧。”方佳伶对她伸手,他的手清隽修长,指节因为持剑有些凸出:“我送你回家。”
姜真回过神,牵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轻轻一笑,眼眸温润。
“你那个弟弟一直在找你,你回去之后,他应该能保护好你。”
方佳伶抓住她细长温软的手,却仿佛抓到了一点什么可靠的东西,手指忍不住慢慢收紧:“仙界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就回去好好待着吧。”
“嗯。”
“不许嫁人。”
“……嗯。”姜真开口:“我嫁不嫁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闭嘴。”
方佳伶擡眼:“等我把这事解决了,就去人间看你,如果你嫁人了——”
他还要多解决一个。
方佳伶没说下去,推了下她的肩,语气含糊:“上车。”
姜真“哦”了一声,听话地上了车,方氏备的车比诸敝州外围的豪华得多,拉车的不是狼,而是一种叫银狐犬的灵兽,全身雪白,毛茸茸的,性格活泼,咧着嘴对她傻笑哈气。
姜真实在没怎么和动物亲近过,银狐犬凑上来,她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会儿,刚挠了挠银狐犬的下巴,方佳伶就抓住她胳膊,把她拉了回去。
“天隙到底在哪里?”姜真脾气向来是好的,被拉回来也不生气,擡眼看向车外问道。
方佳伶掀开车帘:“天隙在诸敝州的最北端,正好,我正好也要去那里。”
“嗯?”姜真还在盯着外面,闻言转头看他。
“天隙在最北端,北端也是骸骨的葬地。”
“骸骨……”
姜真想到了刚从冰洞里爬出时看到的冰原上的骸骨,那些骨头破败到随处可见,不知道方佳伶说的葬地,骸骨又有什么特殊的:“有什么问题吗?”
“北端葬地和别处不同,那里只埋葬着一具骸骨,而且并不完整。”
他盘着腿解释:“我分化后得到的传承里说,仙界九州都依靠这骸骨的一部分成型,也就是说,北边葬地的那部分骸骨,是诸敝州的基石。”
姜真偏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却伸手拽她垂在脸旁边的小辫子。姜真平时梳头都随意,方氏的阿婆手艺娴熟,一定要为她梳个活泼些的造型,别出心裁,在她一边编了个珠坠的小辫子,配上桃红的长裙,毛茸茸的白色大氅,像颗又软又水灵的果子,让方佳伶总是忍不住手痒。
“然后呢?”姜真将辫子从他手里解救出来,神色不悦。
“一部分骸骨,能支撑一州。”他咬着重音强调:“所以骸骨与天道至少是同种级别的天地之力,甚至在其之上。”
“你想借用这个骸骨,”姜真霎时领悟了他的意思:“改变天道气运?”
方佳伶胳膊支在车窗上,无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有把握能安然无恙地找到骸骨,但只要有办法,他都要尝试。
在这之前,他要先把姜真送下界,以免影响到她。
姜真手安安静静地放在膝上,在一段短暂的沉默后,随口道:“那葬地里埋的到底是谁的骸骨,这么厉害?”
方佳伶擡头,想了想说道:“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