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离开

第55章 离开

姜真还以为他怎么了, 皱眉盯着他不自然的脸色,手下的动作在恍神中不由重了几分,却意外摸到了鳞片下析出的滑腻黏液。

方佳伶轻轻地哼了一声, 漂亮白皙的皮肤上蔓延的潮红格外明显, 从脸上扩散到耳根再到锁骨。

区别于水的触感清晰地附着在她指尖, 让她脸色一僵。

“你疯了吧。”姜真脱口而出,觉得自己才是真的要疯了:“这种情况下你也能……”

方佳伶像是乞求温暖的冷血动物,手攀在她脖子上,刚刚她摸到的滑腻的微妙凸起,在她腿上磨蹭。

他贴在她耳边, 一双眼睛浸在水里,染着血一般的红色, 声音如烟似雾, 甚至还有几分委屈:“我不知道, 又没人摸过我。”

要不是他实在伤得重, 她真想把他从身上踹下去:“你清醒点, 还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我很清醒。”

方佳伶微微出神, 脸上浮现出姜真难以理解的复杂神色。

“刚刚鲛珠好像亮了一下,我们现在离开骸骨了吗, 这里安全吗?”姜真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靠着她,倒是没有再动作了, 过了半天,才重新开口:“没有,这里应该是骸骨下一个密闭的空悬, 骸骨只要还在崩坏, 这里也迟早会塌陷的。”

姜真闻言擡眉往上看,头顶上能隐隐约约看见错落的白色破口, 像是骨隙之间的裂口。

“这只是一根白骨。”姜真不禁放轻了声音:“那原身该有多庞大。”

如果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原来完整的尸骸为什么会被损毁支离成这种破碎的样子呢?

只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再想那么多了。

“毕竟是能定天地九州的存在。”

方佳伶声音越来越轻,姜真听着他说话,刚刚被他打断的担忧又重新聚拢起来。

姜真观察着四周,手避开他的尾巴,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在水中摸索着往前探:“有什么办法能够出去?你需要治疗。”

方佳伶在水中摇头,失去血色的薄唇浅淡如水:“我不用治疗,这点伤对妖族的身体来说算不了什么,骸骨的事情不解决,整个诸敝州都会灭亡,我离开这里也无济于事。”

诸敝州是方氏的根,他是要和诸敝州共存亡的。

但姜真不是这里的人,她本就不属于仙界。

姜真看着他重新沉默下来,扶着他靠在了一边,骸骨下构成的狭小密闭的空间,正好够他们两个歇息片刻。

“那该怎么办?”

隐隐还能听到一点上面的轰鸣声,无法离开,也没有出路,姜真没有抱怨什么,安静坐在他旁边,主动支撑着他冰冷苍白的身体。

姜真在水里看得不甚清楚,方佳伶却看得很清晰。

水对他来说比地面的空气还要熟悉,他转头就能看见她披散着的,湿漉漉的头发,看见她狼狈地垂着眼睛,十分疲惫的模样,有些细微的罡气擦破了她的脸,血被水冲刷,伤口泛着白色。

“大概。”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他青黑色的眼睛含着奇怪的悲哀,半晌后,才低低说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这时候提起天命,有着说不出来的讽刺。

“封离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他将手随意搭在屈起的鱼尾上,这句话说得极轻:“……他明明知道你在诸敝州。”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衣服被水浸透,沉沉地挂在身上,姜真抱着双膝,疲倦的声音里透露着浓厚的不解,她是真的不明白,也从来没有明白过他:“诸敝州……也是仙界的一部分啊。”

方佳伶的声音冷静,胸口的怒火全都被挤压在胸膛下,只隐忍地在内里爆发:“他打的真是好算盘,毁了骸骨,便没有东西再能动他的气运,诸敝州虽然没了,但天隙也会同样毁掉,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天隙在诸敝州,又能影响他什么?”

“天隙的扩大迟早要遍及整个仙界,到时候没了仙凡屏障……”方佳伶冷冷道:“你应该也知道,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不可能希望他掌控的东西产生一点陡变。”

执掌着天下的权柄,就随心所欲地将一切都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任意摆布。

这样的感觉,姜真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她的父皇,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封离曾因为父皇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见识过无数百姓因为父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可为什么当他自己拿起生杀的权杖时,又变成了同样的人?

今日骸骨崩坏,诸敝州的基石不复存在,整个州所有的活物,都会化为灰烬。

方佳伶摸了摸她的头发,搂着她的头:“他知道你在这里,却还能毫不犹豫地动手,根本就是想让你死,你以后……别犯傻了。”

姜真闭上眼,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身上没有“命”,封离是知情的。

封离知道她不会死。

但她现在能做些什么?

就算她死不了,也无法利用这个能力去改变些什么。

姜真再次感受到了,曾经站在即将覆灭的南燕王朝前的那种无助感。

从人到仙,一个微末的个体能做的事太少太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一个偶然活下来的看客。

方佳伶的手压在她头上,锋利的指尖比水还冷,突然转移话题道:“我恨那个占据了我身体的人。”

“那个异魂?”姜真想了想。

“嗯。”方佳伶仰着头,侧脸柔婉,却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我前世被占据身体的几百年,一直在身体里看着她。”

“我自幼习剑,血脉高贵,仙力不输封离,只需要光华鲛珠,就能蜕变为最纯粹的上古鲛族血脉——即使没有,也足够称霸一方。”

方佳伶侧过脸,平静地看着她:“她占据了我的身体,也继承了我全部的功法和力量,却只知道拿着我的身体情情爱爱。”

“封离拿她当替身,睹物思人,拿她的身体复活你,她有离开的力量,也有复仇的力量——对……不是她有,是我的身体有。她为了封离迟迟不分化,不接受传承,甚至因为他的授意,放弃自保的能力。”

“当封离背叛她的时候。”方佳伶冷笑起来:“她却只想用自己的死惩罚他,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不懂她是怎么想的。”方佳伶的目光和她对上,深深幽幽:“但是阿真,你不要这样。”

姜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样的话题,心里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

“掌控了力量,你才能抗衡自己的命运。”

方佳伶突然垂下头,骨节瘦长凸出的手,轻柔地捧住了她的脸,一寸一寸擡高,直到和他的视线平行。

方佳伶扯了扯唇角,苍白到有些透明的脸庞,仿佛浮动在水里的幻影,顷刻就要化为虚无。

他的手上的血肉又开始无端地撕裂,迸涌出鲜血。

姜真如梦初醒,抓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方佳伶摇摇头,血肉模糊的手心,浮现出一个孱弱的灵魂。

他不由分说地把异魂塞进了姜真的手心,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利爪划过姜真的小臂,在她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线,以她的手为起点,青红色的狰狞凸起,像蛛网一样迅速蔓延,直到方佳伶划的那道线才堪堪停下。

“我把她封禁在了你的手里。”他轻声道:“你要记住。”

姜真疼得面色发白,声调隐隐崩溃:“我记住什么,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折腾什么?”

方佳伶指尖戳在她唇上,陷进一个小小的浅坑。

“她身上有另外半部分天道气运。”他冷静地说下去:“你带着她走,日后想办法把她的气运吸收。”

姜真紧紧抓住他手,也顾不上指缝之间粘黏的鲜血,眉头紧蹙:“……我走去哪,你说什么胡话?我就算离开了,诸敝州不还是要毁掉,我走有什么意义?”

方佳伶避而不谈,拉着她的手往上游,周围的水波都泛着隐隐的淡红色。

“骸骨没了锁链禁制,就快要湮灭了。”

方佳伶声音沙哑,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之后会用全力击碎它,你抓住它破碎后留下来的力量,然后往上游。”

姜真神情冷下来,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他:“你能不能冷静一点,现在重要的根本不是天地之力,我拿到了天地之力,骸骨毁了,诸敝州怎么办?”

就算她不会死,方佳伶会死,诸敝州的每一个人都会死,载过她的傻傻的白狼会死,清早还为她梳过头的阿婆会死。

他转过头,只喊了一声:“阿真。”

姜真听过很多声阿真,那些声音中所包含的含义,都没有方佳伶这声复杂,他可能只是在学别人——也许是封离,借着这声亲昵的呼唤,让彼此的距离更近些。

或许是因为四周很安静,她也是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听他的声音,方佳伶有着不负水妖之名的优美嗓音,声音低柔,杂合在女子和男子之间,独特又蛊惑人心。

“诸敝州不会灭的,没有人会死。”他朝姜真伸手:“把鲛珠给我。”

姜真没有迟疑,自己屏住气,将手里的鲛珠放到他手上。

方佳伶捏住鲛珠,头发在水里浅浅地漂浮着,手里透出鲛珠的光芒,映在他脸上,甚至能看清他眼睛上纤长挺立的睫毛。

他眼里泛着淡淡的柔光,云淡风轻地开口,又有种近乎冷酷的坚定:“骸骨毁了,诸敝州缺的是新的基石,我加上鲛珠,足够了。”

姜真在水中怔怔地睁大眼睛,没有鲛珠辅助,她在水里憋着气,说不了话,只能冷冷地瞪着他。

方佳伶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像之前一样紧紧抱住她,将窜动的罡气全都挡在肩膀之外。

他感觉到她的额头伏在他的胸前,微微颤抖。

“我送你到水面。”方佳伶的臂弯托着她:“等地上稳定下来,你就能去天隙了。”

“别看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样最好。”

姜真知道这样是最好的办法了,如果她是他,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解法,诸敝州不用灭,没有人会死,天地之力也能拿到。

但是他不是还要亲手杀了封离吗?

他连扯带拉地挟着她往上游,她不敢在他怀里挣扎,怕弄到他的伤口。

方佳伶死死环住她的身体,穿过骨隙,飞快地往上游动,无数浓厚的白沙环绕在他们身边。

姜真突然发现,这些白色的粉尘,根本不是水底的沙砾,而是破碎的骸骨的齑粉。

“抓住!”

方佳伶在粉尘的漩涡中心停住,抵在她耳边,沉沉说道。

姜真下意识地,擡眼往他说的方向抓过去,一团灰色的雾气冲进她眼睛里。

她不知道这团灰色的雾气是不是骸骨的力量,但周围肆虐的罡气,在这一刻停下了。

方佳伶没有再停顿,直直地带着她往水面上游过去,直到能看到从地面投射下来的摇晃水影,他才放缓了速度。

方佳伶莫名其妙地轻声开口。

“诸敝州太冷了,阿真。”

姜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诸敝州一直都很冷,她抓着他的手,想要传递一点微末的温度。

充足的光线让整个水下都变得清晰起来,姜真看见了紧紧拥着她的方佳伶,身影都变得缥缈不清。

他们彼此静默得像块石头。

方佳伶的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肢,额头贴在她软软的脸上,突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战栗。

他听着水中姜真的心跳声,觉得胸膛有一块地方很暖和,暖和到让人觉得昏昏沉沉的,鼻腔发酸。

姜真被他托举着,越来越靠近水面,她不得不垂下头,手攀过方佳伶的脸,好再看一眼他的神情。

她的脸上比平时恬淡温柔的表情生动得多,嘴唇张张合合,无声说着些什么。

他辨认出了她的唇形。

——等我带你回去。

“你忘了。”方佳伶露出有些苍白神情,唇间却吐露着残酷的话语:“鲛人是没有尸体的。”

他会无声无息地归于水中,又或者化作云雨,升腾骤降,变成一滴雨,落在她的肩头。

姜真的手从他脸颊上滑过,仿佛脸上的那一点温度,也跟着她的指尖一起流失。

“阿真,我好像有点冷。”

方佳伶唇角不可察觉微微地抖动,脸庞越发朦胧,如同天籁般的声音,含着颤抖的悲泣。

他又细又长的睫毛悸动着,缓慢地擡起,望着她,眼眶红得渗血。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颊上掉下来,落到姜真手上,化作一粒小小的白色鲛珠。

他有些庆幸,姜真不会看到他扭曲的尸骸,也不会看到他临近死亡的丑陋。

他觉得封离很蠢、那个异魂也很蠢,这世间最蠢的东西,无非情爱。但在某个癫狂朦胧的瞬间,他也曾滋生出微茫的爱意。

哪怕他并不明白——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