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消失
“殿下, 你真的想看我现在的模样吗?”
常素危走到她身前,缓缓单膝跪在她面前,仰视着她的脸, 面具后的眼睛暗藏着汹涌的情绪。
“无论发生什么事, ”姜真慢慢开口:“我都不会嫌弃你。”
人间的十几年, 常素危是她唯一的、最信任的朋友,至今亦如是。
她从来都没有嫌弃过常素危,哪怕是常家风雨飘摇的时候。
姜真坐在他面前,常素危的身子俯得很近,姜真抓住他的手, 看见了他面具之下隐约的血色。
“很丑。”常素危别开脸,长发和姜真的手纠缠在一起, 他似乎想扭头就走, 被她看着, 又强行忍住。
姜真的手指放在他脸上冰凉的面具上, 顿了顿, 坚定而缓慢地移开。
他脸上有种异样的平静。
暖黄的烛光映在常素危脸上, 清晰地照亮了他的容颜,面具下露出他空洞黝黑的左眼, 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从眼眶开始蔓延出黑红色的血痂, 周围的皮肉黏合在一起,微微有些萎缩。
姜真手腕轻颤,面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常素危另一只眼睛微微恢复了些神采, 睫毛轻颤, 难堪地转过头:“别看了。”
他一向自恃自己容颜,无论姜真何时见他, 他都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精心拾掇,从未有过这般窘迫的形态。
姜真仿佛被刺了一下,攥紧了手心,无力地垂下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
常素危抓住她的手,缓缓解开自己的外衣的领扣,外衣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素白的长衫。
他修长脖颈上横贯的瘢痕,像丑陋的毒虫蜿蜒在皮肤上。
他抓着姜真的手,触碰着凸出的血痂,那疤痕比皮肤硬,有些刺手。
姜真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的痂痕,让他呼吸更加困难。
“是他强行渡劫,不然我不可能让他见到你。” 姜真已经决定离开封离身边,常素危便没什么不好编排的,嘴里轻轻念叨,像是要把积攒了许多年的怨气都埋怨出来。
“玉珏是常家传家之物,世代功德积攒,才足以为我挡下这一劫,重新接合了我的身体……算得上走运吧。”
姜真的手指缓缓收紧,半晌才轻轻闭上了眼睛:“封离跟我说,他并没有见到你,你安然无恙,已经进京接管余军。”
常素危嗤笑:“不入流的东西。”
“对不起。”
她气息很轻,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常素危受不了她手上柔软的温度,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眸光眺向别处。
姜真脸色有些泛白。
“没事了。”
他重复:“阿真,已经没事了。”
常素危拢起衣服,闭上眼睛靠在她肩上,手压在毛毯上,把姜真困在双臂之间,不让她再细看,声音已经低哑得接近耳语,染上颤意:“你终于回家了,以后都不要走了,好不好?”
如果没有封离,姜真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姜庭给不给她尊荣都无所谓,他有手有脚,会去为她争夺想要的一切。
常素危软软靠在她怀里,藻瀑一样的黑色卷发落在她手边。
姜真抓着他的胳膊,觉得舌尖有些干涩,口腔里弥漫着金属的腥味。
“嗯。”
……
姜真想要自己待一会。
常素危把自己的帐子让给了她睡,自己去和副官挤一个帐篷。
她侧身躺在榻上,过了许久才彻底吐出郁气,恢复了镇定的神情,嘴唇仍然微微苍白。
心中的怒火逐渐转化为悲哀。
——封离骗她的东西,远比她想象中要多。
姜真只想知道真相。
她现在非常确定自己的记忆被动过手脚,只不过那段时间常素危不在她身边,他也没法提供其他有用的信息。
持清一直以来说的都是真的。
姜真从榻上坐起来,将脸埋在被褥里,恨不得憋死自己。
现在回想持清若有若无的暗示,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还一天到晚傻乐。
姜真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把身上的骸骨重新摸了出来,表情严肃地端详。
……她离开诸敝州之前放走的白鹄,不知道持清收到了没有,总之没有后续了。
她有心想问问持清,骸骨之力该怎么剥夺气运,又怕得不到回音,持清一直没有给她回信,是不是对她心有不悦?
她也知道自己不辞而别实在有些失礼,况且持清本性漠然,并不关心这件事。
要不……还是不打扰他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姜真指尖析出的灰色雾气,刚刚凝成一只鸟的形状,又缓缓收了回来。
如果是她自己甘愿和封离离开,那么在仙界的种种委屈,也只是她咎由自取,她认了。
但如果不是呢?
到了这种地步,姜真已经没法和封离一拍两散,这笔账,她要剥离了他的气运之后再好好地算。
天道飘出来,奇怪道:“居然还能凝成白鹄,看来你体内的混沌之气比我想象中要强得多。”
姜真望着自己的手,表情有些疑惑:“可能是因为有了骸骨的力量。离开诸敝州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之前强了不少。”
“那都是我的力量!”
天道嚷嚷:“你既然能凝成白鹄,为什么又不去问持清了。白鹄是混沌之气,不受天地屏障限制,你快用白鹄去问持清,他肯定什么都知道,问问他怎么把封离的气运剥下来?”
它已然调转方向,不再痴心妄想让姜真帮它撮合两个气运之子,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现在的情况崩坏得比上一世还要厉害。
——身负气运的异魂“徐白”没能成功夺取方佳伶的身体,到现在还是一团快要消逝的灵魂。
而身为另一位气运之子的封离,行事无所忌惮,死咬着姜真不放就算了,还差点把仙界毁了九分之一。
天道真的很窒息。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
这样破破烂烂的局面,居然也能勉强维持稳定。
原本九州骸骨是不能被弄出来的,骸骨一旦有什么差错,整个州都要覆灭,所以天道所有的计划里都没考虑过骸骨,方佳伶要带着姜真取骸骨,它也嗤之以鼻,从来不觉得他们能成功。
但是封离推波助澜,弄巧成拙之下,诸敝州靠方佳伶的身体安定下来了,姜真现在手上既有异魂,又有虺骨,只要剥离了封离的气运……
它要分开的气运合二为一,也没说非得在原来的主人身上合二为一啊。
天道大彻大悟,这事越想越有盼头,一个劲地着急催促她。
姜真说道:“之前我传给他的信没有回音,尊君也许并不想理我。”
“他不理谁都不可能不理你的。”
天道的声音带着微妙的语气,看姜真不情不愿的样子,话锋一转开始原地撒泼打滚:“你快点的,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问他还能问谁?”
姜真被它缠得没办法,只能重新捏出来一只白鹄,从常素危的军帐里翻出来纸笔,斟酌了一番字句,言辞诚恳地写了几句。
她把纸条递给白鹄,擡手蹭了蹭它的下巴:“替我和尊君问好。”
白鹄歪了歪头,轻轻啄了下她的指尖,不痛,但是有些痒。
姜真低下头看它,声音放轻了些:“怎么了?”
照理说白鹄只是混沌之气的化形,而混沌之气的意志——天道,现在就在她的身上,所以即便白鹄看上去再灵动,也只是一些虚无的混沌罢了,应当没有神志。
但姜真还是觉得白鹄像个生命,看它的眼睛,仿佛真的能听懂她说的话。
白鹄蹭了蹭她的手心,张开翅膀,渐渐地化作一团灰色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
白鹄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刚刚写好的纸片和一片白鹄的羽毛,同时掉落在案上。
姜真怔愣半晌,才拿起纸片,神色平静:“我就说……他可能并不想理我。”
“怎么会?”
天道不可置信地飞到她面前,光团发出剧烈的颤抖。
姜真反倒理解不了它这么激动,毕竟连仙界都没几人能直接见他,持清虽然在仙界对她很好,但不理会她才应该是常态。
她淡定地把纸条收起来,放在油灯上点燃,天道摇来晃去快得看不到残影,俨然一副崩溃的模样。
姜真说道:“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觉得把方佳伶从诸敝州挖出来和直接问持清哪个更难?”天道沉思:“只有这两个办法。”
“这天底下难道除了他们俩,就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了?”
姜真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天道吗,怎么这个也不知道?”
持清知道是因为这就是他的骨头,方佳伶知道是因为有上古鲛族的传承,当然,这话天道不能和姜真说。
混沌之气无所不在,持清拿走了他的力量,可以借着混沌之气洞察一切,它总觉得持清在盯着它,不敢乱说话。
“我要知道我还能这么窝囊地跟着你吗。”天道心虚地大喊:“你又迁怒我,姜真!”
“……我没有。”
天道还在碎碎念:“等我恢复能力,我要把你关在焦狱洲挖两百年的炭!”
姜真将手支在案上,无奈地扶额:“行了,等我回京看看,能不能通过南燕去仙界的使者联系上持清。”
等待着她的不仅仅是被打破重塑的回忆,还有近在眼前的搜捕。
姜真有些头痛,不知道仙界派来的使者会是谁,若是溪客就好了,还能打个圆场,这人识时通变,不会太认真对待封离派下来的任务。
可她知道,封离肯定也知道,所以这人必然不是溪客。
还有,能让姜庭把常素危叫回来,这人想必能力不低,不是普通仙君。
姜真心里隐隐有了个雏形。
她站起身,想将刚刚拿出来研究的骸骨收回去,先睡一觉,手探出去却摸了个空。
案上什么都没有。
姜真脸色微微一变,眉心紧锁,脑海里轰然炸开。
“骸骨呢?”
她跪在案前,桌上空无一物,这不可能。
军帐就这么大,她根本出去过,也没有人进来,骸骨好端端地放在案上,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天道这时却没有和她一起陷入慌张,反而迟疑地停顿在半空中。
姜真紧皱着眉头,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脑子里乱纷纷的毫无头绪。
天道咳了一声:“没事,骸骨的大部分力量都在你身体里,那骨头不过是个象征,就算丢了,你还是能用你自己体内的力量。”
“可它凭空消失了。”
姜真百思不得其解。
“啊,嗯。”
天道的语气很游离:“也许……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