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仙解

第70章 仙解

持清擡眼时, 能感觉到姜真在瞪他,但神情非常平静。

姜真之前几乎所有的重量都悬在他身上,悬空得太久, 小腿已经有些酸胀, 她想站起来, 酸麻一时涌上来,她几乎撑不起身子。

持清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移,唇边噙着柔和的笑意,手指放在她小腿上, 轻轻揉捏。

“你是故意的吗?”

姜真重新坐回桌子上,目光越过持清伏下的肩, 望向正对着她紧紧关闭的门, 微蹙起眉头。

“他不会听见的。”持清唇瓣微启, 无声吐出几个字。

她学着持清的动作, 一只手擡起他的下巴, 持清顿了顿, 眼角尽是温柔笑意。

“……不管他听没听见。”姜真有一瞬间的僵硬,她还要面子的:“都不行。”

“知道了。”持清主动在她手上蹭了蹭, 眸光幽深,只说了知道, 却没有明确答应下来。

“他应该知道避嫌。”

姜真头痛地将指尖点在他唇上,让他别再说了:“他只会发脾气弄坏房门,然后和我嚎啕大哭, 我今晚还要睡觉。”

“让他娶妻。”持清慢慢一笑, 蹭过她的指尖,姜真猛地将手缩回来, 他声音漫不经心:“他不该老是看着你。”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般姜庭这个年纪的燕人,孩子都开始知书学礼了。

姜真擡起膝盖,手撑在桌子上说:“那也得他喜欢,强求不了,他如今是天下至尊,喜欢什么,不需要我来替他打算。”

持清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轻勾,眼皮掀起一道慵懒、不以为意的弧度,伸手将她刚刚弄得有些乱的衣襟,重新整理好。

门外砰裂声响过,房门内门闸尽断,姜真愕然擡脸,大门向两旁飞开。

姜庭收回佩剑,外头的寒气顺着敞开的大门一并涌入,他若无旁人地跨过门槛,脸上的表情已然冻住。

他怔愣的片刻,已经看清了屋内的景象,因着是姜真住的地方,屋里头的地暖烧得旺,热气扑过来,让人头晕。

姜真的裙摆从那个瞎子身下摇曳着落在地上,虽然衣钗没乱,手却不耐烦地拧着男人的胳膊。

持清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拨弄着她的头发。

姜庭冷笑:“你再挑衅我,不知能活到几时。”

姜真一把从桌子上跳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快步从他们俩之间穿过去。

姜庭还想跟上来,姜真转头,脚步更快了:“我去找言拙谈谈,你别跟上来。”

她头也不回,也不想管这俩人会怎样,匆匆离开客舍。

言拙无非在前庭大殿,姜真停在门口,对门口的侍卫颔首,姜庭已经跟宫里交代过,没有人敢拦她。

大殿里深近,她走进去的时候,言拙坐在大殿之中,神态活像一尊默然无声的雕塑,静静坐在那里,无悲无喜,纹丝不动。

姜真看到他挺拔的身影,想起仙界一幕幕,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感受到她的气息,脸上微微抽动,似乎是想起身行礼的。

姜真看他的动作,都能猜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摆了摆手,在他对面随意坐了下来——这是姜庭的座位。

言拙这人很奇特,他的表情像在僵硬的枯骨上模拟出的形态,毫无生机的光泽,姿态又很飘逸。

说到底,言拙是她见到过的,最符合话本子里形象的仙人了。

“许久不见了。”姜真好声好气地开口:“仙君。”

仙界派来的使者沉默又渴望地望着她的眼睛,姜真双手托腮看着他,眼里含着打量的光,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于是言拙先说话了:“我没想到公主会主动来见我。”

他竟然听进去了她当时的话,没有再喊她夫人了。

姜真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

她本来是想直接走的,可姜庭要杀了她,她该给他一个机会——当初他在仙庭,也给过她一个机会。

她记性不算太好,但也没那么健忘,当然,如果谈不妥,她不会让这个隐患回到仙界。

言拙几乎一动未动,似乎已经与身边的景物合为一体:“那公主殿下,是愿意主动和在下回仙界吗?”

“我不愿意。”姜真直截了当地给了他答案,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言拙不解地皱着眉头,表情并不明显,仿佛已经成了一座塑像:“殿下见谅,我身负帝君之令,必然要将您带回仙界,如果殿下不愿,在下只能得罪。”

姜真打断了他的话:“我给你两个选择。”

言拙微微颔首:“殿下请说吧。”

“一、我封了你的仙力,你离开皇宫,低调待在人间,等着仙力解开的那天,自行回去。”

“二,”姜真看着他的眼睛,里头一如既往的温和:“丧命于此地。”

言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姜真对上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颤。

姜真将手放在桌子上,指下的灰色雾气,慢慢地透过桌子,在言拙面前徘徊,可他似乎看不见,额头坠下一滴冷汗。

言拙低眸:“恕难从命。”

姜真轻声说道:“我只是在给你一条命,现在的你打不过我,何必执意要带走我?”

“帝君之命,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拙的目光平直:“区区性命,算不了什么。”

姜真站起身来,言拙也站起来,反手握住身后剑柄,突然停顿了一瞬:“殿下,回去吧,帝君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很想念你,你回去,就是仙界天后,三界共主。”

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作假:“人间没有配得上您的尊荣。”

姜真心想,现在不是封离会对她怎样,而是她想对他怎么样。

“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姜真只是淡漠地看着他,眼角眉梢的柔和,因为冷下来的语气,清晰地蜕变为一种平静:“和他越来越像了。”

言拙紧紧握着剑柄,剑尖却迟迟没有对向她,手指紧攥地,几乎要捏碎那把剑柄:“我所言无虚,在下愿以剑心发誓,殿下回到仙界后,在下愿以性命护殿下周全,不会让殿下有一丝委屈。”

姜真眼中突然涌出一丝可笑的情绪,但只是短短的一瞬,片刻又恢复了平静,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谁来护我周全。”姜真孑然而立,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种似笑非笑的疏离和讽刺:“我会杀了你。”

她身上的气息越过桌子,停留在他面前咫尺,又骤然收回来,将俩人之间的桌子震碎。

言拙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神情淡漠。

他一点点、一点点地看着姜真的变化,站在他面前的,似乎已经与当年那个温声安抚自己爱人的女子,截然不同,又或许,她只是将曾经给出去的东西,彻底地收回来了而已。

毫无意外,无论何时的她都充满了吸引他目光的魅力。

封离是个好的爱人吗,言拙觉得对她来说应该不是,即便封离能给她三界最好的珍宝,她依旧淡漠。

但她要的是什么,都不会看他一眼,仅此而已。

作为星宿转生,仙界守将,他应该唯帝君之命,为仙界奉献一切,万死不辞。

他的手僵在身旁,迟迟无法移动,眼睛融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殿下真的,一点情意也无了吗?”

“我的情意,不给不值得的人。”姜真乌发盘起,云鬓之下的雪肤,冷得言拙刺眼。

“封离不是明主,他做不了三界的主人。”姜真站在他面前,身上的气息让她看上去有些凌厉:“你帮过我一次,我给你选择,我只会暂时封印你的仙力留在人间——不用担心封离会怪罪你。”

因为仙界很快就要变天,他不会有那个工夫了。

“你就算不同意,也走不出这个门。”姜真威胁他,她体内现在的混沌之力很充盈:“现在的你打不过我。”

窗外的天际暗了下来,全是乌压压的黑云,没有一点星辰的光亮,姜真知道,应该是常素危进宫了。

姜庭不会放过这个大隐患,让他回仙界和封离报信,再加之,言拙也是仙界大将,杀了他,有利无弊。

姜真阖眼:“你想好了吗?”

言拙沉默了许久,眼神黝黑:“殿下,你会用剑吗?”

姜真愣了一下:“我不会。”

她从小就于修炼武功上没有任何天赋。

言拙剑眉微敛,深邃的眼睛微微扬起:“在下可以教你。”

姜真有点想笑,但他神情淡漠,又让她有些笑不出来:“现在?”

言拙俯身向她行了一个繁复的古礼,随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姜真穿了一身简单的素白拼粉罗裙,外面套着银红的外衣,绣着暗金的纹绣,言拙以前在天命阁看她穿过类似形制的衣服,原来是她从燕朝带来的。

封离给她那么多羽织仙衣,她最常穿的却还是自己家乡带来的旧衣,或许她很早之前,就开始想家了。

言拙朝她拱手,言辞平和:“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职责,若没了约束,便会酿就大祸,帝君之事,我无法指摘,但也绝不会背叛。”

姜真薄唇微抿,闭上眼,又睁开。

“多谢殿下。”言拙声音平淡:“我知道殿下好意,宫中锁仙阵之事,我本来就知晓。”

姜真这时难免不解,他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走,但因为是他,也不难理解,封离派他来找自己,他一事未成,因怯懦而返,对他而言形同自杀。

“我从来没说过让你背叛谁。”姜真最后说了一句:“你只要答应我封印一段时间的仙力就行。”

言拙死板地摇头,却拔出身后的剑,姜真后退一步,神色警惕,却发现他是反握着剑柄,要递给她。

言拙的目光一片平静,用最没有波澜的语气说着让姜真匪夷所思的话:“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殿下的,唯有一身剑法,可以灌顶教给殿下,愿殿下收下,护全己身。”

姜真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些不明白的神色。

灌顶的法子人人都能用吗?

天道在她脑子里大声说道:“不能!你以为灌顶是大白菜,随便种一种就有了?古代仙人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现在只有持清这家伙会用。”

“那你现在面前还有一个。”姜真在心里回复天道,并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剑。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天道骂他:“他说的灌顶,和我说的灌顶不一样,他要以命来输!”

姜真不可思议地怔住,伸手将他递过来的剑打开,言拙面上仍旧宁和平静,那双眸子,却盛着无比炎热的光。

他死死地抓住姜真的肩膀,语气坚定:“殿下,请听我说。”

姜真微蹙的眉宇间弥漫着疑惑:“我都说了……”

“殿下,在下不愿为保命而活。”

言拙目视着前方,双眉修长如刃,两人对视,他眼底只是一片万象森寂的荒漠:“我不愿为了帝君与您动手,固不能行背叛之事,愿在此仙解,回归星宿,在下身无长物,唯有本命仙剑堪堪能呈于殿下眼前。”

他一直反握着手里这把剑,剑尾的坠子拂过她的衣服。

剑身从她这头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没入她的身体,姜真僵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体和剑一起逐渐消散,喉头堵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言拙擡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淡,仿佛已经与四下融合,只是声音迟滞,轻飘飘的,他无心生死,却始终不敢说一分别的。

“这只是,与殿下的回礼。”

他的剑连着仙解散尽,唯有玉扣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玉扣骤然碎裂成无数的小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