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雨

第77章 大雨

姜真原地发怔, 好一会才走向前去,拿起纸兔子,纸折的东西平平无奇, 看不出什么特异, 拿在手里和一片羽毛差不多轻, 她没什么实感。

她迟疑地放下兔子,凑近铜镜,小心翼翼地擡手抚摸自己的脸庞,凝视许久。

直到外头的晨光落在镜子里,分开一道白亮的线, 姜真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完好如初了, 她看到的仿佛被火燎过的皮肤, 跳舞的纸兔子, 仿佛都只是她因为噩梦而产生的幻觉。

可她很确定, 昨日夜里, 整个葛阳宫里的侍女侍卫, 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确实在铜镜前站了许久, 也确实看到了这些东西——即使不会有人相信。

侍女洒扫的声音从屋檐下走过,姜真擡起头, 一个侍女捂着唇,探头探脑的。

姜真轻柔地笑起来:“进来吧。”

侍女端来盥洗的东西,为她擦脸, 姜真随意说道:“昨日有什么动静吗?”

侍女专心致志地浸湿帕子:“殿下昨夜睡得好, 都不怎么翻身了。”

姜真愣了愣,随即眼神轻移, 看向熄灭的烛台:“……去把蜡烛点上。”

侍女动作迟滞,不明白姜真为什么好好的白天又要点蜡烛,但姜真说了,她没有不从的道理,温顺地退下去将蜡烛重新点了。

只剩半截的蜡烛,将荧荧的红光投在她侧脸,姜真沉思片刻,指尖拈起那枚纸兔子,折纸被点燃一角,飞快地蜷缩起来,很快化成无数的红色的光点,余烬尽数落下。

侍女小小地轻呼一声,不理解公主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负责在宫内梳洗,常常看到公主殿下在对着这个纸折的兔子沉思,想必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难不成是情郎相负,公主伤心了?

姜真心里可没她想得那么多,她神思难辨,觉得自己可能是招了邪。

她静静地看着火灭了,让人把灰烬收拾好,皇后的死不会给宫中带来任何改变,父皇依旧本性难改,连着几日不上朝,不见阁臣,整日和宦官与青夫人厮混。

大批的难民聚集在城外,急需平定赈灾,父皇不想管,却也不舍得将这差事交给姜庭,怕他得了好名声。

最后事情落在常素危和另外一名三品的新晋文官身上,若没有武将镇压,难以平定那些已经饿疯了的饥民。

朝廷不设官仓,无法调剂粮价,商贾们将价格打得越来越离谱,上头拨下来的钱,甚至不够一乡之人的口粮。

常素危在外头,寥寥提了几句,但出于是书信,也只是隐晦地吐槽了几句不满。

姜真从自己的私库里补贴了些银钱,又想办法辗转卖了些首饰,暗中送出,京城的贵人们对皇室的东西相当喜爱,尚且能卖个好价钱,若天下真乱起来,首饰金银也都是废纸,不如实实在在落在人的肚子里。

皇后走后,姜庭的处境越发尴尬,皇帝没有其他的孩子,又迟迟不愿意立姜庭为太子,含义便很明确了。

姜庭近日里脾气也是越来越阴沉,一方面是装给皇帝看,一方面也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只有在姜真面前才收敛些。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些暗潮涌动视而不见,似乎把姜庭当作一只养在宫里,可以随意发泄情绪的狗,却不知道狗也是会咬人的。

姜庭的名声愈发不好,暴戾恣睢,进宫只在姜真宫里逗留,侍女侍卫们在宫外头,偶尔能听见他啜泣撒娇,轻声细语的声音,都头皮发麻,不敢再听。

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侍女接了面前人的东西,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断殿内的絮语声:“是青夫人送给殿下的礼物。”

姜真支着头,微微侧过脸来:“哪位殿下?”

侍女声音微颤:“皇子殿下。”

姜庭原本坐没坐相地倚着她,闻言大步走到侍女面前,就懂了她为何这般惊恐。

他冷笑了一声,尤其讽刺,姜真听见东西被打碎的声音,也走到他身边。

瓷片和泥土混在一起,倒了一地,是姜庭发疯砸的。

姜庭阴恻恻地站在原地,神色莫测。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擡,姜真声音温和:“起来吧,往后退些,地上碎片,容易伤到。”

“她送了些什么?”姜真拍了拍弟弟,给他顺气。

“花。”姜庭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盆花。”

他挤出这几个字,冷着脸,一个字都不愿意再说了。

姜真于是让侍女起身回话,侍女颤颤巍巍地回她:“青夫人送了一盆金灯花过来,说是恭贺殿下迁职。”

迁来迁去,不过是些闲散的活计,金灯花,却是有意而为之的讽刺,金灯花叶不相见,唯俗恶人家种之,又名无义草。

大抵是在暗讽姜庭粗俗,送到她殿里来,又或是在暗示她,姜庭出身不干净。

姜真大概也猜到了一些,姜庭不愿说,更不愿意让她知道,她只好装出没看懂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平静道:“一盆花而已。”

她喊那吓得面色苍白的侍女,顺便找个理由让她下去:“把那花,重新找个差不多的瓷盆装起来,随意放到别处去吧。”

姜庭抱胸:“一盆花而已,我踩烂了,扔了又如何?”

“自然不能如何。”姜真看他:“你就算砸了这花,不能砸到她身上,也是无用的,何必让人看了笑话。”

事实上,姜真只是不想让他引起皇帝的注意和不满。

“你近日,还是少进宫为好”姜真安抚完他,只是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下去。

又过了几日,姜真突然想起那盆花,问起当日收拾的侍女,侍女诚惶诚恐地小声说道,有嬷嬷提点她这花不能留在皇宫,姜真说要好好养着,她又不敢怠慢,送去了乡下家里,如今种在乡野,开得比之前还好些。

她满脸不安,担心被姜真责罚。

姜真笑了笑,说随她。

外头的人递过来一封信,说是边关来的,侍女羞笑着往后退。

姜真用帕子擦了手,才打开看,纸上褶皱颇多,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递到她手里,里头寥寥数语,皆是含蓄。

封离说,他在边关无事,一切安好,无人欺他,他只是有些想念她。

他在边关的小镇里看到了女子用的胭脂,以他如今的俸禄,还买不起一盒,但若他回来,肯定要买最好的胭脂给她。

他在军营里学会了削木补衣,回来可以给她做首饰,其余的难处,没有提及一件。

姜真将他的信收好,望着窗外的细雨,只希望这场大雨,快些过去。

雨只会越下越大,南方风波未定,又因为淋漓不止的雨季,洪涝严重。

青夫人遇到她,还若无其事地问她可喜欢那盆金灯花,她特意挑选,也是金灯中的名种,极富灵气。

姜真冷淡回视,没有理会她,没几步又遇见进宫讲经的慧通,慧通倒是笑意依旧,与她道歉,青夫人丧亲,难免心情不好。

姜真当时只以为所谓的丧亲,是指她死去的母后,青夫人的亲姐姐。

青夫人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恶心她,果然是要有什么动作,皇帝虽然不怎么上朝,但这些天,已经远远超出平时放肆的行径。

姜真求见了几次,都被拦在门外,里面纵情声色,她还能听见男人沉重的喘息,和因为疲惫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恶心声音,便没有再求见过。

再听见皇帝的消息,据说他身体也渐渐有些不好了,昨日晚上突然从床上倒下来,吓得殿内的人惊慌地四处寻太医,这消息便很难瞒住了。

姜真的人,知道得更多一些,听闻皇帝那晚有些力不从心,那些神鬼术士,便喂了他些药。

是什么药,也不必知道了。

皇帝虽然被太医施针救了回来,却也只能卧在床上,一日比一日虚弱了。

姜庭久违地进宫见她,姜真唯独这次没催他回去,想着皇帝卧病在床,应当没有心思对姜庭做什么。

她从书中擡起头,望见姜庭笑晏晏地走到她桌案边,翘着腿如同在自己屋子里一般自然。

姜庭想和她呆得再久一些,便缠着她下棋,玩连珠就算了,下三个子还要反悔两个子,姜真一时有些后悔同意和他下棋。

她刚想找个借口,将这盘烂棋推了,便来了一个御前的太监,传皇帝口谕,让姜庭过去。

彼时,姜真只以为是一场短暂的训话。

她等在葛阳宫里,怕姜庭回来时闹腾,并没有让宫人撤下那盘棋。

今日有他喜欢的菜,芙蓉虾、炸鸭腿,她等着他回来吃饭,一等就等到了黄昏。

漆黑的浓夜转眼覆盖了上空,万籁俱歇的诡异寂静笼罩在她目光所处的地方,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隐没在黑暗里。

姜真僵硬地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望着天空,不其然地又回忆起一场噩梦,黯淡的上空有一丝红光闪过,宛如星宿流转。

她安静地坐在一片死寂之中,心中升起阴霾。

原本已经稍稍停歇的风雨,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又开始剧烈地暴动起来。

姜真自己撑起伞,刚想踏出殿门,不远处奔来一个模糊的声音,递来密信,还没说话,就生生跪在她面前,倒下,昏死过去。

噼里啪啦的雨点声覆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只含着呼啸的风声,拍打着屹立的宫墙,来回冲撞。

姜真深吸了一口气,甚至没有转身回宫殿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就着纸伞,狼狈地抠开密信,抽出里面只写了寥寥几句的信纸。

边关反,旗号封,不日下京。

叛乱四起,各地官府无暇顾及京城,望保全自身,切勿涉险。常。

信纸泡在雨水里,湿软地黏住了她的指尖,姜真仰头,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灼热在她脸上扩散开来——

她用指尖一点点碾碎了湿透的信纸,白色的碎屑落在地上,瞬间被雨水冲刷。

晾干湿透了的土地,需要将近八九天的漫长日子,而再次被大雨淹没,却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

她握住伞柄,一个人冲进了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