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行缺德事
星月暗淡,寒风凛冽。
一个轻盈的黑衣身影翩然落在佛寺内墙下。
她的一左一右分别立着一傲然昂首的白衣男子和一鬼鬼祟祟的矮小女孩。
那女孩声线压得极低,很是心虚地说:“时微啊,你真的要做这么缺德的事?你别说,刚站到这佛寺里,我已经感觉被佛光普照到了,好怕噢。”
“好怕你还嚷着要跟来?说什么不让来就去找山鬼打小报告?没点原则。”纪轻舟斜睨她一眼,反问得她哑口无言。
“嘿嘿,我这不是......”陆小煦干笑着还想挣扎一二,被陆时微一把揽过捂住嘴,恶声恶气地压迫:“不许吵。你还穿白的,这么招摇?”
“放宽心,有我跟着才不会惹事。”被诘问的纪轻舟不疾不徐地捏了个小结界罩住三人,又开始念经:“时微,我不是要跟来劝阻你的,但此事当真非做不可?”
“万分当真,势在必行。”少女坚定的目光穿过巍峨的殿堂和层层院落,不知落在何处。
她趁着夜黑风高摸进佛寺,是来偷挖祝向榆的尸骨的,借以招魂。
本想着孤身一人行动,毕竟是缺德事,呼朋唤友来找骨头也不合理。
可大概是她出门前没看黄历,一推开门就撞见深更半夜蹲在树下啃玉米的陆小煦和躺在树枝上吹风的纪轻舟。
她正想施施然关上门回屋去,小道士慧眼如炬,铁口直断说她着急忙慌的是心里有鬼,穿夜行衣出门定不是准备做好事。
于是在他罗里吧嗦的一番盘问下,她和盘托出,三人狼狈为奸,一起来挖。
近来俗事缠身,她的老本行早就荒废了许多时日,但见鬼问话这一招属实是万分的有用,如今又有充盈的灵力傍身,在术法尚显稚嫩时便成功过以残骸召出亡魂沟通。
只是不知可能已经投胎几百年的魂魄还能不能被找出来,真真是扰人清静。
明知眼下安全,陆小煦还是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小声问:“你有多少把握能招回来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无心搭理,撇撇嘴随口胡扯:“有七八分吧。”
缺了这一桩德,她为的是更大的功德。
甚爱严苛要求她的小明只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敷衍,也不理睬她,假模假样地评价一声“损阴德”了事。
她以一句凉嗖嗖的“我的阴德早被你扣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堵回去。
小煦大着胆子释放出灵力在寺院里探寻一番,苦恼地问:“那要怎么找啊?这佛寺里供奉着好多好多的灵位呢,好像也设了结界吧,我用灵力感知不到什么。”
是该切入正题了。
陆时微不再多言,默默地将手掌割开一个小口,重重地按在心口处,而后闭目宁心静气,口中念念有词。
不多时,一面小小的碎镜徐徐浮现在三人面前,雀跃的光萦绕镜身忽明忽暗。
光芒散尽后,出现两个血色的大字。
“东南。”
碎镜究竟有什么用途犹未可知,尝试着拿来引路,倒是真的能成。
寺院里没什么夜间值守的僧人,三人一路奔袭,飞快地掠至东南角,眼前端是一座颇为气派的塔型建筑,流动的金光在夜色里亦是熠熠生辉。
好巧不巧,塔的门口正正站着一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们想躲开时,和尚已经朝着他们招手了。
是个道行高深的老和尚,纪轻舟设的结界在他眼里如无物,怕是早知他们夜访。
他拈着长长的胡须笑道:“老衲在此处等施主好久了。”
陆时微怯懦地左右看了看,丝毫没义气的道士和陆小煦已经退开一米,硬生生将她推在了最前方。
“您是在等我吗?大师你会算命呀?是早猜到我要来取东西?”她面色不改,一如既往地胡扯。
“说得还挺好听,这不就是来偷吗?”小明听得想翻白眼,再三克制还是忍不住咕哝一句。
幸好老和尚宽厚只是摇头轻笑,答非所问道:“施主想要的东西,我们已经保管了三百多年了。如今施主能来取走,于彼此而言,都是功德圆满。”
功德?做这种事竟然会是功德!
她疑心老和尚的话里有未尽之语,藏着什么她当下不能明白的事情和谜语,但她有一个天大的优点,那就是不太爱刨根问底。
就从小的谋生经验而言,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若是当下旁人不想说的,那不是时机未到,就是不能听的话。
好奇心太过旺盛且知晓太多秘密的人,是会死得很快的。这是话本里再常见不过的情节。
于是她朝着老和尚真诚地拜了拜,上前两步将地上摆放着的棺材缩小,悉心抱在怀里,才心满意足地说:“我们回去吧。”
这一程容易得超乎寻常。
重归山巅时,已是日出东方。
江予淮的房门虚掩着,她不知不觉就走过去,轻轻一碰就开了门,他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镜子前,凑得极近地观察面上的伤痕。
听到她靠近的响动,他飞快地戴上帷帽遮住,若无其事般问:“回来了?”
整座山上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不会逃出他的神识,终归她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他,微微颔首说:“办了点事。”
“好,还顺利吗?”他也不多问。
“很顺利。”她立在原处没有再动,而后商量般问:“江予淮,我上回说想报恩,是真的。你想不想画一张新的皮?”
她勉力绽开一个笑,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轻松些:“你这么多年还没有看腻这张脸啊?你过去这样貌吧,算是清冷矜贵公子型的,但近年啊,城里都更流行桀骜不羁的,或是温润少爷,你要不换换?”
他古怪地瞅她一眼,不满地问:“你喜欢那种吗?小道士那样?”
不等她答话,他就兀自撒气:“那纪轻舟生得也就算是端正,无趣得很。”
声音虽小,她刚好听得完整,也算是听明白。江予淮根本不会看腻,他所求的,更是一张与他如今一模一样的面容。
“呀,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你本来的样子就是最好看的呢。”她睁大眼,情真意切地赞美。
“真要做到画皮一事,很难。”他却是不领情,说话时面容上笼罩着沉重的哀伤,连带着他整个人暮气更重,然而陆时微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爱怜之心。
半日后。
陆小煦翘腿盘坐在凳子上,疑惑道:“你说什么?你是要从哪儿去搞一张人皮?我都没干过剥皮的事!”
“那你会帮我做吗?”她平静地问。
“啊?”陆小煦险些从凳上跌下来,晃了几下扶住把手后,面色纠结地沉思了半天,方才痛苦地回答:“为了帮你破一次戒也可以……”
立马就被飞来的一团纸砸中脑门。
“考验一下你的道心,还当真了。”
要得到人皮,她自然是做交换。
杀个活人取皮这样心狠手辣的事她做不出来,就又痛快地赊了五百功德,向小明索取了一张完好的人皮。
小明只说是从鬼国的集市里寻来,来由合法,让她无需操心,早些了却这些身外事。
地上又扔下一张团起的纸,小煦弯腰捞起来,看看她画的像,忍俊不禁道:“这画的是江予淮?天哪,他会杀了你吧。”
她瞪过去一眼,自己也知毫无威慑力,愁眉苦脸地说:“你笑什么,我确实会画一点,只是画得没那么好。其实江予淮自己的画工就很好,但是他又总说无法面对,不敢下笔。”
“我想让他达成心愿,用最好看的模样见到祝向榆。”废弃的纸张堆积得像座小山丘,她说得坚定。
另一边,江予淮的房内。
昏黄的烛火映着摆在桌案上的一张皮,是陆时微午间兴冲冲给他送来的。
她不说得来的方式,他便也不追问。
是该换一张皮了。
他在桌前来来回回地踱步,半晌,下定决心般祭出锁链,涌动着缠绕在身上,一鼓作气将他身上这张皮扒了下来。
精雕细琢的皮囊下,是黑黢黢的一道魂影,细枝末节上早已千疮百孔,映衬着他生前挨过的一次次毒打和拷问。
他弹指一挥,猝然将门窗紧闭,四角都燃起冉冉檀香,几缕青烟飘飘荡荡,漾出一派宁静平和的韵味。
一一回忆过古书中所写的画皮术的要领,他摊平桌面上尚是一片空白的人皮,轻柔地抚过每一寸肌肤,其上还带着些许体温,是光洁完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提起笔,在正中处率先画下了流畅的轮廓,棱角分明的下颌,再勾画出挺直的鼻梁。
画完嘴唇后,他的手指在其上摩挲一二,下笔后还没有干透的墨水氤氲着几点湿润意味。
他忽然在唇角处顿住,正是这样平的唇角,同他狭长的眉眼生在一张脸上,平添许多的忧伤和冰冷,以至陆时微常说他不笑时很是唬人。
“江予淮,你看我这张画得可好——”伴随喜悦溢于言表的一声呼喊,陆时微小旋风般登堂入室,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他下的禁制。
她只看到了一个仓惶遁逃的黑色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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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陆时微究竟欠了小明多少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