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榛榛 作品

第35章 大婚日

第35章 大婚日

因着那场急来的暴雨, 路上塌了一座桥,崔珏赶回西京城之时,已是大婚当日。

彼时崔琼还窝在温暖的被褥里,做着兄长婚事取消的美梦, 可一听到秋山传来的消息, 崔琼就猛地从床上坐起, 还未穿戴好衣物, 便一手提着一个大夫朝着秋山急匆匆而去。

崔琼一路上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知道的, 因为他的缘故,他的兄长体弱多病, 往年冬日天气凛冽之时, 也有过不好的时候,可却从未有哪一次发病,到了让人去宫中连请三名御医的程度!

崔琼不敢逼自己往下多想一分,他只后悔着,若是自己能再有用一些,若是自己当时能拦住兄长——

崔琼再也忍不住内心汹涌而来的澎湃悔意,红着眼眶, 连跑带爬地扑进小院之中,嘶喊出声——

“哥!你不要死!只要你好好活着!便是让我向那顾挽澜磕头——”

高亢的语调在看清院内场景后, 飞快地拐了一个弯, 最后彻底没了声响。

崔琼看着一袭新郎装扮正欲出门的崔珏,表情呆愣地眨了眨眼。

“哥,你没事啊?”

崔珏面上的神情算不得好,擡眼的瞬间, 甚至带了几丝阴郁,“你希望我今天有事?”

若是平日, 崔琼立刻就能察觉崔珏今日有异,可今日乍然大悲大喜,崔琼的脑子便也用得不那么灵敏,他只愣了一愣,眼神越过崔珏,伸手指向屋子里还未离开的几位大夫,迟疑出声,“可听闻哥你一回来就请了大夫,是出去一趟哪里受伤了不成?”

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内的寒风似乎更冷冽了几分。

见着崔琼还欲再问,十一头皮一阵发麻,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径直捂了崔琼的口鼻就往旁处带,悄声道,“祖宗,您别问了,主子路上伤了手不能动,心情正不好。”

“不过是伤手,怎闹得这般——”

崔琼话还说完,眼角瞧着崔珏身上的一片大红,瞬间福至心灵。

瞧着崔珏的黑脸,崔琼此刻甚至想发出笑来。

他从未想过,向来智珠在握的兄长,竟也有如此吃瘪的时日,还是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在如此重要的人的面前。

原来兄长也是一个会因为手伤,所以担心洞房夜发挥的普通男人啊。

噗——

也不能说普通,毕竟寻常人没法为此去请三名御医。

“很、好、笑?”

瞧着崔琼面上愈发明显的笑意,崔珏几乎是从齿缝间磨出的声音。

“没!没有!我没笑!我保证没有!”

“滚!有这个工夫在我这,不如去督办差事!”

“哥!别!今日你大婚我特意告了假!我可是要看你和你夫人完婚呢。”

“你称呼她什么?”

崔珏猛地顿住脚,回头看向崔琼。

崔琼一脸不解,“……你夫人啊?今日过后顾挽澜不就是你夫人,我嫂子么?”

夫人。

崔珏心里又默默念了一声,只觉得平日里寻常的称谓,此刻从舌尖滚出,竟像是沾了蜜,又裹了一层厚厚的糖霜,满带着甜意。

瞬间,崔珏只觉什么也可以不在乎了。

即便今日洞房夜闹了笑话又如何。

他们,来日方长。

“好。既然你不愿,那便随我去顾府观礼。”

“不。等等,哥——”

崔琼突然想到什么,视线落到崔珏无法擡起的右手之上,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朝着崔珏耳边凑了过去。

“哥,你是不是只看过那种最普通最呆板的春宫图啊,其实就算你右手出不了力,换个姿势也可以的。”

“?”崔珏挑眉。

崔琼不过随口一问,哪里想崔珏在此一问之下,竟然真的露出了一副迷茫的表情。

崔琼有些震惊地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随即想到崔珏的过往,又觉得他这般倒是正常。毕竟在顾挽澜出现以前,他可比之现在更没个人气,更别提一些人的欲望。

思及此处,崔琼顿时觉得自己身上任务重大,他不自觉挺直了背,语调也变得豪情万丈起来。

“放心,哥,这种事我熟!你等我一下,我刚好马车里有点东西,等我拿回给你参详参详!”

“可一定要等我啊!”

崔琼都跑出门去了,还不忘回头扒着门框,冲着崔珏喊了一声,胡乱束起来的马尾从他面颊上扫过,他却丝毫不觉,只一双眼亮晶晶地瞧着崔珏,像极了一只冲着主人摇尾巴的小狗。

崔珏眼中荡开一层笑,叹了一声,“好。”

崔琼见此,飞快地跑去马车中,翻出了他珍藏的图册。他本憋着一股气,想着借此可以好生在兄长面前也撑一回神气夫子的面子,可回来甫一看到崔珏那清朗出尘的脸,那股气就又在胸中滞住。

今日穿着一身红衣的兄长,风姿当真无人能敌。

可一想到自家这般水灵的白菜,今日就要被顾挽澜那头猪给拱了,崔琼又觉得气闷不已,再也没了兴致。

他迅速翻开了图册,将其中几页折了起来,就埋着脑袋把图册一股脑塞进去了崔珏怀中,“算了,其实兄长也不用担忧,反正不会的话,顾挽澜那女人也定会忍不住对你出手。”

他可还记得呢。

当初秋山初遇,见着兄长第一面,顾挽澜那女人就心怀不轨、蓄意接近,显然是爱惨了他兄长。

*

顾挽澜对崔琼的愤懑不平,丝毫不知,她如今犯愁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在婚仪开始前回了府,心下大石就已然放下,最想做的一件事便是补觉,算了算,她可是差不多有五日未曾好好合过眼了。

而天璇在看到翻窗进来的顾挽澜时,便已红了眼。

眼前顾挽澜的状况着实算不得好,整个人好似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泥人,发丝上挂着的泥水还在不断往下滴落,顺着原本洁白的脖颈往下,在上面留下了道道泥痕。

一张口,声音也带上了风尘仆仆的哑。

“路上马摔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总算是赶回来了。”顾挽澜随手抹了一把脸,“比较紧急的是,天璇,我几天没合眼了,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后面还要麻烦你……”

说完,顾挽澜便放任自己彻底倒入了天璇的怀中,意识陷入一片昏沉。

期间,似乎有人进来了,带来了一阵风,在她身前停下,然后压低声音说了什么“上药”,又急匆匆从她身边离开,之后她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礼堂喧嚣,人声鼎沸。

她模模糊糊醒了一次,只是醒来之时,入眼处已是一片红色,她垂眼只能看见自己喜服裙下,鞋上缀着的两颗圆润珍珠。

她正被人搀扶着,迈入大厅之中。

顾挽澜动作一僵。

什么?婚仪竟然已经开始了,天璇为何没有提前唤醒她?!

身边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清冽的气息凑了过来,耳边的喧嚣声像是瞬间没了声响,她只能听见他带着笑意的悄声耳语。

“婚仪还未完,夫人可再睡会。”

饶是顾挽澜面皮再厚,此时也是红了脸,当真是想挖一个地洞把自己给埋进去算了!

“我、我刚刚只是头晕,所以才靠你身上,没有睡着!很精神!”

顾挽澜慌忙找补了一句。

“是么?那很好。”

崔珏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

“没什么。注意脚下。”

“哦,哦,多谢。”

顾挽澜再不敢昏睡过去,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接下来的婚仪流程。

本来崔珏这个夫婿便是她连哄带骗别有所图拐回来的,要是自己在婚仪上出了差错,惹得旁人笑话了他,那她顾挽澜未免也太不是人了些。

幸而,后面一切都很顺利,没出什么差子,崔珏也再未向她提起她在婚仪上昏睡一事。

众人把新婚二人送入洞房之后,本来因着习俗,是需要顾挽澜前去宴请宾客,不过戚容不知从哪儿听闻了她今日状态不佳的消息,做主点了崔珏前去陪同,让顾挽澜好生歇会儿,之后的掀盖头、合卺酒也统统挪到后面再补。

顾挽澜本不想这般行事,为崔珏招惹非议,不过见着二人坚持,便也随他们去了。

而崔珏这边,原本他以为自己会在外间耗上一段时间,没想到顾氏族人见着是他出来了,并不为难,也没有太劝酒,只是话里话外让他多保重身体,好让顾府子嗣绵延,并提点他以色侍人并不长久。

旁边的崔琼听着眼睛瞪得像铜铃,气都忘了喘。

他从未想过,手握清流世家最高权柄的兄长,竟有一日,不仅被人暗示他是靠脸得女人欢心,还要被人提点生下孩子,于他而言才是大功一件。

崔琼生怕向来冷傲的兄长会为此拔刀杀人,让人血溅当场。

不曾想,崔珏却十分好脾气,不仅笑着应下了话茬,甚至还乖顺地在众人面前表示会努力为顾府添丁加口,就差立下一个三年抱俩的军令状。

如此一来,宾客尽欢,众人很快就放了崔珏回去。

只余下崔琼一个人默默在风中呆滞。

崔珏对此一无所知,想着马上就能再见顾挽澜,他回去的步伐越来越快,只是刚走过一个拐角,有声音凉凉地插了进来。

“方才宴席之上,是否觉得顾氏族人都态度亲切,待人甚为友好?”

分辨出了声音来源,崔珏止住了脚步,便看见顾乐欢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细细看去,甚至还带了一丝不满。

“你可知,你今日能不受人刁难,顺利入府,皆因是我姐姐之前的余威,震慑住了他们。虽则今日你主动开口,不要唤醒姐姐,还算是待她贴心,不过日后你想在这里活下来,只靠这些可没用。。”

早在林间遇刺那日,顾乐欢便已见过崔珏的真面目,便也没必要再演,于是他收了一直挂在嘴上温润的笑。

“我知道。”

顾乐欢有些意外,“你知道?”

崔珏顿了片刻,然后迎着顾乐欢的眼,缓慢开口,姿态睥睨,“我远比你,了解她的一切。”

顾乐欢噎住。

这人莫名其妙在她面前拿出这种大房气势是怎么回事!

顾乐欢有一瞬的气闷,“行。既如此,是我多言。我来只是想提醒你,你与她如今也结成夫妻,未来也要共同撑起顾府门庭。当初她既愿意孤身去救你,再怎样对你也是存了几分情意,那么,你如果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最好趁早和她讲个分明,若是你日后因此伤了她的心,我定不会放过你。”

顾乐欢放完狠话也不多留,利落转身离去。

只是转身之后,忆起方才崔珏面上泄露出片刻的怔愣神色,顾乐欢心里微沉。

看来,她这个姐夫当真还藏着大秘密啊。

顾乐欢虽离开,但她的话犹如一盆冷水,从崔珏头顶泼下,彻底浇熄了那股子今日一直在他体内乱窜的热意。

是了,他得偿所愿,今日便有些忘乎所以了。

他再明白不过,她挑赘婿,不过是为了护住家中爵位,而选上他,三分是因为他的脸,四分是存了气一气崔琼的心思,而剩下的三分大抵是因着他伪装出来的温润画皮。

可,除了那三分他真正拥有的脸,其他什么都是假的。

如果一切被她发现……

“咦?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魂牵梦萦的声音骤然想起,猛然拉回了他的思绪,崔珏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踱步到了新房廊下。

顾挽澜卸了钗环后,本来是打算在床上小憩片刻,只是躺在床上后,翻来覆去却也睡不着了,于是便打算推开窗户吹一下冷风,没想到倒是遇到了在廊下的崔珏。

崔珏在前面宴席之上约莫是饮了一些酒,风吹过,把他身上馥郁的酒香,送入了顾挽澜鼻间,只是醇厚的酒香之中,似乎又夹杂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冷香。

而香气的主人此刻正半身隐在廊下阴影处,神色有些看不分明,只是不知为何,顾挽澜觉得此刻身着一身红衣的他竟看起来有些寂寥,像是独行于世界的旅人。

莫非是见着前头热闹的场景,忆起了自己的凄惨身世?

还是被顾家的人给欺负了?

顾挽澜小心出声,“方才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未曾,他们对我甚好。你为何没睡?”

顾挽澜摇头,“原本是打算睡的,不过想到我们合卺酒还没喝,索性就起来等你了。”

说完,顾挽澜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她之前怎么不觉得他身上的气息这么勾人呢。

“等……我?”

崔珏瞳孔微睁。

他没有说假话,他远比顾乐欢了解顾挽澜,知道她向来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也不怎么在乎一些寻常规矩和礼节。所以,当他出去之时,他从未想过她会等他。

顾挽澜当真觉得今日的崔珏或许是喝酒喝懵了,平素看着挺聪明一人,怎么今日说话行事都慢了半拍,顾挽澜有些好笑地拿起放在桌旁的盖头,朝他眨了眨眼,“或许,你想和我隔着窗,来走后面的流程?倒也不是不可以。”

这一刻,崔珏只觉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他忍了忍,看了眼已经四下无人的新房,近乎自虐般开口,“此处已经没有外人了,你不必——”

“可我看你很喜欢不是么?”

少女或许刚刚清醒过来,声音有点软,还有点黏糊,像是一块正在拉丝的麦芽糖。

可落在崔珏耳际,却如擂鼓,他猛地擡起头,“什么?”

乌发红裙、与他隔窗相望的少女在此刻似乎也有些赧,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试探道,“我看你跟着戚容出去的时候,还蛮乐在其中的,想来应该还是蛮喜欢这种热闹仪式的。莫非是我猜错啦?”

心跳鼓噪,血液喧嚣。

崔珏在这一刻,耳边有一瞬的嗡鸣之声。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独独只能看到眼前景和心中人。

月色正浓,美人如花。

“我喜欢。”

崔珏如灵魂出窍一般,看到自己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我……很喜欢。”

他又强调了一句,声音已经带上了哑。

他想,如果她喜欢这样的脸和这样的他。

那么,削足适履,他也甘之如饴。

只祈求,她能永远这般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