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榛榛 作品

第38章 当年人

第38章 当年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 下得又快又急。

原本在扫洒的丫鬟婆子们早已避到了各自的居所当中,院中只剩下漫天的飞雪,和快要被积雪压得承受不住的点点红梅。

“哐”地一声响,似乎屋内有什么东西撞到了窗边, 连着原本紧闭的窗户都被撞开了一条小缝。

一声闷响, 夹杂着室内熏人的暖意, 从小缝中溢了出来。

“把窗户……关掉。”

轻声的喘息中, 有人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会热。你出汗了。”

“都是怪谁?!”

“怪我。”

“那你还——呀啊!”

急促的吟哦声刚刚泄出窗外, 就被窗外的大雪卷着,瞬间没了声息。

过了半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从半掩的窗户中探出,“啪”地一声,彻底合上了窗户。

红梅上的积雪颤颤,终是从枝头上滑落了下来。

*

大抵是开窗之时,被抵在窗边的顾挽澜,在羞恼一瞥中,透过半掩的窗, 见到了屋外的雪。

这次入梦,她也梦到了漫山遍野、白茫一片的长平关。

如之前两次一样, 她灵魂出窍一般, 看着瘦小的自己穿着一套不合身的男装,躲在大树的阴影后,看向不远处的那座破庙。

顾挽澜想了许久,才忆起, 这是刚从柔兰草原逃出、那一年的她。

那一年,养父病逝, 在死去前,亲口告知了她的身世,然后她假借承养父遗愿,想将骨灰抛洒至两国边界之处,试图逃出柔兰,可离开之时,萧隼因着担忧她丧父后心绪哀痛,竟跟随而来。

逃出柔兰是顾挽澜当时的头等大事,顾挽澜没什么犹豫地,骗了他,伤了他,然后逃走。只是好不容易等她逃到了大夏地界,却发现长平关里也有柔兰人的内应,他们接了柔兰王的指令,要把自己抓捕回柔兰,极刑处死,以儆效尤。

大抵是因为,她名义上的生父,对大夏而言,他是臭名昭著的叛徒,但是对柔兰而言,他却是柔兰强大的象征,他们暗地里对他多有磋磨,但是明面上却是高高捧起,试图用他来招揽更多的反叛者。却没想到,他的女儿率先开始了对柔兰的叛逃。

当时,她差点就被那伙人给抓了回去,幸好,她趁人不备逃入了一辆马车,在那里,她遇到一只被折了翅膀、陷入沼泽的鹤。原本她只是想利用他结成兄妹关系,好避开那群内应的搜捕,可少年在短暂地别扭之后,竟是真得把她当做妹妹来宠爱,她从未见过这般性情温良之人,便是发火生气,也从来都只怨怼自身,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日子。

只是,除夕日的那次意外,却彻底打破了原本平静的日子。

趁着少年外出,那群与他们曾有结怨的乞儿一拥而上,捆了她。他们洗净了她的脸,把她卖给了一喜爱幼女的富商,她想尽办法杀了那富商,却也因为沾染了一条人命,再也无法回到破庙之中。与她有着同样境遇的女孩季嫣,感激她的相救,提议让她先去她家中避上一段时日,季嫣家中如今也只剩一名兄长尚存。

只是临出发的那一日,顾挽澜仍是忍不住回到了那座破庙前,她不好在人前现身,季嫣便替她去前去问了话。

季嫣拢了拢身上破旧的斗篷,一路小跑,从破庙那边跑了过来,还未开口说话,呼出来的气已凝成了缥缈的雾气,“方才我借着身上家传木钗被窃的由头去问了问,你说的那个左脸有刀疤的乞儿是不是还是个哑巴?”

“他不是哑巴!他只是嗓音有疾——”

顾挽澜看到自己下意识反驳了过去,迎着季嫣有些惊讶的目光,又移开了视线,声音有了两分涩意,“在这个世道,他……是个好人,可好人不该被折辱成那副模样。他们可说了他现在在何处?”

季嫣摇头,擡起眼,小心地睨了对面的顾挽澜一眼,“据说除夕那日,他发了疯一般到处寻你,最后得知你是被那群乞儿所害,就去找他们拼了命,可那日恰逢有一群柔兰人在长平关作乱……总之,从那日后,长平关无人见过他。”

明明这个梦境已经是自己五年前曾经历过的事情。

可在这一瞬,意识漂浮在空中的顾挽澜,又和那个缓缓蹲在地上的女孩,情感产生了共鸣。

“太糟糕了。”

隔着五年的时间洪流,她听见自己抱住膝盖,喃喃自语。

季嫣此时才终于发现,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把她从富商囚牢中救出来的顾挽澜,原来蹲下来也只是小小的一团。

她手忙假乱试图去安慰地上的顾挽澜,“或许他没事,或许他只是离开了长平关了,你莫要伤心了。”

顾挽澜摇了摇头,将脑袋朝着怀里埋得更深,“是我太糟糕了,我早该想到的。”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了下来,在雪地上晕染开来。

她早该想到的。

她从柔兰草原里逃了出来又如何,只要这世道依旧混乱,只要纷乱不休,如她这般的草芥之民,纵然得了一时的安稳和幸福,可这就像海上的蜃景,只要起了风,就会散了。

“你还好么?你不要哭啊,我和你说,我家兄长待人极好,若他得知,我是被你所救,定也会把你当做亲妹妹来看待!日后,也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了!”

见到顾挽澜落泪,季嫣有些慌了。

顾挽澜却平静了下来,她站起身,用袖子粗鲁地擦去了眼中的泪,“我没事了,走吧。”

“不再继续问问么?”

“不用了。走,我先送你回家,但我不会留在你家——”

女孩擡起头,看向了季嫣,眼眶因为方才哭过还明显泛着红,可此刻那双眸子里透出来的热度,却能轻易将人灼伤。

“因为,我还有一定要去完成的事。”

那是十三岁的顾挽澜,熊熊燃烧着的欲求和野心。

*

顾挽澜醒来之时,才发现枕巾上竟然濡湿了一片。

顾挽澜没有动,仍由梦境中的心绪缠绕着她。

她突然就想起,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周公之礼来临之前,崔珏曾问向她的那句话。

“你什么时候能够记起我。”

后来,她再欲细问,崔珏却不由分说狠狠地吻了下来,似乎是在报复她的不记得,又似乎是在自痛自虐。

只是无论她再怎么逼问这件事,甚至他被她闹得气息不稳、浑身战栗,他也仍是咬紧牙关、绝不再提及一分。

当年在长平关和她一起在大街小巷乞讨的哥哥,随着年岁的增加,她其实早已记不太清他的面容,更何况当年的他,左半张脸上常年覆着一块狰狞的面具……

等等!

顾挽澜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胸腔鼓噪,甚至连耳边都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嗡鸣之音。

前两次的怪梦和今生都大为不同。

第一次做梦,她没有回京、留在了长平关。

第二次做梦,她手脚被囚,正要与人完婚。

经过她的查证,这些梦都是曾可能发生的现实,甚至于是她的前世。

可为何这一次的怪梦,与她记忆里的五年前,无甚区别。

唯一的例外是——

她记忆中的少年,便是连睡觉都要带着面具,她从未看过他的左脸。加之他也不爱说话,她也默认他是哑巴。

可梦境之中的自己分明清楚地提过,她要寻的人确切地面颊有疤、嗓子有疾。

若根本就不是同一人,为何一起经历的事情却如此相同?

可若梦境与现实中的皆为一人,岂不是意味着他或许也是如她这般有着前世记忆之人?

顾挽澜缓缓吸了一口气,试图放平自己纷乱的心跳。

不。

如果他也有前世记忆,那么他必定是比她掌握了更多。

如此这般,他才能避开前世的泥沼,然后如同过家家酒一般再次与她相遇,一步步引导她经历和前世同样的事情。

可是,这般耗费心神,必定所图甚大。

月色透过窗扉照了进来,顾挽澜忍不住扭头看向身旁仍在沉睡的崔珏。

她见他的第一眼,其实便觉得那双眼有些眼熟,只是却从来也想不出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现在想来,或许是他少了一块覆面的面具,又或许,是他有一把五年前那个少年没有的——好听的嗓子。

所以,她从未将二人放在一处联想。可一旦起了心思,便觉崔珏身上处处透着五年前那少年的影子。

若她今日未曾做过这场怪梦,她会觉得这是一场久别重逢的惊喜。

可如今……

顾挽澜重重地闭上了眼,忆起自秋山相遇后,她和崔珏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只觉一股疲惫感铺天盖地朝她涌来,半日前的欢愉简直像是一场幻梦。

她就这样,在月色之中,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等她再度睁开眼之时,眼神中一片清明。

是或不是,一试便知。

她将长发拨至耳后,缓缓俯下身,趴伏在身边人的耳廓之上,明明面无表情,发出来的声音却甜腻至极,还带了点十二三岁女孩特有的娇。

“哥哥,我想吃那年除夕你准备给我做的炙羊肉,你起来做给我吃,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