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三年后
人窟深处发生的一切,并不为外人所知。
白海辛跟在晏明灼身后,穿过森林。面前修长的身影忽然摇晃片刻,白海辛立刻上前扶住:“怎么了?”
晏明灼偏过头,用长发掩住侧脸,轻咳一声,借助白海辛站稳:“……没关系,是术法的效果时限到了。”
“是血还不够吗?”白海辛担忧。
白海辛知道晏明灼伤了白杜兰,终止了尚未完成的“交换法阵”。他没有怀疑晏明灼的话。
“不,足够了。”晏明灼已经明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异常,他尽量保持平静。逐渐复原的人类身体,承受不起他灵魂的波动强度。
“让我单独走一会儿。我在入口等你。”
晏明灼固执起来的时候,白海辛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白海辛只好停下脚步,目送晏明灼走远,心中委屈又无措。
他以为晏明灼还在生气,因为他先前一意孤行做出的决定。白海辛没有刻意隐瞒晏明灼的意思,他只是想要让晏明灼知道,他也有能力为他付出。
至少证明一次,他可以为了晏明灼,付出他的所有。
在他心中,无论晏明灼是人类还是血族,都是足够强悍的存在。
他仰慕他的老师。初见时的那一幕,将晏明灼的强大死死镌刻在白海辛的心里。
慕强是狼人的天性。
晏明灼于白海辛而言,又多了一层。他是他名义上的“长辈”,也是他渴望得到的情人。
从未得到过认同与理解的“异类”,在高压状态下,会竖立起坚固铠甲。
然而,过去未曾拥有的东西,在日后会以更加汹涌的形式归来,心底有一块空旷的角落,永远叫嚣着需要加倍得到补偿。
调皮捣蛋的小鬼渴望得到认同。一旦被长辈当作成人对待,他们一瞬间就会成熟起来,做出与以往大相径庭的表现。
老狼王临死前的嘱托,让白海辛意识到狼族的责任。
但能够支撑起狼族的狼人,不止他一个。民心所向的白杜兰,是比他更合适的存在。
能够不求回报,让晏明灼变得更强大,变成真正完美血族的人,却只有他。
白海辛垂眸瞟到锁骨下的淡淡红痕,粗粝的手指摩挲过痕迹,如同触碰到淡色唇瓣吻过肌肤的回忆。
美好到让他仅仅回忆瞬间,就不自觉弯起唇角,笑得有些冒傻气。
找个晏明灼不在的时候,再找白杜兰谈谈好了。
……
那天以后,两人在月光森林外分别。
晏明灼没有返回地牢,也没有留在王庭,而是选择在居民区里找了一处僻静的居所住下。
白海辛被白杜兰以要事为由叫回王庭,告知他维拉德之死的消息,并将矛头指向异客。
异客是觊觎“交换法阵”的存在,才会暗中调查,并入侵狼族领土,甚至因争斗而误杀了研究出法阵的维拉德。
异客偷渡入境的新闻,要多少有多少,他们就像是蝗虫,杀之不尽,源源不绝。
更致命的是,随着异客大量降临月之国,白杜兰还掌握到他们从人类转生为“血族”、“狼人”乃至于其他人外种族的大量证据。
照片,影像,证人口述……铁证如山的事实,让白海辛相信,一旦异客们发现晏明灼的行踪,他们一定会对晏明灼造成不利。
维拉德的意外死亡,已经让白海辛的计划暂时破碎。如果晏明灼还因此受到波及,白海辛无法想象他会怎么做。
在守护晏明灼,与保卫狼族的双重意志叠加下,白海辛倾泻而下的愤怒,让他在异客中迅速出名。
与异客的战斗,让亲眼目睹的狼族民众,第一次真正了解这位曾经的“王位候选人”。
白海辛曾经是新闻上大书特书的顽劣异类,是欺男霸女的王庭恶霸,现在却为了保护狼族,而与入侵者勇敢斗争,并以强大力量变成了叫外乡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在乡野流传的逸闻里,因他战斗时显露出的稀少兽型颜色,白海辛甚至有了“白色保护神”的名号。
他的名字,足以止小儿夜啼。
平生第一次,白海辛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四面八方传来的目光中,所包含的不是恐惧,而是尊敬、夸赞与爱戴。
得到外界认同的感觉,比想象中要更美妙,不由得让白海辛有些飘飘然。
外界赞赏的声浪越强,白海辛就越努力与异客战斗。
从白天到黑夜,他的力量在大量战斗中得到超乎想象的锤炼。与此同时,他的自控力也在进一步增强。
像过去那样,因暴怒而控制不好外泄的力量,导致无意伤人的情形,变得越来越少。
白杜兰派出来支援与打扫战场的狼族守卫里,逐渐有越来越多的狼人,对白海辛的强大与克己感到心悦诚服。
孤独许多年的白海辛,经此一遭,身边竟然多出不少崇拜者,甚至还有几个配合愈加娴熟的常任伙伴。
荣耀、权力、伙伴、认可……
他曾以为求之不得的一切,竟然阴差阳错之下,一一来到他的身旁。
这种感觉实在叫人沉醉。
这都是力量带来的战利品。他是狼族最完美的“作品”,是凝结了无数同族心血的完美狼人,才能创造出远超于其他狼人的战绩。
如果,当初与白杜兰签订的“交换法阵”没有被打断,是否这一切荣誉的桂冠拥有者,都会另有他人。
而他,白海辛,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注视着他人荣光加身。
偶尔一次升起类似的念头,白海辛立刻甩了自己一巴掌,喉咙里呛出血沫与腥气。
他怎么能这样想呢!
就好像,他期待法阵不会成功。那明明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付出,晏明灼甚至对他的擅作主张极为愤怒。
白海辛内心中辩解着,他却还是生出莫名的愧疚,好似背叛了晏明灼,也不尊重当初毅然做出决定的自己。
但他还是减少了去找晏明灼的次数。
一来异客数量太多,而狼族领地又太广。异客们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让白海辛像个救火队长,不停奔赴在执行要务的道路上。
二来,晏明灼对他态度越来越冷漠。
后来,他去找晏明灼。敲门声震耳欲聋,溢满整条小巷,门里的人却始终一言不发,拒绝开门。
连续吃了许多次闭门羹,白海辛感到焦躁的同时,也感到来火。
他察觉到晏明灼有什么事瞒着他。
可是,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告诉他,就断然把他拒之门外呢。
在晏明灼的眼中,他难道如此不值得信任,仍旧是一个冲动的小鬼吗?
他想和晏明灼分享每一个快乐的时刻,他想告诉老师,白海辛是狼族的守护神,但他最想守护的,是一个人。
他真的很想念他……
好想……好想见他……
但白海辛不能松懈,不能在人前暴露出任何脆弱。他是狼族最锋利的刃,无坚不摧,时刻对准企图入侵的敌人。
武器是不能哭的。
没有遇见晏明灼的前二十年,他用拳头发泄替代了害怕与眼泪。遇见晏明灼以后,他却变软弱了吗?
他不会让老师看扁他!他一定,会证明给老师看——
白海辛是狼族,不,整个月之国最强的存在。
白海辛无所不能。
所以,哪怕仅仅一次也好,晏明灼可以向他倾诉苦恼,试着依赖他。
无论晏明灼提出何等要求,只要是他想要的,白海辛不惜一切也会为他取来。
在玩家们因停滞不前的主线剧情而纷纷抱怨的时候,时光骤然过去三年。
对玩家而言,三年只是剧情过场动画里的一段白色文字。
对npc而言,三年,足够让月之国的原住民们习惯一个名字,一个让狼族与血族陷入诡异和平、对彼此领地边境秋毫无犯的存在。
白狼。
当那一抹比雪还耀眼的色彩,出现在战场之上,狼神就降临了。无形的祂在天上,注视着战无不胜的白狼。
在狼族,如果说灰狼王是继承了老狼王的王座。那么白狼这位王者,是凭借一拳一步的厮杀,与爱护民众的品格,才赢得了全体狼族的尊敬爱戴。
白狼王与灰狼王,是狼族头顶上新的双月。
一如红月与银月保持着楚河汉界,狼族破天荒出现的两位狼王之间,也生出自然而然的隔阂。
他们手下的势力时不时产生摩擦,全靠白狼王和灰狼王不许发生内斗,刻意压制彼此下属的野心,才勉强保持表面平静。
三年后的某一天,白海辛回到王庭。
这是他被迫出走王庭,到狼族边境自立门户后,第一次回来,和如今被称为灰狼王的白杜兰会面。
他们密谈了大约半个小时。
一些细小的、堆积起来的龃龉,在开诚布公的谈话中涣然冰释。
但白海辛知道,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只追随最强者的狼族,容不下双王鼎立。眼下看似平稳的局面,是风雨到来前最后的宁静。
说起来,他和白杜兰并没有生死大仇。
见面时,愈发平和稳重的白杜兰,甚至还微笑着叫他大哥,一点也看不出原本只属于他的狼王权力,遭到分割的怨恨。
白海辛多少有些佩服白杜兰宽广的心胸。
最开始,是白杜兰叫他回来,也是白杜兰给予了他使用力量保护民众的机会,再后来,狼族的长老忧心忡忡进言,也是白杜兰没有选择杀他,而是将他赶走,让白海辛在更广阔的地方得以大展手脚。
更重要的是,这三年里,是白杜兰代替白海辛保护着晏明灼的住所,让他在王庭外得以享有平静的生活。
的确,白杜兰曾试图追求利用“交换法阵”变成完美狼人。但维拉德意外死亡后,他再也没有提起此事,甚至冒着遭到长老会攻讦的风险,坚持下令关闭各地“人窟”,严厉禁止以人类货物为主的奴隶买卖。
狼人的生育率依然低下,依然岌岌可危,但这是所有长生种族都会具有的通病。
长生,既是祝福,也是诅咒。
相较其他大猫小猫三两只,甚至近乎传承断绝的人外种族而言,狼族和血族已经是其中最幸运的存在。
顺其自然,胜过逆天改命,不择手段奢求更多。
扪心自问,就算把白杜兰换成他自己,白海辛也难以做得更好。
所以,他内心里其实不愿意狼族再起战火,与白杜兰因权力而决裂。他并不追求成为狼族唯一的王。只是,他必须自保。
白海辛曾在出走王庭前,立过狠誓。
他发誓,要为晏明灼创造出一片安静祥和的乐土。
他要走到足够高的位置,足够掌控自身的命运,才会再度叩响无数次叫他吃了闭门羹的那扇门,请求晏明灼随他离去。
如果三年前的白海辛,过于犹豫软弱,就像是手持大棒却不懂使用的孩童,即便掌控武器也不值得倚靠。
那么三年后,经过血与火的淬炼,他已经成长为一方统帅,不会因一时冲动就盲目逃避,做出让晏明灼失望,反过来还要救他的可笑行径。
白海辛绝不会主动交出权柄。
哪怕重燃战火,狼族陷入内战,也在所不惜。他不会再把主导权交给其他人,这是他的私心。
此次回归王庭,与白杜兰的会面,也是最后一次。
此次过后,就看导火索会在哪一次摩擦中,被真正点燃。他从不畏惧战斗,也不会妥协求和。
因为他要守护他所爱的事物。
为了爱,他无所不能。
密谈即将结束前,灰狼王白杜兰许是从白海辛坚毅的眼神中读懂什么,他始终温和的微笑,突然变得诡秘。
“大哥,有一件事,我想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希望你不要责怪我,因为是老师特意拜托我,不要告诉你。”
白海辛已经不会被三言两语轻易撩拨心神,他不动声色地反问:“哦?既然老师拜托你隐瞒,想必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你为何突然违背对他的承诺?”
白杜兰叹了口气,下一句话,让白海辛失手打翻杯具。
“我不确定,老师是否还活着。”
“为了研究药剂,缓解法阵失败导致的反噬后遗症,他已经在住所结界里度过了将近三年。”
“上一次,我安排日夜监视的手下报告他出门是什么时候,连我都记不清了。或许是两年前?又或许更久?”
白海辛盯着笑着说出这段话的白杜兰,松开捏成齑粉的把手:“白杜兰,老师真的拜托过你对我隐瞒?”
“嗯?看来你是真的成长了,大哥,哈哈哈哈哈……”
白杜兰眨了眨眼,又恢复原本温和微笑的假面:“你猜对了,我骗你的。”
“而且,这些年里老师写给你的信,也全都在我手中噢。”
“他居然用小狗来称呼我们威武的白狼阁下,真是甜腻腻的称呼,看来和信中所写的一样,他是因后遗症而变得神志不清了吧。”
“一直一直都在写想见你的老师,却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了。漫无止境的等待里,究竟感到多么绝望。对,想来就和你脸上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很痛心吗?白海辛。”
白杜兰撕毁假面,变得面无表情。他看着暴怒揪住他衣领的白海辛,倒在王座上,痛快地宣泄情绪:“每一封信,我都一遍又一遍地读过,才把它们烧掉。老师一遍又一遍地写,想见你,想念你,却连半个字都没提到我。”
“真嫉妒啊,真嫉妒,老师竟然会偏爱你这个满脑袋肌肉的蠢货!”
“我那时所体会到的钻心疼痛,亲爱的兄长,你也好好体会一遍吧!哈哈哈哈哈!”
白海辛一拳砸在白杜兰脸上。
千言万语,已经无法描述他此刻的复杂悔意。
他一拳,一拳,一拳痛打白杜兰。
就像是要把内心的冲动,灌注进拳头,统统挥出去!
暴力无法解决一切。
但能解决造成问题的人。
白海辛已经听见宫殿外层层涌过来的狼族军队的传令。
他无动于衷般,毫不留情地挥拳痛打已然血肉横飞的白杜兰,脸上缓缓露出惨痛的笑。
他为什么敢于独自一人回到王庭,与白杜兰见面。
难道,他没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诱君入瓮的诡计吗?
白海辛不是蠢货。
他只是被力量的迷雾障住太久,傲慢得让他忽视了许多本应该在意的细节。
这份傲慢,让他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但这份傲慢,也预示着他的底气。
“来吧,鬣犬们。”
白海辛扔掉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的白杜兰,活动着肩膀与手臂。他站在宫殿中央,面对数以千计的敌人。
他露出久违的森冷獠牙。
嗜血的杀意,充塞进竖起的充血狼瞳。
白海辛是狼族最完美的武器。
而现在,这把最快的凶刀,对准了他的同族。
以一人之身,对万人之敌。
杀!
杀出条血路!
到……他的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