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世间没有桃花源
母亲好不容易才醒来,却反手甩弟弟一个耳光,叫他跪下。
李大郎捂住耳朵。耳边无形传来的尖锐爆鸣,让他回到喘不过气的那天。
李二郎被打傻了。他捂住被打的半边脸,呆呆跪在床前。
李大郎也被吓傻了。作为大哥,他本应该上前护住弟弟,为母亲和弟弟突然爆发的矛盾从中斡旋。
但他不理解眼前的状况。他大脑一片空白。他身体颤抖,他以为自己能勇敢迈出脚步,实际上,他只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孽障!”李大郎听着母亲用从未有过的语气,恶狠狠又骂一遍,“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对圣教不敬?”
“如果没有圣教,你从哪吃,从哪穿,你死后要回到哪里去?”
“身为我的儿子,你非但不遵从圣教,反而信奉歪理邪说,辱骂圣教祭司,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生下你!”
“娘……”李二郎呜呜咽咽地哭出声,知晓是自己方才的狂言被母亲听了去,才惹来这场祸事。
李二郎心中懊悔不已,连连告饶:“娘,你别生气,是我不好。你好不容易才喝了神药醒来,别气坏身体。”
“别叫我娘,我没有你这个混账白眼狼儿子。”李大娘听到神药,愈发神色凶狠。
她把矛头对准李大郎:“你做什么要救我,我让你救我了吗?先生们说过,但凡信奉圣教者,死后灵魂也会回到圣教的怀抱。”
“我这辈子受苦受难,忍饥挨饿,拉扯大你们两个小子。为的什么?为了什么?”
李大娘喉咙里传来濒死一般的尖叫:“我为了显示对圣教的虔诚!我要下辈子享福啊!”
“你们两个只会拖后腿的包袱,凭什么阻拦我?”李大娘连哭带吼。
她气得脸都胀红,如同一个不停喘粗气的泡泡茶壶,烧得咕噜沸腾。
她又像一头被刺激到陷入疯狂的斗牛。在眼前晃动的李大郎、李二郎已经不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是她恨不得噬其血肉的仇敌!
李大娘完全陷入她独自遐想的魔怔中!
长久以来的苦难生活,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圣教是她唯一的救赎。
圣教许诺善良者、虔诚者能够死后轮回,如同一根胡萝卜,吊在李大娘眼前。她日日夜夜期盼,就盼着死亡早日到来,她能忘掉不幸的此生,早日进入幸福的来世。
这日子怎么这么长,怎么就过不完啊?到底要熬到何年何月才算个头?
李大娘有时真想一头撞死!
她实在受不了了!
受不了冰天雪地的苦寒,受不了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受不了每天都在想今天吃什么,明天能不能吃上饭……她想死,真的想死。
日也想,夜也想,偏偏圣教不允许信徒自杀。
不然早在很多年前,在孩子还最难带的时候,她早带着孩子一块儿去来世享福了!
终于有一天,李大娘想出个好主意!
她故意穿极少的衣服,去吹寒风,去喝雪水。偷偷摸摸这么干了好几天,李大娘如愿染上风寒,一病不起。
她一点都不害怕。圣教早就教导过她,死亡对他们来说并非终结。
他们的灵魂,掌控在圣教手中。圣教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信徒,在他们死后,会公平公正地评判他们一生荣辱赏罚,以此决定来世。
染上风寒是不可抗力,谁叫外头这么冷,她才没有寻死。
她这一辈子谨小慎微,受苦受难,唯独对圣教虔诚不改,圣教一定能看出她的心意,奖赏她来世幸福。
李大娘心中想着,含笑陷入昏睡。
她满心以为等自己再醒来,要么已经死亡,要么忘记一切,等待降生到好人家,说不准,来世还能幸运到被选拔变成预备役,进入圣教内部。
因此,当她醒来发现还身处人间,立刻就疯了。
李二郎的不敬言论,加深她的恐慌。她要如何补救呢?圣教会原谅她,继续赐予她来世幸福吗?
李大娘睁着眼,躺床上想了两天。
第三天,她去了一趟祭庙。回来以后,她把自己挂在了悬梁上。
李大郎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吊在房顶悬梁,露出似痛苦似解脱的笑。他的弟弟,李二郎跌坐在母亲面前,像一尊木偶,呆滞地说不出话。
李大郎也跌坐在地,脑袋被现实重重砸一拳,半晌缓不过神。
几天前,他还在期盼等母亲病好起来,他们仨日子能过得越来越好。转眼间,什么都没了。母亲恨他们,对他们破口大骂,原本的幸福尽数沦为泡影。他和弟弟的关系也变得僵持,这些天,他们都没说过话。
他能怪谁?他能怪谁?
有那么片刻,李大郎心头涌起大逆不道的想法……
要是那天,他没给异客开门就好了。这样,母亲也不会有机会醒来,说出埋藏多年的心里话,打破他们的幻想。
有些假话,比真话更教人接受。他情愿活在谎言与欺骗中!
这些纷杂的不道德想法,李大郎是说不出口的。他和那日一样,懦弱地缩在墙角,一句话也说不出。
飞霜陷入游戏的过场动画中,身临其境般注视着李大郎这些天的经历,听着李大郎忍耐的心声。她被固定住,只是动画剧情的旁观者。
晏明灼背对她。飞霜并未察觉,晏明灼同样陷入玩家才能加载的过场动画中。
与玩家不同的是,晏明灼的视角悬浮在更高的视点,从上而下注视的感觉,令他十分熟悉。
晏明灼俯瞰着这个悲惨的故事。随着他的意念自由运转,他能听到故事中其他人的视角心声,甚至把视角拉远,提前窥见几十米外,手持武器,要跟随祭司捉拿“渎神者”的村民。
村民们都很脸熟。他们曾热情地招呼过晏明灼,教烈云许多生活技能,还送给飞霜许多自己都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的美食。
此刻,听说“渎神者”的存在,那些和善又老实的好人们,神色一个赛一个愤怒!
无数意念构成的混杂心声里,晏明灼拼凑出前因后果。
李大娘上吊前,去祭庙举报了李二郎对圣教不敬的“罪恶”。她是李二郎的母亲,母亲举报亲子,如此荒谬人伦之举,极具说服力。
桃源村的大祭司,亲自嘉奖了李大娘的虔诚与忠心。他下令,逮捕李二郎,公开审判他的“渎神之罪”。
听到这个消息,李大娘脸上没有对儿子的担心,她长舒一口气,露出平和微笑。
“圣教在上。”她满怀期待,虔诚地唱号。
那幽幽笑容,比起狞笑,还要毛骨悚然。
触发隐藏支线任务带来的过场动画骤然结束,晏明灼与飞霜不约而同回神。
飞霜望着神色呆滞的李大郎,她不停搓手臂,一股挥之不去的寒冷包裹她的全身,渗入骨头缝里。
飞霜显然无法接受刚才的致郁恐怖故事。
她做个好人好事,怎么反教事情往最糟糕的事态滑落。她想救的人,不仅寻死,还要母子相杀,酿就人伦惨剧!
“我要去救李二郎。”飞霜对晏明灼说,语气斩钉截铁,“不仅是因为触发任务,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不明白的事情,我要去搞清楚!”
晏明灼比飞霜获取了多得多的信息量,飞霜心中萦绕不去的疑惑,他其实已经能够给出答案。
“我和你一起去。”晏明灼没有把答案说出口。
他也想亲眼印证,是否现实如他所揣测那般绝望——也许,会有转机呢?
飞霜接到烈云传来的消息,直接撕开两个【中短距离定向传送符】。白光瞬闪,他们顿时穿越过大半个桃源村,出现在桃源村祭庙前的雪坪地。
“烈云,他们没对你动手吧?”乍一见,飞霜匆匆问。
“没动手。”由于处在组队状态,烈云同样共享了忽然触发的隐藏支线。
他没载入过剧情动画,只有系统面板上的文字描述,感受并不如飞霜那么深:“我和你们分开后,没过多久就追上押送李二郎去祭庙的人群。村民们都是认识的人,除去不许我靠近李二郎,他们态度还是很友善,好感度也停留在原先的高水平。”
“我听他们聊天,大概听明白,他们因李二郎不敬神明、不敬雪教而愤怒,还劝阻我不要接近和同情‘渎神者’。‘渎神者’必须接受应得的审判,才能平定民心。”
飞霜打断烈云冗长的前情提要:“李二郎人在哪?”
“进祭庙了。”烈云说,“所以我赶紧给你们传信,好商讨下一步如何行动。”
“先救人。”飞霜说,“待会再解释。”
飞霜示意烈云看着晏明灼,待会万一打起来,要有个人能够带晏明灼及时脱离战场。晏明灼要被波及死了,整个副本世界都得玩完,给他陪葬。
“我有自保能力。”晏明灼说。
他拉住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踹门的飞霜,神色微凝,“等会,他们出来了。”
话音刚落,深红色的祭庙大门霍然洞开,刮出簌簌冷风碎雪。
桃源村的村长站在门后,与大祭司说话,村民们从两侧鱼贯而出,自台阶而下。
有眼尖的村民看见站在雪地中的三人,远远就打招呼:“飞霜姑娘,外边冷,你们怎么站在雪地里,刚才就该进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哩。”
审判……结束了?他们来晚了?
飞霜感到一阵由衷齿冷。烈云见她摇晃,赶紧伸手搀扶住她肩膀,忧虑地关注她神情变化。
晏明灼迎上去,露出个平静的笑脸:“听说村里出了大事,我们也想来听听,又不知该不该敲门进去。”
“没什么,村里出了个孽障,已经当众由村长大人与祭司先生们裁决完毕。此番把大家召集起来,无非是叫大家警醒,不要重复他的过错。”最先接话的村民说。
晏明灼:“李二郎……”
“千万不要叫他的名字!”村民吓一跳,他眉头一皱,念在晏明灼他们是外乡人,又是圣教使者、村中贵客的份上,好心低声提醒,“今日过后,不要接触、不要搭话、不要好奇、不要接近。渎神者就是渎神者,他们只配活在阴影里。”
“没将他赶出村,也没多施加刑罚,允许他留在村中为过往不敬赎罪,洗涤心灵,已经是大祭司先生看在他母亲份上,格外仁慈开恩。”
“他真是有个好母亲,快死了都在考虑他,替他谋划如何赎罪说情,阻止他走上不敬圣教的歧途。多么深厚的爱啊。”另外一个村民感慨。
李大娘举报了李二郎,在村民们眼中,却出于爱他?
多荒谬的思路。
村民们却一个个习以为常。
他们行为举止表现得越正常,愈发显出某种“异常”。他们没有发疯,也没有受到胁迫,最恐怖的是,他们发自内心认同李大娘的做法。
对雪教的绝对崇敬,高于一切人性与感情之上!
村民们闲谈几句,散去各回各家。聆听祭司教诲,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今日不过是在聆听环节以外,增加一个审判“渎神者”的余兴节目。
晏明灼站在雪地里,风雪满肩。他擡眸眺望,视线与交谈中的村长、大祭司对上。
村长对他笑了笑,一如既往地热情,大祭司也态度良好地点点头,聊作示意。谁也没把方才的审判放在心上。
除去雪地中,格格不入的三个外来者。
祭庙大门关上,村长走下台阶,殷勤道:“阁下这几日休息如何?食物够不够?有别的需要,随时同我说,我一定及时安排。”
听着与初来时类似的招呼,晏明灼移开视线,厌倦极了。他忽然明白,自己当初为何那么想要逃离供神村。
他想逃离的不是村落,而是某种他融不进去的“氛围”。
他不想融入。也永远都无法融入进去。
村长走了。
过去好一会,一个小小的身影才瑟缩着钻出门洞,走下台阶。他想绕开有人的地方,飞霜却一个箭步上前,把他拦住。
“李二郎!”她原本想要嚷嚷什么,望见那张透出死气的稚嫩脸庞,飞霜要说的话,一瞬间全忘了。
她怔怔看着眼前还带着孩童模样特征的李二郎:“你……”
李二郎慢吞吞地看她一眼,他好像看到令他极为惊恐的东西,一瞬间麻木破裂,崩溃地抱住头颅:“娘……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啊啊啊啊!!!”
半大模样的孩童,如同一头受伤小兽,疯子一样撞开拦阻他的飞霜,跌跌撞撞往远方跑。就好像,前往是家的方向。
可他没家了……
一旦成为“渎神者”,最好的下场,也是成为村中无声的幽灵。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的忽视他。没有人会给他提供食物,给他住所。
他们默契地选择“看不见”也“碰不到”他。这将是一场漫长到足以伴他终身的精神刑罚。肉-体虽还活着,精神却会枯萎。
飞霜下意识想追,晏明灼阻止她的冲动。
猜测得到印证,他心情沉闷,郁气凝结在胸口:“祭庙之所以会放过他,源于他……杀死了他的母亲。”
李二郎的指甲缝里,夹着李大娘脖颈浮肿里绞的的草料。
李二郎亲手给他娘套上草绳绳索,他哭着,喊着,也不能阻止他娘下定决心把草绳另一头挂上横梁。
“过来,儿子。”临死前,李大娘终于又露出和往常一样慈和的表情,“你最乖了,对不对?来,帮娘拿走板凳。”
“待会圣教的先生们带你走,你要记得和他们说,是你为了赎罪,亲手送娘上路。娘不应该喝下异客的药,你更不应该,因此对圣教产生不敬之心。”
“娘要去过好日子了。这是娘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我从没这么幸福过。”李大娘望着哭得快背过气去的李二郎,她想要生气,怒气又不知怎么地堵在心口。
最后,她只留下一句诅咒般的呢喃……
“你要是不怨我,还想着娘,就快些来找我。娘在那头等着你。”
审判结束的第二天,李二郎的小小尸体被发现漂浮在村中寒潭里。他那么小,身体被冻得那么僵,脸上却挂着和母亲临死前一模一样的笑意。
晏明灼以为他成功逃出供神村。
他错了。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