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七禾 作品

第 81 章

第 81 章

邓清瑷连白大褂都没有来得及换就奔了了过去,到那地的瞬间,他好像对这个城市突然萌生了一层厌恶感,生理上的想吐,他强忍着接了许泽的电话,人已经从坍塌中救出来了,现在在抢救室,邓清瑷跟着许泽的人上了车。

施工地是在京市临界的一个小县城,贺熠伤的很重,到了医院才被告知无法接手这样的大抢救,贺熠又被紧急送往京市的第一人民医院,那是邓清瑷工作的地方,他没想到有一天会作为家属踏入这道门。

邓清瑷救过很多人,他曾是在那门后掌握别人生死的人,可是第一次他看到那红色的提示灯那么扎眼,恨不得立刻去砸了,走廊的尽头是许泽站在抢救室的门口来回踱步,他转身看到了邓清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没有仔细观察的缘故,他觉得此时的邓清瑷站在那头很单薄,很无助。

许泽身上的还有血迹 ,那是贺熠身上的,他下意识的脱了外套,朝着邓清瑷走了过去,他拍了拍邓清瑷,艰难的说了声对不起。

邓清瑷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无力的摇了摇脑袋,好像这具身躯已经不是自己的,他绕过许泽坐在了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昏黄的光斜斜的从走廊另外一边溜了进来,这光有些烦人,许泽径直坐在了邓清瑷身边。

“本来,本来,他要等我一起过去视察的。”

“我飞机晚点了,老贺就自己进了工地。”

“他发现原本设计图纸上的一道横梁没有在施工中出现,就找了当地的施工人员,但是包工的人表示并不知道,老贺就给我打了电话。”

“那会儿我已经下了飞机在往过赶,他又进去了一趟,出来时发现没带手机。”

“他……他……,我们已经联系施工方来交涉,因为没有按照我们的设计图走,里面很不安全,我应该拉住他的。”

“对不起,如果飞机没有晚点,如果我执意拉着他,他就不会进去,也就不会……”

许泽低着头,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邓清瑷张了张嘴:“不管你的事,如果我没有要求他回我消息,他就不会回去拿手机。”

邓清瑷并着腿,弯着背,两只手交织着,明明指甲那么短,此刻却要陷入肉里。

他开始后悔,既然人都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自己还要有那么多的要求,不回消息怎么了,不回消息能怎么样,这么多年都失联也没见自己活不成啊,怎么就见面后对他的要求那么高呢?自己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自己到底是有多么贪心啊

“……重吗?”邓清瑷问出这句话时,手下的力度不自觉的重了几分。

许泽声音有些颤抖,良久才回答:“当时里面有八个人,三个……三个……当场就……”

“老贺,他、他一根钢筋穿了肋骨,但出来时意识是清醒的,我相信他,我相信他可以的。”

邓清瑷听到那句钢筋穿过肋骨后,生生的心脏疼了,好像真的切身体会到了钢筋穿过胸腔,整个人都不自觉的抖了起来,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腔,许泽伸手安抚着邓清瑷,“没事的,你别担心,他肯定会没事的。”

钢筋是贯穿胸腔,邓清瑷刚下手术,他是没法再进去的,而且他的状态也不允许,初步的检查过后,医院的会诊请了邓清瑷的老师赵峰,他做过类似的抢救手术多次,颇有经验,小护士们都不敢给邓清瑷说实话,赵峰没想到在抢救室门外看到邓清瑷。

邓清瑷看到老师后,本就强忍的情绪临门崩溃,眼泪涌了上来,抓着老师的衣服哽咽道:“老师,求你救救他。”

“你救救他……”

“是我爱人。”

赵峰闻言短暂一惊而后恢复如常,拍了拍邓清瑷,没说话直接进来手术室,印象里的邓清瑷是冷的清的,没有任何一刻表现过那样的无助和慌张。

邓清瑷看着门晃了晃关上,灯亮了,整个人瘫了下去,如一滩死水毫无生气。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失,邓清瑷突然觉得过去那些年也不过如此,没有哪一刻比现在难挨。

“他说过这次回来后会将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可我……现在就想知道。”

许泽本想擡手安慰,听完停了手,缓缓的垂了下来,那是一段正常人都不会想去回忆的过往,他伸手在口袋里摸到了烟,习惯性的想要抽烟,只是突然想到这里是医院,又克制的松了手。

许泽一声轻嘲:“我们……我们应该是……病友。”

邓清瑷皱眉,转头诧异的盯着许泽,不确定的重复那两字:“病、病友?”

许泽:“对,是病友。”

“不过,我是自己进去的,他是被父母送进来的。”

邓清瑷原本埋在心里深处的那颗种子,突然就生了芽,好像在哪里预料过一般。

“精神病院。”

“哦,不,确切的应该说是非正规机构的戒同所吧。”

许泽谈起这段,心里的难受又加重了几分:“其实直到离开前我也不知道确切的应该叫做什么。”

“好像打着精神疗养的旗号,收治了一群所谓正常人眼里的非正常人。”

“有真的精神病,有假的精神病,有同性恋,有多性恋,有心理变态的,精神障碍的,还有很多,总之好像一切正常手段看不好的病,他们,……他们都能治。”

邓清瑷整个人都僵住,他想过千万种贺熠与自己失联的狗血剧情,却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一种。

“老贺厉害,他在里面呆了一年多,我呆了三个月,我老婆呆了六个月。”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坚持的,我其实进去的第一天就不行了,每天晚上你都能听到周围房间的人哭喊,他们挣扎着想要出去,却一次一次的被抓回来打镇静剂,电击,做各种各样所谓的治疗。”

“尤其夜晚……很痛苦,有时候痛苦已经不能用来衡量,那里就是人间炼狱。深夜你的感官会被无限放大,你会一遍一遍想起白天电击的痛苦,你会想要无休止的吐,明明你只是对那个地方那些人还有那些治疗恶心,痛苦不堪,可是那些医生却认为那是你好转的迹象。”

“……我不应该把他们称作医生。”

“他们不配。”

“他们和地狱里的恶魔没有区别。”

“……可是,我们没有病,只是喜欢一个人,只不过是同性而已,为什么就在他们眼里是变态,是病呢?”

“邓医生,贺熠真的很爱你,一年多的治疗他都没有屈服,他没有忘记过你,我之前并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他心里有一个人,后来那天在医院见到你我才明白。”

“我自认为我们俩作为半路朋友,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我们俩搭伙逃了出来,他在我家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在大学才进去的,他不一样,没了学籍也错过了高考,我想办法将他弄进和我一样的大学,毕业后我们就一起合作工作。”

“我知道他脑子很聪明,也很感谢很佩服他。”

“如果不是老贺,我可能还在里面呆着,也不会体会到我老婆受过的那些痛苦和不堪。”

“老贺是被父母下了药送了进来,而且,他接受的治疗是我们其他人的双倍。”

“一层名为精神病”

“一层名为同性恋。”

邓清瑷的心狠狠的被刺痛,他已经发不出正常的声音:“他怎么可能有精神病?”

许泽摇了摇头:“我也不信。我们是在放风是碰到的,老贺家里好像有精神病遗传病史,在母亲的那支系里,听他的意思是是遗传男性,女性都是正常的。”

邓清瑷突然想回忆到贺熠刚转回来的时候。

他说:“我父母不喜欢我。”

“母亲怀孕了,要生孩子才要送自己回来。”

邓清瑷隐约记得应该是生了妹妹,所以,所以贺熠饿父母是害怕他有遗传病史才将他送回来。

邓清瑷握紧了拳头,心里怒火渐起,贺熠那么优秀,那么惹眼,竟然被他们如此对待,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称作父母!那是自己的孩子啊,怎么能被这样对待?

就因为自己心里的顾虑,狠心便将贺熠送进不见天日的精神病院,与一群不知道正常不正常的人待在一起,学业,健康,前途,未来,人生,原本属于贺熠灿烂勇敢的人生就那样被亲生父母狠狠地抹去,这样的人怎么能称为父母?

原本,他原本还总是劝导贺熠,父母的爱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现在看来,完全就是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那他出来后为什么不找我呢?”

是我给不了他信任吗?还是说他会觉得我也会因此觉得他有病。

许泽没说话,这话本不该由他说,两人遇见这么久都没有在一起,这么多年的过往肯定是贺熠不愿意提起的,可是许泽也心疼贺熠,换做一个正常人都会站在贺熠这边,作为贺熠最亲密的人,邓清瑷有权知道也迟早会知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邓医生,一个正常人在里面呆一年尚且有多数会疯,更何况他一个有家族遗传病史的呢?”

“一年多的时间,每天有人在你耳边告诉你你有病,你不正常,给你看你不喜欢的东西,强迫你喜欢,一年之久啊,早上一睁眼就像管理犯人一般的抓着你,他没疯真的已经是奇迹了。”

“我们俩病房之间原本还隔着一个人,比老贺大一岁,也是家里送来戒同的,后来不到三个月,受不了电击和那些非人的折磨,给家里写了信,承认了自己有病,可是你知道吗,原本一个正常的孩子,在家里人接出大门的那一刻,不是解脱而是死亡。”

“他一股脑儿的撞向过往的车辆,他的脚步坚定,走向死亡的脚步就像要去拥抱灿烂的阳光一样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不知道老贺有没有梦到,出来后的好长时间,我一直会梦到那个孩子,他和我们同龄啊。”

许泽闭着眼睛靠在椅背,每每想到这个画面,背后就会生出冷汗,对于那个年纪的他和贺熠来说,太疯狂了,他们都不想变成那样,所以一直拼了命的掩饰,拼了命的表演,拼了命的计划逃跑。

时间那么长,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会怎么样,真疯假疯,真病假病,一旦来到这个地方,是没有人会在意的。

“其实你也应该能听出来,他的声音和以前有一些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抽烟,高强度强迫抽烟,他嗓子几乎都要坏了,出来以后断断续续的做了一年的雾化才恢复到现在的样子。”

邓清瑷已经弓起了背,垂着头,他的感官心脏好像不能再支撑继续听下去,可是他又想知道贺熠到底还遭受了什么。许泽说的嗓子其实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可是他天真的以为那只是少年人成熟的标志,只是变声后的成熟罢了。

现在想来,邓清瑷真想给自己几个大耳瓜子,清醒清醒。

“贺熠还是厉害,我出来之后还接受了半年的心理治疗,可是他没有。”

“所以我说,你别担心,他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他还没和你在一起,他不会甘心离……”

“他一定会没事的。”

“至于他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找你,我想,大概是因为心里的家族病有关吧。”

“据我所知,他们家确实有这个病的遗传,不过,刚开始的表现都是正常的,只有在经历重大的打击或者事故才会彻底显现。”

“不过,即使他心里有顾虑,害怕自己真的哪一天会变成疯子,我也不相信。”

“在我看来,那段黑暗的生活是他这一辈子最具打击的,既然这件事都无法诱发家族病的病发,那我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样的打击会让他坠入黑暗。”

“除非,你不爱他了。”

许泽的后半句没有说,如果你不爱,就不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而且虽然许泽嘴上说着不管贺熠的事,但早在两人遇见之后就偷偷的调查了邓清瑷。如果没有心思,怎么可能这么久不找对象,又在遇见贺熠后两人你来我往的纠缠。

“一年多发生的事情太多,我说不完,你只能等他醒了以后自己去问了。”

“有一点,他出来调整后就和父母断绝了关系,那时候他错过了高考,没了学籍,没了家,我们穿着一身病服,空无一物,还带着不确定的病,要怎么去找你。”

“如果是你,你应该也不会吧。”

“何况,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有病。”

对许泽和贺熠来说,那段人生中篇幅不怎么长的几笔全然改变了后来所有的人生轨迹,就像邓清瑷没想到一个贺熠能在自己心里留下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了,手机给你,老贺拿到了手机。”

邓清瑷早已被泪洗了遍,擡手战栗的接过手机,谁能想到那他人都被钢筋捅了对穿,却牢牢的将手机护的稳稳当当,只是刮花了屏幕。

只是因为手机里藏着一个人。

那是自己,邓清瑷知道。

邓清瑷还未解开手机,手机屏幕弹出一通电话,邓清瑷大脑一片空白,机械了按了通话键。

“您好,请问是贺熠先生吗?”

“您在我店预定的巧克力大福是登记今天下午来取,看您这边还没到店来取,请问是具体什么时候来呢,是这样的,最佳的品用时间是在24小时内,所以,您如果不立即来拿,我们这边就先为您进行登记……”

邓清瑷的眼泪如决堤洪水,再也无法止住,他挂断电话掩面痛哭,他已经在压着声音,许泽不知道电话里讲了什么,也不敢轻易安慰,蹲坐在一旁无声的望着手术室。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没人会驻足观望,医院是生死之地,抢救室门前痛哭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太阳落了山,这场抢救历经八个小时,在邓清瑷一次一次临近决堤之时最终迎来了希望。

老师出来的那瞬间,邓清瑷几乎要擡不动脚,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等待生死的那个人会是自己,许泽扶着他来到老师面前。

“病人比较幸运,虽然钢筋贯穿了身体,但是避开了要害部位,擦着脾过去的,只是取出钢筋时失血过多,我们换了将近5000毫升,附近的几个医院血库都调空了才将人救回来。”

“目前没什么问题,三天后转回普通病房你们就可以看他。”

5000毫升,贺熠这是将全身血都换了一遍,邓清瑷腿下一软,差点倒地,许泽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

“你现在不能倒,你倒了他怎么办?”

邓清瑷嘴唇干涩:“会有感染风险吗?”

作为医生他深知此时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这个目前还不好说,我们也只是在不断观察中。”

“我能进去陪着他吗?”

赵峰眉头紧皱,刚想拒绝,许泽便张口解释:

“他是病人家属,也是医生,有分寸的,您就让他进去陪着吧。”

赵峰看了看邓清瑷,最终妥协:“好吧,不过今天不行,你们这样的状态很容易出问题,明天吧,明天,你今天还下了手术,先休息休息。”

“里面都是自己人,会好好照看的。”

“小清,打起精神,别这样。”

只是邓清瑷怎么能放心,里面是贺熠,是他等了十多年的人。

整整一夜他一直坐在重症的门口没闭过眼,一遍一遍回想着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