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步走到书桌之前,打开放置其上的木匣。
里面,是厚厚一沓信件。
这三年来,顾秋结识了很多人,有铁匠,有船夫,有米行老板,有大户人家的婢女等等……
他们有的活下来了,有的早在一年前便已殒命。
这些信,都是那些死了的人,在临终之前写给自己的。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祝玉妍的声音。
“韦香怜传来消息,两大皇朝派出各路训练好的兵家武道,三十名得证巅峰,一百七十余位六境高手,正朝着南云进发。”
韦香怜也是阴癸派弟子,自幼奉师门之命,阉割入宫,在原著里先后侍奉过杨坚和杨广。
圣门两派六道,虽然愿意支持顾秋的少之又少,但帮忙打探一下消息还是可以的。
“呼……”
顾秋缓缓吐出一口清气,又将木匣合上。
那些信,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一眼……
顾秋转身回头:“得证境高手都有哪些人?”
“杨林,杨林,宇文化及,宇文成都,高颎,佛门四大圣僧……”
“哦对了,还有那个陇西李氏的天生得证境,名为李玄霸。”
顾秋微微挑眉,又问道:“那陈叔宝和杨广呢?”
祝玉妍:“他们并未来南云,还在两国交界之处的天命殿。”
顿了顿,祝玉妍踏前一步,神色凝重:“这二人已练成天命龙皇经。”
“现如今,他们天命加身,绝非寻常得证高手可比,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顾秋笑了笑:“放心,我有分寸。”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蚩尤天月,离开书房,大步朝着楚恒山脉之外而去。
…….
此刻,联军大营。
帅帐内烛火摇曳,靠山王杨林端坐帅案之前,身披玄色蟒纹锦袍,蟒目赤玉在光影中泛着幽光。
他眉下双眸锐利好似鹰隼,周身裹挟着沙场杀伐的霜雪之气,不怒自威。
杨林左手搭在鎏金虎头扶手上轻叩案几,但却一语不发,似乎在等待什么。
“报~~!”
一名士卒飞奔而入,跪伏地面,拱手汇报:“启禀大帅。”
“吴兴沈氏训练的二十一万平贼军,已然抵达。”
“报~~!”
又有一名士卒飞奔而入。
“启禀大帅。”
“讨逆军,镇恶军,青云破甲军,还有佛门训练的镇魔军,皆已抵达大营。”
杨林这才眸光一凛:“传令,全军休息一晚,明日全速赶往南云!”
帅帐内,其他人也是面露兴奋与期待之色。
吴兴沈氏的沈君理露出欣慰笑意:“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啊……”
杨林点点头:“老夫都有些迫不及待将这些乱臣贼子赶尽杀绝了。”
“阿弥陀佛……”
三论宗的嘉祥大师双手合十,口宣佛号:“这帮邪魔歪道终于到了覆灭之期。”
“大帅,除恶务尽。”
“贫僧建议,攻破南云之后,不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一旁,华严宗的帝心尊者点点头:“那南云乃是邪地,魔窟,留下一个,都会后患无穷。”
在场的其他得证境高手纷纷表态,均是认为应当屠灭南云,一个不留!
杨林笑了笑:“这等事,本帅又何尝不知,不仅仅是南云,还有……”
“报~~!”
正在这时,一名僧兵闯进帅帐:“启禀圣僧,活佛。”
“宋缺和冼夫人带领大批武道高手,血屠西域佛国!”
“现如今,已经屠灭十一国了!”
什么?
帅帐内,佛门四大圣僧,以及密宗活佛腾然起身,面露愤怒之色!
“这个孽障!”
自从三年前开始,宋缺便和冼夫人率领旧部在各地闹事,屠杀佛门弟子,血洗门阀世家,甚至还大逆不道的杀了不少皇族成员!
朝廷对于此事,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派出大批高手围剿。
可宋缺总能逃出生天,没多久又是卷土重来,打一枪,换个地方。
为此,两大皇朝可谓头痛不已,为了找到宋缺,出动大量了‘讨贼秘访’成员。
可依旧无法逮到宋缺…….
直到数月前,宋缺才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杨林眉头一挑:“他又从哪里召来的武道高手?”
“回大帅,是道门!”
“天师府,上清派,楼观派的那些臭道士一直在给宋缺掩护,一直在暗中支持宋缺!”
“除此之外,还有妖女碧秀心成立的新慈航静斋,也给宋缺提供了不少助力。”
天台宗的智慧大师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大帅,西域佛国关系我教根基。”
“左右南云乱贼已是瓮中之鳖,贫僧等人要立刻赶往佛国支援。”
杨林沉吟心语:“即便少了五位得证境,以荡寇联军的战力,也足以屠灭南云!”
念及此,他点点头:“去吧。”
“告辞。”
四大圣僧和活佛便是躬身一拜,转身离开帅帐。
…….
数日后,豫州郡,豫州府后堂。
三年过去,邹文靖的变化极大。
此刻,他已是两鬓斑白,脸上也爬满皱纹,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几岁。
“唉……”
邹文靖坐在太师椅上,一边翻阅手中的《豫州灾册》,一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去年暴雨,今年又是大旱…..”
“这老天爷怎么专跟豫州过不去啊?”
“看来,今年的税收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了……”
正嘀咕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
邹文靖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身材高大,脸部线条硬朗的中年男子面色焦躁的走了进来。
他皱了皱眉:“延晖,又出什么事了?”
周延晖拱手一拜,沉声说道:“大人,瑞鹿乡有灾民闹事,杀了不少地方望族。”
“如今,豫州的一些世家子弟已经赶过去镇压了。”
邹文靖眉头一挑:“有这等事?”
“快,点齐府兵,我们立刻去瑞鹿!”
……
一个多时辰后,豫州城外,官道之上。
烈日如同滚烫的烙铁,将官道两侧的田地炙烤得干裂如龟甲。
原本肥沃的土地此刻只剩下灰白的盐碱,泛着刺目的冷光。
田垄间,枯黄的秸秆早已被连根拔起,连野草都不见半株,只有偶尔几簇焦黑的草根在热浪中瑟瑟发抖。
“有吃的!”
忽然,野地里蹦出一个苍老且嘶哑的声音。
一名脸颊凹陷,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衣衫褴褛不堪,瘦骨嶙峋的男子猛扑上前,抓起地上那个肚子干瘪,已经不知死了多久的老鼠塞进嘴里。
他奋力一扯鼠头,迸溅出点点腥臭汁液。
四周,十几个同样衣衫褴褛,不知饿了多久的流民,正在用枯枝般的手指在干裂的土地上不断刨挖,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血痂。
见到男子手中的死老鼠后,一个个双眼放光,灼灼盯着他。
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眸里泛起一抹惊恐与狠色!
随即。
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转身朝着远处跑去,一边跑,一边拼命的将死老鼠往嘴里塞。
“我的,我的.......”
“这是我找到的,你们谁都别想抢!”
那十几个流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站起身就朝着他追了过去。
“哇,哇哇哇......”
在这些人身后,躺在枯黄野地里的一个肚子干瘪,骨瘦如柴约有五六岁的孩童哇哇大哭。
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饿的......
而正在追赶那名男子的妇人却是不予理会,只是拼命追赶男子。
“等等,再等等......”
“娃儿,娘很快就带好吃,娘很快就给你带好吃的......”
与此同时,远处忽然传来‘轱辘辘’的木质车轴转动声。
数十辆朱漆描金的马车如同移动的宫殿,车轮碾过干裂的土地,扬起层层白灰。
在这些马车身后,还跟着数千家丁,护卫,他们大部分都有九品修为,有的甚至还是八品初期。
为首的那辆镶着鎏金兽首,八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喷着响鼻,马蹄铁与碎石相撞迸出‘哒哒’声响。
车厢中坐着两名女子。
其中一个身着淡蓝长裙,容貌甜美,气质高贵的女子问道:“砚雪姐姐。”
“那些刁民为何如此残忍?”
“抢夺粮食也就罢了,还杀了那么多好人。”
“尤其是吴伯伯,他在瑞鹿一直都有‘善人’之名,许多江湖人和小世家的子弟,都对他赞不绝口。”
“这样的一个大好人,他们也下得去手?”
在甜美女子身旁,坐着一名身姿妙曼,肌肤如玉如雪,容颜皎若秋月的年轻女子。
此女复姓端木,名砚雪,乃是豫州端木氏长女。
端木砚雪自幼聪慧,天赋惊人,不仅在武道一途远胜其他世家子弟,亦是精通琴棋书画。
尤其是她在棋道上的造诣,曾挫败了十几位堪称‘国手’的大家。
砚雪才女之名,也因此远播豫州内外,引得无数贵族少爷倾慕,无数贵族小姐敬仰,跟随。
“不清楚……”
端木砚雪看着车窗外那些抢夺死老鼠的流氓,眉头微微皱起,眼底浮现一抹嫌弃意味。
她摇了摇头:“这些刁民都在想些什么,谁能弄得懂?”
“可能……本性便是如此吧?”
“呀!”
甜美女子见她一直望着窗外,也好奇的看了过去,当看到眼前的画面之后,当即失声惊叫起来。
“他,他们…….”
“他们竟然抢一只死老鼠吃?”
“那东西不能吃的!”
端木砚雪:“所以,我才弄不懂这些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二女正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端木小姐,端木小姐等等!”
端木砚雪探出车窗,回头望去,只见邹文靖和周延晖带着大批豫州府兵,从官道上追来。
“停车。”
车队缓缓停下,端木砚雪和一众贵族少爷,小姐下了马车。
邹文靖翻身下马,姿态放的极低,明明是一郡主官,却对这些毫无官身之人躬身作揖,赔着笑脸。
“见过端木小姐,见过李小姐,见过陈少爷……”
打了一圈招呼,邹文靖才呵呵笑道:“端木小姐,您这是……”
“邹大人,听闻瑞鹿有刁民闹事,砚雪便想着为朝廷分忧,也顺便磨练磨练武道。”
那甜美女子笑道:“是呀,是呀。”
“我自从修炼武道以来,还从未实战过呢,正好拿那些刁民练练手。”
“邹大人,你回去吧。”
她拍着胸脯,一脸自傲的笑道:“平叛之事,交给我们既可。”
邹文靖心中轻叹一声,若是叫你们去了,那些人还能活吗?
他躬身笑道:“区区一些刁民闹事而已,何劳诸位公子,诸位小姐出手?”
“那些刁民肮脏不堪,污秽至极,可是会脏了诸位的眼,诸位的手。”
“这点小事,下官便能解决。”
甜美女子一怔:“那些刁民很脏吗?”
“很脏!”
她指向野地里的十几个流民:“比起他们如何?”
邹文靖:“比他们脏多了。”
一众贵族小姐们顿时面露犹豫之色,有几个已经打了退堂鼓。
而那些贵族少爷却还想猎杀刁民,磨练实战经验。
邹文靖与他们磨了大半天的嘴皮子,才总算把他们劝回去了。
片刻后……
邹文靖立身官道,看着打道回府,渐行渐远的车队:“延晖,你身上有吃的吗?”
“早上买的酱牛肉,还没来得及吃呢。”
邹文靖看了一眼那些流民:“分给他们吧。”
“是,大人。”
周延晖从怀里取出油纸包,打开之后把酱牛肉撕开数十块,扔到了野地之中。
回头看去,发现邹文靖正望着天边,一动不动的发呆。
“大人,大人?”
“大人你怎么了?”
“啊?”
“哦,没事……”
邹文靖轻叹一声:“我只是在想,若是顾大人在,他会怎么做?”
“走吧,去瑞鹿!”
…….
傍晚时分,豫州府,后堂。
叫瑞鹿的那些灾民逃到深山之中后,邹文靖又将死牢中的一些犯人砍了脑袋,用以充作‘刁民’。
做完这些事,他只觉身困体乏,酸软无力,整个人瘫在太师椅上,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他现在只想好好歇一歇,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理会……
这时,周延晖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本来很急,可在剑道邹文靖一副无力疲软之状,却是猛地停了下来。
周延晖摇了摇头,心中微微叹息一声,正待转身离去,可又想起事情紧急,又折返回来,走到太师椅旁。
“大人,朝廷又发函催税赋了。”
邹文靖皱了皱眉,撑着太师椅的扶手,勉强挺直了身子。
“现在还有哪个地方没有受灾。”
周延晖:“大人,都受灾了。”
“福泽城地龙翻身,康宁县瘟疫横行,麓城大旱,陵城大旱,通裕县那边.......”
邹文靖挑了挑眉,没说话。
“还有…..”
顿了顿,周延晖又道:“圣上颁发诏令,严禁流民出境,要各州各府各县严防流民外出。”
砰~~!
一声闷响忽然炸响,邹文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狠狠拍了一下太师椅扶手。
“那就叫他们饿死?”
“不让他们逃荒,就让他们活活饿死家中?”
周延晖脸色一白:“大人,您小点声。”
邹文靖怔了一下,又是瘫回太师椅上:“唉,是我冲动了。”
“不该妄议朝廷,妄议圣上……”
“罢了。”
“明日我去求吧。”
“哪怕给他们跪地磕头,叫爷爷,喊奶奶,我也认了。”
“只要禹州这些世家,每家能捐出一丝一毫,也能凑够今年的税赋。”
“至于陛下的诏令……”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
次日,端木府,花园。
九曲桥上,端木砚雪身着月白纱裙,素手轻抬,拨动琴弦,腰间羊脂玉坠子随动作轻晃。
铮的一声轻鸣。
雪白的玉手之间,流淌出袅袅琴音。
那琴音回旋婉转,忽高忽低,忽轻忽响,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少倾......
琴音垂落于满塘荷香之间,万籁俱寂。
同坐在九曲桥上两名贵族少爷,一名模样甜美的女子双眸微眯,沉浸天籁琴音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妙,妙......”
过了好一会,豫州谢氏的谢云舟才睁开双眸,一边晃着手中酒杯,一边赞道:“砚雪妹妹这琴音,竟让满池荷花都低了头。”
“当真是妙不可言。”
甜美女子李红绡抿嘴浅笑:“那是自然。”
“砚雪姐姐可是豫州第一才女。”
周听竹拿起象牙筷子,夹起一块水晶肘子,放在李红绡的碗中,笑问道:“红绡,你一向不喜欢参加这种场合。”
“怎么今日却来这赏荷宴?”
李红绡浅浅一笑:“那是因为砚雪姐姐......嗯?”
“邹大人怎么来了?”
话未说完,她便看到邹文靖脚步匆匆的从花园经过,神色露出一抹疑惑。
端木砚雪扫了一眼:“听说朝廷又来催税赋了。”
“他应该是找爹爹求救的。”
李红绡皱了皱眉:“这个邹文靖,最近这半年愈发不懂事了。”
“缴纳税赋,明明是那些百姓的职责,总是请我们捐献分担......”
“上个月我李家都已经给他三百两了。”
“可他今早又来了......”
周听竹:“他也去李家了?”
“是呀,他还给我爹爹跪下磕头了呢.......”
端木砚雪微微挑眉:“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么这般毫无文人风骨?”
“做官做到他这个份上,也属实够丢人的。”
谢云舟笑了笑:“寒门出身嘛,有几块贱骨也是正常。”
“别让他扰了我们的雅兴。”
……
数日后,豫州府,后堂。
窗棂透进的阳光如同残烛,将邹文靖的影子钉在剥落的粉墙上,像一幅褪色的枯墨画。
他眼角下垂,眼袋肿得发紫,像是盛了两汪死水。
“呵,呵呵呵……”
笑声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说不出的沙哑和颤抖。
“一千七百两,一千七百两……”
“哈哈哈哈哈……”
“真是大方啊。”
“豫州十七的世家望族,总共就凑了一千七百两!”
一旁的周延晖见他神情略显几分癫狂,连忙说道:“大人,您没事吧?”
邹文靖摆了摆手:“呵,呵呵呵……我能有什么事?”
“我不缺吃,不缺穿,外面即便饿殍遍地,也少不了我这个豫州主官一口吃的!”
“我能有什么事?”
话落,邹文靖猛然佝偻的脊背绷紧如弓,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指尖深深抠进账册纸页。
“去你妈的!”
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他双臂肌肉暴起,青筋顺着脖颈爬至耳后,账册在掌心发出‘噼啪’脆响。
刺啦~~!
纸页撕裂,账册散落,如雪片般簌簌坠落。
其中,‘世家捐银’的字迹被扯成两半.....
“大人!”
“大人!”
这时,一名差役从外面跑了进来:“大人,吴兴沈氏的沈翊川公子来了。”
邹文靖一怔,连忙吩咐差役收拾,带着周延晖直冲府衙之外。
…….
片刻后,府衙门口。
“沈公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邹文靖一脸笑意,春风满面的迎向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华贵,相貌俊朗,气度非凡的贵公子。
沈翊川瞥了他一眼,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这才一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幅模样?”
邹文靖摇摇头,苦笑一声,岔开话题:“沈公子怎会来豫州?”
“哦。”
“朝廷命我清除各地流民,以防流民作乱。”
“路过你这,顺便来给你传达朝廷诏令。”
邹文靖心头一提,连忙躬身笑道:“沈公子,去府衙说吧,下官也好准备酒席……”
“不必了。”
沈翊川摆摆手:“公务要紧,我这就得走。”
“文靖,如今陛下与大隋皇帝正在建造天命台。”
“而建造此台,尚缺百万劳役。”
“我知道豫州这边状况不好,但天命台事关重大,百姓应该会理解。”
“你辛苦一下,征二十万劳役,在三个月内赶往两国交界之处的天命之地。”
邹文靖整个人都傻了……
如今天灾不断,饿殍遍野,不仅要加三倍税赋,还要征二十万劳役?
“你怎么了?”
“啊?哦,下官没事,正在盘算从何处征……”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邹文靖的目光落在远处一辆辆囚车之上。
囚车里,满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灾民!
其中……
有好几个的相貌,邹文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衣不蔽体,肮脏不堪,满身污秽的妇人,正是此前在荒野间,抢死老鼠给孩子吃的母亲!
一个约有十五六岁,蜷缩在囚车之中,肋骨根根凸起,宛若如枯竹,腰间草绳勒进皮肉的少年。
正是被自己放跑的瑞鹿乡灾民!
还有那个肮脏老者。
他双目空洞如死灰,手里攥着半截草根,嘴唇干裂得渗血,喉间却仍在喃喃:“给孙儿留口......留口......“
还有那个大腿溃烂,伤口爬满蛆虫男子。
头发打结,怀里抱着一团观音土啃着的少女。
还有,还有,还有很多……
他们每一个,都是曾被自己放到深山之中的瑞鹿灾民!
“沈,沈公子……”
“这些人是…….”
沈翊川笑了笑:“哦,这些都是我路上抓的流民。”
“那……那朝廷可曾说过如何处置这些流民?”
沈翊川:“身体不行的,找个地方埋了,免得传播瘟疫。”
“还有力气的,送去建造天命台。”
完了……
邹文靖心中悲呼一声,不论如何,他们都死定了……
为了建造那个天命殿,已经活活累死了十几万劳役。
这个更为宏伟,更为雄壮的天命台,还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
“好了,朝廷旨意我已经带到。”
“你好生办差。”
“这件差事办好,父亲自会在陛
“届时,你升调到京城,也绝非难事。”
邹文靖只觉脑袋眩晕,昏昏沉沉,对于沈翊川的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就连如何送沈家公子到的城门口,他都是后知后觉,直到车队走出很远了,才回过神来……
“呵……”
“延晖,我们真是一个笑话啊。”
“明明做了那么多,可什么都改变不了……”
周延晖轻叹一声:“唉,大人,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
“世道如此,天命如此,我辈又能奈何?”
他挥了挥手,摒退了一同跟过来的差役,小声道:“说句大不敬的话……”
“我真希望顾公子能成功!”
邹文靖一怔,犹如死灰的眼眸瞬间绽放一抹亮光:“是啊,顾公子他……”
但紧接着,那抹亮光又黯淡了下去……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用的,时间太短了。”
“顾公子没有丝毫成功可能。”
“如今陛下和大隋皇帝已承天命,他拿什么跟天命加身之人抗争?”
“更遑论,荡寇联军有数百万兵家武道,三十位得证自身,还有那么多六境高手……”
“南云覆灭,只在弹指一刹!”
说话间,远处走来一名府衙里的书办。
“大人。”
“豫州吴氏送来请帖,请您明晚参加醉月宴。”
邹文靖一怔,接过那封烫金请帖,无力的挥了挥手:“延晖,你代我去…..噗!”
话未说完,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随即两眼一黑,躺在了地上。
……
等邹文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他缓缓睁开双眸,昏黄的灯火下,两道模糊身影逐渐清晰。
其中一个,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周延晖。
而另外一个身姿挺拔,容颜俊朗,气度出尘,神采卓绝。
是他?
邹文靖心头噗通一跳,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顾大人……咳,咳咳咳……”
顾秋连忙上前,坐在床边将他扶了回去:“你心力憔悴,五劳七伤,虽然我用三元混一造化典为你滋养。”
“但目前还不宜情绪激动。”
邹文靖斜依木榻,怔怔的看着顾秋,神色木然,喃喃道:“顾大人,我累了,我真的很累了……”
“能做的,该做的,我都尽量去做了……”
“我给他们鞠躬,给他们磕头,连他们府里的管家,我都当做祖宗一样供着…….”
“可是……我做的这些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各城,各县,各乡,各村,依旧有很多百姓饿死,哭死,疼死……”
“他们呢?”
“依旧奢靡享乐,吟风弄月。”
“他们哪怕省下那一场荷花宴,就能让成百上千的百姓活下去!”
“我做了很多,我真的做了很多…….”
“哈哈哈哈哈……”
“可我做的再多又有何用啊?”
“到头来…….”
“还是一个人都没能救下!”
“他们还邀请我参加这个什么狗屁的醉月宴?”
邹文靖看向枕边的请帖,脸庞竟是浮现几分狰狞:“哈哈哈哈哈……”
“这样的宴席,我参加过很多次……”
“顾大人,你知道第一次参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顾秋没说话,只是淡淡的摇摇头。
“我很兴奋,很激动…….”
“为何?”
“因为那代表我这个寒门出身之人,终于获得那些高高在上,尊贵无比之人的认可了…..”
“可现在呢?”
“我恶心!”
“我很恶心!”
“那宴会之上每一滴酒,每一口佳肴,每一曲舞,他们脸上的每一丝笑,都让我恶心!”
“我恶心!我他妈的恶心!”
“这个世道让我恶心!我曾经敬仰,崇拜,总想着融入的圈子让我恶心!”
“我恶心我写过的诗,我恶心我的阿谀笑脸,我恶心我的奉承之言,我恶心我自己!”
“可是……这又如何?”
“嗬,嗬嗬嗬嗬…….”
“天命如此,世道如此,你,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顾秋没说什么,只是床上站了起来:“我还有要事去办,路过此地看看你而已,不多留了。”
“十天后,去城墙上看看。”
说罢,便是起身离开后堂,化作一道墨色流光,隐于墨色之中。
“顾大人……嗯?”
邹文靖话未说完,便是看到床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
他捡了起来,垂眸扫视,只见其上写着:
《伐天宣言》
夫江河壅塞必决,以其蓄怒也,草木壅土必长,以其含生也。
今观天下,朱绂压肩犹嫌不足,鼎镬烹民尚恨未盈。
吾闻愚公移山,非不知难,乃为后也!
陈胜辍耕垄上,非好乱也!
赤眉揭竿沂水,非性暴也!
此皆匹夫之怒,然则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岂不壮哉!
今告尔众:
莫信天命在簪缨,须知人力胜鬼神!
田垄之犁可化剑,织机之梭堪作矢!
三更梆响非催役,实乃聚义讯,五更鸡鸣非促耕,正是伐罪时!
匹夫夜语,能令北斗南指,村妪灶议,可使东海西流。
且看:
燕赵悲歌凝作剑花,吴楚渔火聚为星辰。
铁骨铮铮响,木棉殷殷红。
愿共燃薪传火,照彻千年长夜。
誓将热血沃土,催发万世新芽。
万家灯火,必燎苍原!
“这,这是……”
邹文靖心头一颤:“顾大人刚刚说,让我们十天后去城墙上对吧?”
“嗯。”
周延晖点点头:“是这么说的。”
……
豫州,某处山谷之中。
“愿共燃薪传火,照彻千年长夜。”
“誓将热血沃土,催发万世新芽。”
“万家灯火,必燎苍原!”
一名皮肤晒得黝黑,面容忠厚且普通的中年男子喃喃低语:“这一天,终于到了…..”
“铁娃,那个沈翊川怎么样了?”
“放心吧,石头他们盯着呢。”
“等跟到关押流民的大营,就会动手。”
……
次日,江汉,江陵城。
“喔喔喔……”
金鸡破晓,晨曦挥洒。
陈家酒肆的陈老板如往常一样,在听到鸡鸣之后,便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他刚要推开院门,忽然瞥见大门贴着一张纸。
“万家灯火,必燎苍原……”
“这一天,终于来了吗?”
“老婆子,老婆子!”
陈老板撕下那张纸,飞快的跑回屋内:“我们可以真正的给芸儿报仇了……”
床上,刚刚穿好衣服的陈家酒铺老板娘心头一动,眼眸绽放起咄咄精光!
多年前,老两口的独生女儿被施家少爷害死,老板娘也因此变得疯疯癫癫……
在顾秋屠灭施家之后,老板娘不治而愈。
现如今,那个疯婆子已经是个八品兵家武道了!
……
与此同时,吴郡,某处。
三年过去,李小芽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她坐在山谷中的一块青石之上,轻声讲解:“这兵家武道的要义,就在于一个‘一’字。”
“一者,阶于道,几于神,用之在于机,显之在于势……”
“李姑娘,李姑娘。”
正在这时,一个皮肤粗糙的少年,跑到李小芽面前:“璎珞姑娘来信了。”
“哦?”
李小芽伸手接过信件,拆开信封,郎朗阅读:“铁骨铮铮响,木棉殷殷红…..”
“万家灯火,必燎苍原!”
她款款起身,眺望江汉方向,脑海中回想起数年前的画面。
那时,江汉爆发旱灾,蝗灾。
父亲为求让自己活命,跪求周府管家买下自己。
“大爷,求求您,求求您,买了我女儿吧。”
“我不要钱,只求您给她一条活路。”
“滚开!”
身着名贵华服的周府管家一脚踹开父亲,哼道:“就你那半死不活的小崽子。”
“我若买了回去,公子还不得骂死我?”
“滚!”
“大爷,大爷我求求您,求求您买了她吧。”
“我给您磕头了。”
“贱民,你骨头也也他妈贱了!”
“行。”
“今个你若能受大爷二十鞭子不吭声,那我就宁可挨骂,也把你家这兔崽子买回去。”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啪~~!
周府管家抬手就是一鞭,狠狠抽在父亲身上,一道皮肉外翻的血痕顿时呈现而出。
二十鞭过后......
“哈哈哈哈哈……”
“见过蠢的,但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武阳周家,怎么可能买一个半死不活的狗崽子?”
“就算公子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呢!”
画面在李小芽脑海中快速闪过一遍……
她捏了捏拳头:“爹,这一天终于来了。”
说罢,李小芽转身回头,沉声喝道:“王虎!”
“李壮!”
“去召集所有人,十日内务必赶到赤阳山!”
“是!”
......
......
......
会稽郡,某处山村。
柴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赵青山佝偻着身子,扶着门框缓缓直起腰,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虽洗得发白,倒也整整齐齐。
他从褪色的蓝布巾里摸出半块硬馍,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枯枝般的手指在衣角蹭了蹭,才拄着枣木拐杖迈出门槛。
一边走,赵青山一边暗暗怒骂:“臭小子,混小子,兔崽子……”
“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造反?”
赵青山听过儿子描绘的那个世界,也见过大同行会的成员。
甚至也有过那一刹的触动。
但……
他始终无法理解这帮人,无法理解儿子。
陛下他可是有天命在身的,你们还敢造反?
这不是找死吗?
他没有跟儿子一起走,而是大吵一架,扇了一巴掌后,便找了个偏远乡村躲了起来。
赵青山还不想死……
“老赵,你也去逃荒啊?”
正思量间,不远处走来一名白发老者,两个十二三岁大的孩子。
“唉……”
赵青山微微一叹:“家中就剩这半块馍馍了,再留下,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一起走吧,去范阳城或许还有条活路。”
赵青山点点头,和老李头步履蹒跚的朝着村口走去。
“老李,南陈那边的反贼有啥消息没?”
“我听说就快灭了……”
“驿馆的张老三与我说,陛下集结了数百万兵家武道,将南云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等过几天那个什么阵一破,就冲进去将反贼一个不留的杀了。”
赵青山心头一颤,下意识的捏紧拳头。
或许,我该去见那小畜生最后……
“回去!”
“全都给我回去!”
正在这时,远处的厉喝打断了赵青山的思绪。
抬头看去,只见村口守着二十几个兵丁,拦着想要逃荒的村民,不让他们外出。
“为什么啊?”
人群中响起一声带着哭腔的质问。
说话的是个妇人,怀中抱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孩子的小拳头攥着母亲的衣襟,眼睛里满是恐惧与饥饿。
“军爷,我们就是想进城找个活路而已,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又有几个村民壮着胆子开口,声音里满是哀求。
为首的兵丁:“陛下有旨,如今流民遍地,盗匪横行,引得天下纷乱四起,民不聊生。”
“各州,各府,各县,各乡,各村子民,都要各守本分,不许外出!”
“回去,全都给我回去!”
“啊?我们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了啊!“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惊呼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这不管我的事!”
兵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总之,不管是谁,一个都别想走!”
“军爷,您行行好,我家娃儿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一位老汉扑通一声跪下,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您让孩子出去行吗?让他进城乞讨去行吗?“
“滚!”
“放跑你一个,我们都得没命!”
“滚回去!”
那兵丁暴喝一声,猛地挥起皮鞭。皮鞭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啪“’声,结结实实地抽在老汉背上。
老汉惨叫一声,踉跄着栽倒在地。
受惊的村民们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
“都给我滚回去!”
兵丁们齐声怒吼,挥舞着皮鞭冲入人群。皮鞭如毒蛇般四处游走,抽打在村民身上,腿上......
霎时间,凄厉的惨叫声与哭喊声交织在一起......
赵青山吓得哆嗦了一下,调头就往家中走去。
……
又是过去三天。
赵青山蜷缩墙根下,捂着肚子,脑袋昏昏沉沉。
此刻,他的肚子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翻涌的酸水顺着喉咙往上冒。
胃部时不时都会传来一阵绞痛,每一次都宛如利刃剜心,而他只能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抱住肚子,嘴里喃喃着:“兔崽子,兔崽子......”
“你可别死啊……”
“啊~~!”
远处,一声尖叫传来,让赵青山的脑袋清醒了些。
“赵爷,赵爷救我!”
一个七八岁左右,面黄肌瘦的孩子从远处跑来。
“我爹疯了,他,他要把我给……”
岁大饥,烹子而食?
赵青山想起儿子给他讲过的史书,心头剧烈一颤!
他腾然起身,一把将那孩子抓了过来,护在身后:“老蔫,你疯了?”
“没吃了的了,大的还好,小的已经快不行啦啊……”
赵青山双拳紧握,骨节泛白得近乎透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的血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
他浑身剧烈颤抖,凹陷的眼窝里迸出猩红血丝,喉结剧烈滚动,布满裂口的嘴唇一张一合。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有说不出来......
脑海里,不知为何想起儿子说过的,想起大同行会那些疯子说过的话。
‘我们不去抗争,就会永远受苦。’
‘别指望那些帝王将相会发善心,只有自己站起来抗争,才会有活路......’
他佝偻的脊背瞬间绷直,如同一张蓄满力的弓弦,朝着踉跄奔来的老蔫猛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拼了!”
“我们去跟那些狗杂碎拼了!”
不多时,整个村子都爆发一声又一声冲天怒吼!
“拼了!”
“跟那些狗杂碎拼了!”
......
片刻后……
赵青山瘫坐村口,看着满地的军士尸体,以及那个手持长刀的墨衣男子。
“我,我知道你是谁……”
“哦?”
顾秋略感意外:“你认识我?”
赵青山摇摇头:“不认识,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公子。”
“我想问你一句话。”
“老人家,您请说。”
“我儿子说,他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那个不一样的世界,会来吗?”
顾秋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会不会来,你很快就看到了。”
说罢,便是转身离去。
赵青山愣愣的看着顾秋背影,喉结滚动了几下,大喊道:“公子!”
“他叫赵承安!”
“替我告诉他,替告诉我那......我那不成器的兔崽子!”
“他爹信了!信了他选的路!”
“还有……”
“赢啊!”
“要赢啊!你们一定要赢啊!”
顾秋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大步朝着两国交界之处,所谓的‘天命之地’走去。
......
ps:怕有人觉得不合逻辑,解释一下。
禁止灾民外出逃荒这种事,史书上屡见不鲜,几乎每个朝代都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