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50
早上的森林弥漫起青白色的雾气, 透过朦胧的光线,雾气之中若隐若现昨晚死去的怪异们的尸骸。经过其他生物们的一夜分食,此刻积雪上的尸体只余累累白骨, 白玉一样质地的骨骸,没有一丝碎肉在上面。
本应生机勃勃的早晨,死于迷雾之下。
楼慕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到一只乌鸦站在其中一条肋骨上面,凝聚了尸气的雾让人看不清那只鸟的全貌, 只觉得那东西一直在看着这里。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屋内的宁静。
受伤的人偶挪动着四肢, 艰难的爬到床下。
直到确定人偶藏好, 楼慕放下手中的药膏,偏过头开口:“什么事?”
“一会儿吃完饭, 要一起踢球么?”
这是什么奇怪的打招呼方式?
“不用了。”楼慕对这项运动不感兴趣,“早饭我也不下去了,没胃口。”
这样明显的拒绝令门外沉默了一阵, 随后走廊里响起男人的自说自话。
“应该是今天的食材太过普通, 所以才不愿意吃么?”男人独特的思维链让他充满自信的进行着分析,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果然挑食。怎么办?要去外面抓条龙帝尊黄鱼回来么?据说那种鱼可是世界十大美味之一,小孩子应该不能拒绝吧?”
先不说男人嘴中那条世界十大美味之一的异兽是何种等级的怪,重点是,对方嘴里自己不吃饭就被划分成小孩子挑食的通病, 楼慕举手表示这个锅他不背。
“不是食材的问题,是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吧?
但精神病的脑回路依旧异于常人。
门外的男人恍然大悟:“哦——看来我们之间的身份让你感到害羞了。”
“……”
神他妈害羞!
楼慕真是气笑了:“你脸皮还真是够厚的。”
但回应他的,是走廊上离开的脚步声, 也不知自己文雅的骂声有没有再次传达给对方,或者又被曲解成什么意思。
房间迎来片刻的安静, 半个小时后——
一盘热腾腾的早餐被身高超十米的怪异端到窗外的石台上。
那只表情僵直的怪物还细心的用指尖掐着一双筷子,并将它小心放在盘子里。
“……”
真是难以理解的送餐方式。
望着盘子里金灿灿自带光效的肉块, 楼慕表情一言难尽。
原来世界十大美味之一的龙帝尊黄鱼是这么好猎的普通海产?
表情变为严肃与纠结。
吃么?
不吃么?
吃么?
吃不吃……啊?
听说辜负美味是要天打雷劈的。
肚子响起敲鼓的声响,不承认是自己经不住诱惑的楼慕还是打开窗户,默默拿走了盘子。
哼,我倒要看看这盘鱼肉与前世一万一份的名菜有什么区别。
二十分钟后,他推开窗户,将扫荡一空的盘子放回原味。
“嗯,也就那回事吧。”
楼慕舔掉嘴角的酱汁,面无表情的评价。
但这一次,窗外没有送餐怪异的身影出来收走盘子,林子中的怪异们仿佛在惧怕某种存在,用缓慢而迅速的步伐渐渐离开房子周边。
“咣当。”
楼下有房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响起,透过二楼的窗户,他看到披上斗篷,头戴兜帽的男人,正缓步离开小屋。
“?”
有事?
楼慕探出脑袋看了一会儿,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才若有所思的关上窗户。
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此刻时针指向九,如果是这个时段离开,去处理事情的概率很大。
“要跟上去看看么?”
指尖点了点下唇。
“不行。”
楼慕摇摇头,推翻想法。
森林里神出鬼没的怪异很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
“太冒险了。”
就算男人是这具身躯血缘关系上的父亲,但十几年的亲情空白,令他不愿意去赌所谓的人性。
这样想着,楼慕收回放在窗外的餐盘,告诉床下的人偶可以出来。
待人偶重新爬出床底,楼慕为对方换好了药和绷带,这才带着餐盘下了楼。
他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小屋中穿梭,畅通无阻的来到厨房刷起了碗。
“叮叮当当——”
安静的小屋,一时间满是水龙头放水的声音,但没过多久,餐盘碎裂的声音,以及扫把扫起碎裂瓷器的声音接连响起。
对刷碗依旧生疏的楼慕鼓着脸走出厨房,但很快他就原谅了自己。
“谁还没有个缺点毛病呢。”
时间飞速流转到一小时后。
钟表走到上午十点一刻,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密林的小路尽头。那时楼慕刚打完一局游戏,眼睛的酸痛感让他眺望山林间行走的怪异来打发时间。注意到刚刚还姿态懒散的怪异开始出现有意回避某个方向的动作时,楼慕似有所感的看向森林尽头的小路。
那里出现了一道高挑的身影,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自带神秘光环,缓步靠近时,可能是感受到二楼的视线,男人掀开头顶的兜帽,勾起唇与楼慕擡手打了声招呼。
“……”
有被闪到,谢谢。
楼慕平静的收回视线,不得不承认皇家血脉确实有骄傲的资本,这具身躯也是遗传了男人的好相貌。
楼慕等到男人进了屋,重新低下头点击游戏进入下一局,然而屋子里某道视线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打游戏的楼慕抽空擡起眼,瞥到墙角处坐在柜子上充当无害玩具的小人偶。小小的人偶,依旧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珠静静注视自己,那样的眼神似乎在无声表达着什么含意。
仿佛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楼慕重新低下头继续着游戏。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尽快拿到冥神骨离开这里的。”
毕竟梦中无法动弹的女人,令他总有一种,这个男人就是一枚定时炸弹的感觉。
“滴滴答答——”
喧闹的游戏背景音在寂静的屋子响着。
.
日落月升,很快又到了夜晚。
楼慕再次做起了梦。
这一次的梦中,没有小人偶带路。
他身处静谧的屋子里,坐在床沿,在皎洁的月色下坐了良久。
屋内的柜子上没有玩偶,窗外没有行走或入睡的怪异。整个世界除了森林雪地就只有这座小小的房子。
要枯坐一宿,还是……上去看看?
他最终还是选择穿上鞋,推门走出房间。
还是那条熟悉没有尽头的走廊,墙上精美的壁画注视着他。
楼慕一步步向前走,短短几分钟就走到阁楼的路程,这一次仿佛是曲折没有尽头迷宫,直线的路在眼前也变得高大扭曲。
身旁最近的门在他靠近后发出吱呀的声响,红色的光线随着敞开的门缝中溢出,一个女人的粗喘清晰的透露出来。
“?”
楼慕停下步子。
这次是不一样的梦境?
呈现在眼前的门后景是一面墙壁。
大着肚子的女人投影出现在墙上。
女人惨叫着,抓紧了身下的被单。她弓起身子,疼到用后脑撞击着床。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姐姐,加油!马上就好了!再使点劲就出来了!
血红色的轮廓在墙上投出惊心动魄的剧情,就算只是一道剪影也看的人手脚发凉,不自觉跟着提心吊胆。
直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响彻耳畔,痛苦的女人终于长出一口气,彻底瘫软在床上,旁观者的皮肉才被无形的大手安抚,彻底放松下来。
“嘎吱——”
然后,门在他面前无声合拢了。
空旷的走廊陷入沉静,那份静似乎在催促他迈步前进。
楼慕面向走廊,重新迈开步子,如走廊所愿,走到第二扇门前。
门锁咔的一声轻响,随后大门打开,露出河畔旁用树叶和陶土做出蚂蚱的男人。
捏好的蚂蚱在男人手心抖动了两下触须,随即灵动的跃上男人修长的指尖。
河水在阳光下潺潺流淌,小蚂蚱漆黑的豆豆眼仿佛点缀了星子,如一个孩子般跳到男人脚下,跳到河边,看青草地前方不断湿润河道的清澈水流。
突然,一条红鱼跃上岸,将蚂蚱一口吞下。饱餐一顿的大鱼在岸上挣扎,几下之后摔到河里,却被突然沉入水中的手掌再度抓了出来。
男人抓着鱼尾,有些孩子气的蹙起眉,仿佛星空般剔透的眼眸带着不满。
他看着红鱼,认真的伸出另一只手,讲道理:“那是给我儿子的礼物。”
男人道:“吐出来还我。”
林子里响起扑哧的轻笑,精灵般的女孩蹦跳着走进森林:“姐夫你真逗,竟然和鱼要东西。”
男人闻言擡起头,不赞同的回:“它没经同意吃了我的礼物,我当然得和它要。还有,就算我和你姐姐结了婚,你也应该叫我老师。”
这样的场面,比日记中的文字要鲜活十倍百倍不止。
那位举手投足都透出优雅味道的皇子,曾经也是个脑回路异常又认死理的存在。
如果替换到游戏中,大概就是勇者斗恶龙里的勇者了吧?毕竟皇子曾经也是冒险小队里的领袖。
可惜勇者被妻子的死逼成了魔王。
眼前,和鲤鱼讲道理的男人还是要回了蚂蚱,可以蚂蚱一身鱼腥味,被女人怀里的婴儿嫌弃了。
“啪叽!”
蚂蚱被婴儿一脚踢开,同时还免费赠送一个屁。
作为老父亲的皇子望着被熏死的蚂蚱,沧桑的叹了口气。
“儿子不喜欢我的礼物啊……”
当然。楼慕在门外无声吐槽。毕竟谁能喜欢虫子。
“要不下次试试人面蛛?”男人跃跃欲试。
门外的楼慕捂住脸:整点阳间的。
“嘎吱——嘭!”
大门在眼前再次关闭。
这次不用说,楼慕乖乖走向下一扇门。
“三、二、一……”
“哎呀等等我嘛!”
当眼前的大门才敞开一条缝,活泼的声音先透过缝隙闯了出来。
随后,视线中,精灵般的女孩将行囊丢到一旁草地上,行囊骨碌碌滚了几圈,跑出镜头范围之外。
女孩急匆匆的跑到中式方椅之后,随后笑嘻嘻的环抱住抱孩子的两夫妇的头。
无骨的婴儿被这一拽歪了姿势,直接一脑袋装在老爸硬邦邦的胸膛上。
“耶!”
“咔嚓”一声,老式相机定格了三人幸福的瞬间。
只有撞疼了的婴儿摆出要哭不哭的表情。
下一扇门,女孩从两夫妻的生活中剥离,只有两夫妻一边旅行,一边手忙脚乱抚养婴儿的画面。
精灵般的妻子不会哄孩子。皇子爸爸第一次给儿子换纸尿裤。
还有女人拿着糖逗弄孩子的画面。
楼慕站在门外捂住额角。
在原身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记忆中,模糊的女人给予他糖果的画面,是原身黑暗生活的一缕光,一直陪伴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红木的大门在女人动听的摇篮曲中缓缓合拢,他站在那扇门前好久好久,直到体内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情绪如潮水般退去。
然后,下一扇门,展现出水下的夜晚。
那是一汪倒影,不是第一扇门墙上的红色投影,这汪水虽在涌动,却能清晰看到画面。
一个女人在月色下奔跑。
她满脸惊恐,汗水布满了瓷白的面颊,胸膛剧烈的喘息。
她一刻也不敢停,一刻也不能停。
鲜血源源不断的从她的口中涌出,通过张口呼吸的频率,隐约可见空荡荡的口腔内里。
然后,一枚长枪带着破空声而来,迅速而残忍的刺穿女人的脊梁,将她整个钉在地面上。
“咳……咳咳……”
女人抽搐着身体。她低垂头颅,瞳孔涣散的盯着脚下的地面。
接下来,女人的身后出现了篝火,纤细的身材和照亮夜晚的篝火相叠,描绘出仿佛末日的画卷。
画卷透出浓浓的绝望。
嘈杂的交谈声在血色的背景下模糊成一团,一个男人举着杯子从火光后站起,四周才倏然一静。
男人豪迈的朝着一个方向擡起酒杯:“那里亚团长,多亏您的帮助,我们才能抓到穆萨一族的人。今后你们的马戏团不管走到哪,只要提我们水之岛,就一定不会有人敢打你们的主意!”
当火光后男人的脸转向大门,楼慕这才透过水幕看清男人的脸。
那是——属于第七层巡游者的脸。
如青蛙般凸出的眼球,米粒般的瞳仁,男人消瘦的面颊如同气球般鼓起,当他露出笑容时,那张脸与第七层巡游者的脸完全一致。
名为那里亚的马戏团团长举着酒杯同样出现在火光后,他大笑着,说这是他们团里逃走的表子,可以随意处置。
随后,团长唤来团内的舞姬。
那些舞姬戴上面具,一个个围拢在篝火下,她们围着被长枪钉在地上的女人,她们围着笑容下流的男人们,她们围着不详冷酷的火焰,一圈圈,一圈圈的跳起妩媚诱人的舞蹈。
“来来来!听说吃了穆萨一族的肉,就能获得永生!今日!我木瓦邀请诸位和我一同成为永生者!我们的未来将主宰世界!”
男人豪迈的嗓音,将血腥盛宴拉开帷幕,悲惨注定属于今晚。
火焰照亮夜空,烤干了星子的养分。月亮躲在云层之下,不忍看地面的悲惨。
天边,不知何时泛起鱼肚白。
庞大的蜥蜴迈动脚步,拉着马戏团的车辆离开草地。
水之岛的人踩灭了火堆,收起武器,毫不留恋的离开,只留下满地的骸骨。
当提着一箱儿童用品的男人踏破黎明前的黑暗,赶回曾经的家,随后顺着血迹来到那片曾犯下过罪行的土地。
咣当——
他手中的箱子掉落在地。
皇子愣愣的注视那一地的狼藉。
一直一直的注视着。
一直一直——
直到他在一地碎衣服中,确认那是他妻子的尸体。
“啊————!!!!!”
皇子的心,死于黎明前的黑暗。
他疯了。
“嘎吱——”
大门在眼前缓缓关闭,遮挡住一个疯子失去理智后的狼狈与癫狂。那门扉合拢的声音都透出悲伤。
楼慕的手按上心口,那里被压抑的情绪充斥。
愤怒、恶心、难受等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叠成了麻线团,如同滚雪球般一层一层壮大堆积,压的心口无法呼吸。
如果当时他在场的话……
如果那时候他能变身的话……
如果……
如果……
少年垂下头。
因为那都是过去的画面。
而他只能拖着慢吞吞的步子,挪到下一扇门前,祈求奇迹的出现——即便他已经知道那对夫妇的结局。
随着吱呀的轻响,冷风伴随着细雨透过门缝砸到了脸上。
披着斗篷的男人缓步走在街上,兜帽盖住了男人的面容,同时也遮挡了他的表情。
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孩,虽然大雨瓢泼,但没有一滴雨水落在男孩的脸上。
男人走过街角,走过老城区,走过在雨水中光晕朦胧的商店,最终停在一座孤儿院的门前。
将绘刻着魔法纹路的项链戴在婴孩的脖子上。
“伊利萨斯……”
男人低喃着为儿子取的名字,手中项链的外圈铁环笔走龙蛇,显现出金色的铭文。
最后不舍的抱了一会儿孩子,男人俯下身,慢慢才婴儿放在雨水浇不到的、孤儿院漆黑的大门底下。
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雷声划破长空,男人带着满腔的仇恨离开了。
一扇又一扇门在身后合拢关闭,落上斑斑锈迹的锁。走廊陷在永恒的寂静中,尘封血色的记忆。
最终,楼慕站在了最后一扇门前。
血洗的小岛呈现在眼前。
折断的树木,倒塌的房屋,尸横遍野,血水染红了青草地。
男人独自坐在火堆之后,脚下是潺潺流水。
面颊染着敌人鲜血,男人表情认真,只是曾经如星空般璀璨又充满智慧之光的双瞳再映不出一丝光亮,如潭水般深邃冰冷。
月光映出男人脚旁散落一地的肢体,有手、有脚,以及边缘光滑雪白的陶瓷躯干。
头被男人握在手里。
他在月色下认真刻画。
他在用刻刀雕刻着一个人的脸。
尖尖的耳朵,惑人温柔的眉眼。那是他记忆中的女人,她笑起来时,梨涡是那样迷人。
在描画嘴唇时,刚要落笔的手突然停顿,男人突然惊觉手中的颜料不够了。
“噗嗤——”
刻刀刺进手心,刺目的鲜血涌出,男人用刻刀沾上血迹,用新的颜料描画出爱人的嘴唇。
当血描上红唇,殷红勾勒出唇线,红色晕开充盈饱满的嘴角,就像空白的纸坠入一滴胭脂。
艳红的唇色让那张青白的面容变得鲜活,女人闭着姣好的眉眼,仿似下一秒就要把眼睛睁开来,温柔的轻轻唤。
伊奇斯……
“爱娜……”
他们隔着时空呼唤着,在尸山遍野的小岛上,在流淌过尸体的河流旁,男人愉悦的勾起笑,亲吻女人的唇,最深情的告白。
“快回来吧……”
“儿子还等着我们呢……”
到时候,一起去沼泽看雨女,与雪域看那棵诞生无数生命的菌种母树。我会为你摘下最美味的长寿果,在花海中看你享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