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琴谱
世安苑这边的事, 秋雨早就打听的明明白白的。
她口齿向来伶俐,回来跟说书先生似的,眉飞色舞说了那边的一切。宋嬷嬷等人听得直笑。
沈胭娇也是微微一笑, 眸底透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疑惑。
她又想到了前世。
前世她还觉得顾南章没用, 放着世子那边那么多的错处不抓, 不然将世子干的那些事抖落出来,他早就夺了世子之位, 也不必等到她出手谋夺了。
那时, 她还想着, 她替顾南章夺了世子之位,他心里必定是欢喜的。她还恼过, 她费心费力替他做了那么多,这人却冷心冷肺, 没有更多的温存给她。
如今看来,顾南章既能伤人于无形, 自然也能杀人于无形,就算不杀人, 对付世子这样的蠢人,顾南章必然也是轻而易举。
可上一世他为何一直不做呢?
这一次, 又为何留着世子的性命,没有一举将世子除掉呢?
心软?
沈胭娇一念至此自己都被这念头逗笑了,顾南章心软?那真比白日见鬼还不可能。
为了什么呢?
沈胭娇走进小书房在书架上一边找书,一边又在思索这个问题。
纤长的手指轻轻在这一排书脊上一点点滑过,心里的一个个猜测又被她一一否定。
外面廊上挂着的鸟笼中, 那只巧嘴的八哥依旧在那里叽叽呱呱说话。今日天也好, 外面芍药月季之类开得正好,娇媚花色都几乎透了窗子过来, 连香都不用熏,自有一股花香沁了满屋。
沈胭娇手指落在一本本朝人的游记上,才将书从架上抽出来,视线无意间透过花窗,看到了院子里一支从枯萎主干旁憋出新株的月季花,不由眸色微微一颤:
莫非?
莫非顾南章压根无意世子之位,对于承袭英国公这爵位爵产毫无想法?想脱离这边府上,另立新支?
一念至此,沈胭娇心里不由一动,眸色也渐趋清亮沉稳。
这一霎时,她似乎明白了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东西。
也在蓦然间想起,她嫡兄沈晏松和家里几位兄弟一起闲聊时事时说起的那些话。
本朝自立朝以来,这近百年间一直在削减当年由军功给的那些爵位的势力,当今天子也是一样。
因此如英国公那些府上,甚至包括本朝所有承袭爵位的人,都不能参与科考,也并不能跻身核心权力之中。
这事其实就是明摆着,让这些府上只受祖荫,做一个富贵闲人,不得再额外扩张势力。
那时的顾南章,只怕一点也不想承袭这现成的爵位。别人眼中的香饽饽,对于顾南章来说,只是束缚他翺翔的枷锁。
放弃这些腐朽的现成的,去自个儿拼一番新的前程……
这大约才是他的真心所在。
这样的话,顾南章眼下所做一切就可以解释地通了。
对于顾南章来说,世子还不能死。世子嫡子年纪太小,还不到官家说的承袭的年纪……世子死了,记在钱氏名下的顾南章,理所当然就要承袭世子之位。
顾南章在等,等明年的春闱!
沈胭娇视线落在那一朵新枝盛放的月季花上,心里蓦地生出一点说不出的滋味来。
为何她前世没想到这一点呢?
大约是世人都有的,对于唾手可得的财富难以压制那贪婪心,以及,不想苦累拼搏,只想要坐享其成的惫懒心。
“姑娘,姑娘?”
这时秋雨过来回事,看到沈胭娇对着花窗外正出神,不由轻轻唤了一声,又笑道,“姑娘在瞧什么呢?”
“瞧雀儿打架,”
沈胭娇收回心神,心底豁然开朗了不少,笑道,“今儿天气真好,看那些花木都油亮出彩了呢。要是大姐姐在这里,只怕要支起来架子画画了。”
说着看向秋雨,“是有什么事么?”
“世子夫人身边的丫头过来问问姑娘,”
秋雨忙道,“说是世子夫人今日去夫人那边问安后,想来辰石院这边坐坐,不知姑娘方不方便。”
沈胭娇眸色微微一闪,笑道:“那你去回她,说自然方便,我沏了好茶等着世子夫人。”
秋雨忙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沈胭娇明白世子夫人来的缘故:
只要不是太蠢,这世子夫人不难会猜测到,这一回玉哥儿的事,是顾南章出手救的。
不过这事谁也不会挑明,你我两边心知肚明罢了。
晨昏定省,沈胭娇也不缺了钱氏的。
大约是被世子的事情给搅的有了心火,钱氏今日嘴边起了一个口疮,郎中也给开了药,可到底是说话不方便。
沈胭娇也便没有多留,问过安后便先退了出来。
她知道,钱氏必定是还得叮嘱世子夫人,问问世子病情之类,便先回了辰石院。
没过半个时辰,世子夫人果然如约到了。
“四弟妹,”
一见沈胭娇迎出来,世子夫人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忙也向前叫了一声,却又有些局促,“我过来……怕是扰了你的清静。”
“大嫂说哪里话,”
沈胭娇笑道,“快请进来说话。”
秋月忙给奉上茶水,又按沈胭娇吩咐的,端过来两碟小点心放在了桌上,这才一礼退了下去。
“我……”
世子夫人看着茶盏,像是斟酌了又斟酌一般,好一会儿才憋出几个字,“我……不善言辞……”
沈胭娇失笑:“一家人,随便说什么便是了,难道在自家人面前,还必定要说出一篇好文章来么?”
世子夫人被她说的一笑,眼中有了点光彩。
“那弟妹……”
世子夫人像是搜寻着话题,“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沈胭娇:“……”
“都是些闲书,”
沈胭娇笑道,“今日正看一本游记呢,本朝人写的,倒是很有些趣味,才看了一点,还未看完呢。”
“谁的呢?”
世子夫人似乎松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这话题可以继续,她又忙道,“弟妹也给我瞧瞧罢。”
沈胭娇让秋月去小书房取来那本书,递给世子夫人笑道:“这书是本朝一位傅大人写的——说的是他未入京之前在各地的游历所见所闻,文风很是洒脱自然,看了叫人十分向往呢。”
“傅明霈?”
世子夫人笑了笑道,“号云舟居士的是么?我在闺中时,也听家父说起过此人,当下名士,在士林中很有些威望的。”
“大约是一位谪仙般的人物,”
沈胭娇笑道,“读他的书,想到能与这样的先生同生于这个世上,不免心里也觉得欢喜。”
“是啊,”
世子夫人压下眼底的惆怅,勉强一笑道,“只是这般人物都像是活在云彩里——我等俗人,却只能堕落在这世上泥淖之中。”
就如她,在闺中的时候,也曾对婚嫁满是期望,盼着有一日与自己的夫君举案齐眉相濡以沫,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可谁能料到呢?
竟是跳进了火坑,甚至还不如火坑,火坑一把火烧了她,也落个清清白白。却像是掉进了粪堆之中,四周浊臭难耐,偏偏她的心肝宝贝又牵扯着,逃也逃离不得。
“这日子啊,也是自己慢慢挣出来的,”
沈胭娇微微一笑,看了看世子夫人,一边替她添上茶水,一边和婉笑道,“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想好了就要拼力去做——莫非落在泥淖中,便不活了不成?或是自怨自艾却不肯为自个儿拼一把,那即便天上神仙落下来救人,咱们也得有力气伸手啊。”
世子夫人眸色微微一动,接着低头轻啜了一口茶,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弟妹说的是。”
为母则刚,她若是再不奋起,又怎么护住玉哥儿呢?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世子夫人说话间神色也渐渐自然了些,沈胭娇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世子夫人并不是真的不善言辞,只是性子孤傲惯了,忽而主动凑过来跟人说话,有点放不开的意思。
第一次过来说话,世子夫人也不敢太过搅扰,坐了一会儿便辞了离开了。
回到世安苑,世子夫人将她与沈胭娇聊的,大致给安嬷嬷等人略略说了。
“四少夫人说得对,”
安嬷嬷忙道,“少夫人,这时正是好时机,不如咱们清理一番,日后若有变故,也不是孤掌难鸣。”
世子昏迷前,虽然世安苑正房内,世子夫人做主。可整个世安苑大了去了,几个妾室那里一直不安生。
实际上,世子夫人只是面上的尊贵些,暗地里整个世安苑,到处都是那贵妾的人。
不然,也不至于世子将玉哥儿带走,竟没人给世子夫人通风报信的。
“嬷嬷,我正有此意,”
世子夫人咬牙道,“我不发威,她们当我是那牛羊来宰了。”
说到做到,接下来几日,世子夫人先是以那贵妾侍候不利,导致世子病危为由,将那贵妾送到了庄子上。
别的小妾,身契在世安苑这边的,她都让拿来,叫人牙子过来领走发卖了。有身孕的,一并安置到了庄子里去,叫人看着。
其余的奴仆,世子夫人也来了一番清洗。
原本世子身边的、那些妾室身边的……全都打发了出去。
卖了一大批后,她又唤来牙行的人,拿之前发卖那些奴仆得的钱,重又置换了一批下人。
而后,将这些下人的身契,全都捏在了自己手里。
整个过程,钱氏是知道的,却并没有过问一句,只说世安苑是世子和世子夫人做主的地方,她不插手。
整个世安苑一顿鬼哭狼嚎后,来了一番大换血,整个气象都有些不同了。
至于从世子屋里搜出的几大筐那种不堪入目的话本儿、以及一些的那种画册……
世子夫人直接让人一把火都烧了。
连世子房里之前用过的被褥、以及床帐之类,全都换了一个遍。
世子夫人这一番动作很快,等静安侯府那边得知消息,该撵出去的人,基本也都撵完了。
那贵妾是静安侯府送来的,但这次世子出事,这贵妾逃不了干系,静安侯府心虚,竟是躲着一直没敢叫人过来胡闹。
这一番清洗,连国公爷回来后,听闻也都赞同:“早该如此。”
不过英国公也知道,若是世子是清醒的,必然会又疯又闹叫过来静安侯府的人折腾……
好在趁着他昏迷,把事情先做了再说。他这个儿媳妇,早该振作起来了。且这世子夫人做的也有分寸,那些妾室也并未打杀,凡有身孕的也都留下来,不算过分。
辰石院自然也都听闻了这些,秋雨拍手笑道:“这也是真痛快。”
宋嬷嬷也赞叹道:“这可清静了。”
等世安苑料理完他们的自家事,世子夫人终于才又得了空,又来了一次辰石院这边,还送了沈胭娇一架古琴。
沈胭娇:“……”
世子夫人从哪里看出她是爱琴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琴棋书画,她没一样擅长的。倒是女红刺绣,庶务算筹之类,她还算熟稔。实在不是她懒惰,只是这些事,总也看点天分的。
她生母除了生得好,还有一副好嗓子外,于这些也是不算擅长,也曾盼着她这个女儿多些本事,奈何她也对这些一样迟钝。
“只有这张琴拿得出手,”
世子夫人笑道,“你也别嫌弃,是我一点心意。”
“大嫂言重了,”
沈胭娇忙道,“这琴给我,可真是明珠暗投了。”
她那点琴艺,别说好琴了,便是极普通的琴,她都觉得有点对不住。
听她这么说,世子夫人没忍住笑了,这一次她笑得很真切,不再只是客气局促了。
她原本以为沈胭娇这样的美人,自有一种傲气在骨子里,只怕在心里也是瞧不起她这个大嫂的……
没成想沈胭娇却丝毫也不藏拙,性情坦诚,一双明眸更是不染一点杂色,不由心下第一次有了真实的亲近之意。
“听闻四弟琴艺出神入化,”
这么想着,世子夫人轻声笑道,“弟妹与他夫妇和谐,和如琴瑟,这琴,也便只有你们配得上了。”
沈胭娇:“……”
她倒是忘了。
顾南章确实擅琴,但前世夫妻一场,她极少听他弹过……或者只是没在她面前弹奏过。
她也是偶尔听人说起,才知她夫君琴艺超绝。
“弟妹切莫推辞,”
大约是怕沈胭娇婉拒她的心意,世子夫人忙又道,“你若不接着,那我日后都不好意思来辰石院这边和你说话了。”
见她是诚心相送,沈胭娇略一顿后,忙郑重谢了她的心意,世子夫人眼中越发透出几分欢喜来。
等世子夫人离开,沈胭娇瞧了瞧这张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扫过,发出一连串轻灵流转的声音。
这声确实好听。
沈胭娇有点囧地跟这张琴面对面坐了片刻,便叫人给前院顾南章书房那边送过去一个口信。
顾南章昨夜也没回辰石院,她估摸着最近只怕他不来了,想着既是送他的琴,就让他叫人搬到大书房去更好。
没片刻那边传了话回来,说他那边有一张琴,这琴就放在小书房便可。
“姑娘,”
秋雨将那边的话传完,忙又向沈胭娇递过来一本书道,“姑爷还叫人送了这个回来。”
“又是字帖?”
沈胭娇轻哼一声。
那人怎么会认为她会好好对着他的字迹练字的?
等她接过来一瞧,发现里面却不是字帖,而是一本琴谱。
沈胭娇:“……”
有多远丢多远。
夏日的热天说到就到,好在沈胭娇无事也不出去,这些天又是难得安生,既没有顾南章过来说那些奇怪话,就连世子夫人那边,由于玉哥儿有些苦夏,这几日她也没空过来。
国公爷这一回依旧是在家待了没半月,便又去了出了门。在家还要上朝,可领了那边山里的差事,又能避暑又能偷闲,自然是何乐而不为。
这日一早,沈胭娇和世子夫人,以及另两位庶兄的妻子,一并给钱氏问了安。
按惯例,一般也是别人先走,沈胭娇会留着多说几句话,再凑一起吃点东西。
不知为何,沈胭娇隐隐觉得,这几日来,钱氏在她面前竟似乎有点不安的样子,连说话都有些走神,很难和之前那样说笑自在了。
沈胭娇心里觉得奇怪,只是也并不点破。
“母亲在想什么?”
这时她笑着说了句话后,见钱氏对着点心碟子有点走神,不由轻笑道,“是早起还有些睡意么?”
“啊……哦……”
钱氏回过神,尴尬笑了笑忙道,“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沈胭娇笑道,“就是问起之前母亲说过的一个事,就是那边许府上那事,那丫头是如何在枕头底下藏小人扎那些针的——”
钱氏这一段时间,连说起别府的奇闻,都说的有点颠三倒四了。害她每次都听不太完整。
“倒也没别的,”
钱氏忙道,“不过是那丫头与人争风吃醋,起了歹意,扎个小人咒别人……那是大忌,哪家府上也容不下的,乱棍打死了。”
弄这些类似巫蛊之事,是权贵家不能容忍的。别说是一个丫头,就是正房夫人,要是闹出这种事,不休掉也会偷偷处置了。
沈胭娇听完,见钱氏没了谈兴,便笑着站起要辞了去。
“你等等,”
却不想钱氏这时叫住她道,“正要问问你,你们辰石院旁边那小院子,可是有人住了?”
“不曾,”
沈胭娇忙道,“那小院子只是搁置了一些杂物,并没有人住着。”
“我娘家一个远房侄女,”
钱氏忙忙道,“父母没了的,可怜见的,原本她父母也是与我家走的很近,如今见她可怜,我有心接她过来住些日子——等她来了京,我打算将她安置在那小院子,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