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高考成绩公布后，反应最大的就莫过于杨家人了。
苏城供销社的午后，带着点夏日的慵懒和沉闷。柜台后的杨招娣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最近供销社的生意越发清淡，她这份曾经让人羡慕的“铁饭碗”，如今也显得有些索然无味。隔壁自营商店那响亮的吆喝声，像根小刺，时不时扎她一下。
现在许多工厂都倒闭了，员工停薪留职。就像她父亲杨来顺一样，钢铁厂的七级钳工，本来以为能靠这个吃一辈子，谁知忽然间厂子就不行了。
杨招娣也担心着，自己什么时候会失业。
就在这时，同事李娟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刚到的《苏城日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八卦光芒。
“招娣！招娣！快看！大新闻！天大的新闻！”
杨招娣被她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鬼叫什么？捡到钱了？”
“比捡钱还稀奇！”李娟把报纸“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指着头版头条那张宋雪芝被记者簇拥着的、笑容从容自信的大幅照片，激动地唾沫横飞，“宋雪芝！宋雪芝啊！你那个嫁人随军的姐姐，我的老天爷！她成了省状元！理科状元！全省第一！清华北大都抢着要她！报纸上都登了！”
“什么？！”杨招娣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一把抢过报纸，眼睛死死盯住那加粗的黑体标题和照片。照片上的宋雪芝，穿着白衬衫，笑容明媚。她生得好看，在黑白版面上的报纸也十分艳目夺众。
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杨招娣眼睛生疼。
“不可能！”杨招娣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全省第一？弄错了吧！”
宋雪芝一个女人，又嫁了人，凭什么考这么好？
“错不了！报纸都登了！你看这名字，这照片，还能有假？”李娟指着旁边的文字报道，“喏，这里还写了，她哥宋彬也考上了！576分！也够上重点大学了！啧啧，这宋家祖坟真是冒青烟了！一门双大学生，还有个是状元！以前咋没看出来他们兄妹这么厉害呢？”
“宋彬……也考上了？”杨招娣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她目光呆滞地从宋雪芝的照片移到旁边报道宋彬的那一小段文字上。“576分……”这个分数，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她心上。
她想起自己也曾拿起课本，没翻几页就头晕眼花，最终放弃；想起自己曾觉得宋彬在厂图书馆复习是“瞎折腾”，不如找个好工作实在；想起自己那点可怜的初中学历，在如今这越来越看重文凭的年月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排山倒海的酸涩和难堪。她曾经那么想靠近宋彬，甚至觉得自己配得上他。可现在呢？宋彬成了天之骄子，即将踏入大学的殿堂，未来前途无量。而她杨招娣，还守着这个日渐式微的供销社柜台，连个正式工都快算不上，被自营商店挤兑得抬不起头。
这差距……简直是云泥之别！
“啧，招娣，你说你以前眼光多好，要不是……”李娟没心没肺地还想调侃两句，一抬头看到杨招娣惨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眼神，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她讪讪地住了嘴，拿起报纸，嘀咕着“我去给王姐她们看看”，赶紧溜走了。
杨招娣僵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报纸粗糙的触感。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报纸上宋雪芝那光芒万丈的照片和“省状元”三个刺眼的大字，以及宋彬考上大学的消息。供销社里其他同事的议论声隐隐传来，充满了惊叹和羡慕。
“真是没想到啊……”
“宋家这下可真是翻身了！”
“宋雪芝太厉害了，一边开店一边复习还能考状元！这脑子怎么长的？”
“宋彬也不错啊，576分，搁往年也是顶尖的了……”
“听说他们以前住杨招娣家隔壁？招娣以前跟宋彬……”
“别说了！”杨招娣突然尖声打断，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尖锐。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柜台，肩膀微微耸动。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充满了探究、同情，甚至可能是嘲笑。
这时，一个来买东西的顾客，显然是刚看了报纸，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哎，你们说，这宋家兄妹考上大学，尤其是宋雪芝成了状元，那以前跟他们家走得近的，是不是也能沾沾光？比如隔壁邻居啥的……”
“呵……”另一个同事带着点意味深长的语气，轻飘飘地接了一句，“那也得看是什么邻居，关系好不好了。有些人啊，心比天高，可惜……”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杨招娣再也听不下去了。一股强烈的羞愤和难堪冲上头顶，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推开身后的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我去后面仓库点货！”她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进了光线昏暗的后院仓库。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议论和目光。
仓库里堆满了积灰的货物，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陈旧纸张的味道。杨招娣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滑坐到地上。昏暗的光线下，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报纸上宋雪芝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宋彬考上大学的消息，同事们意有所指的话语，还有自己这逼仄灰暗的处境……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
巨大的失落感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将她彻底淹没。她想起自己曾经对宋彬若有若无的心思，想起自己暗暗嘲笑宋雪芝随军开店是“没出息”，想起自己放弃课本时的轻易……所有的所有，此刻都化作了最辛辣的讽刺。
“省状元……大学生……”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被时代洪流狠狠抛下的无力感。
忽然间，她就意识到，自己和宋家兄妹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等回到家，杨来顺也不提让杨招娣再去找宋彬的事了，只让她接受现实，改天去相亲。
杨招娣张了张嘴想拒绝。
身旁传来弟弟杨铁柱讥讽的声音：“姐，人家宋彬都是大学生了，能看上你吗？咱还是别做梦了……”